陆沉楼身形一僵。
幸好多年来积累了丰富的红毯经验,脚下没绊到,随即调整了步伐; 气定神闲走了下去。
出于礼貌,苏兰没有和丈夫一起立刻进入内场,留在外面回答了记者的几个问题。
记者问:“苏兰,听说孔导的新电影定了陆老师出演男主角,这是真的吗?”
苏兰诧异的反问:“什么时候定的?你们消息比我灵通,我都没听说。”
记者又问:“那你有在接触孔导的新片吗?”
苏兰笑起来,带着几分无奈:“今天周日,工作上的问题留到周一好吗?”
记者也跟着笑了几声,见苏兰有意离开,最后说了一句:“刚才陈修进去了。”
没有回答。
记者追了一步,喊:“苏兰——”
苏兰转身,抬手拂去耳边碎发,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熠熠生辉。
记者识趣地闭上嘴。
*
所有人都等着看戏。
然而,并没有所谓天雷勾地火,火星四溅的重逢。
主办方曾经拿‘王不见后’作为噱头宣传,但也仅止于博眼球,不至于为了这点关注度真的去得罪陆沉楼。
毕竟,在这个圈子里能混的下去,谁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
苏兰和陈修根本不在同一桌,甚至隔的非常远。
整场晚宴,从开头到结束离开,他们都没有交集,最多是陈修上台发言的时候,经过苏兰位子旁边的过道。
他没有低头。
她没有抬头。
倒是之前苏兰去洗手间的时候,遇见了许久不见的潘姐。
潘姐唇色淡了,正在涂口红,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苏兰,问:“带儿子来的?”
苏兰伸出手,自动感应水龙头洒出了水:“是。”
“都这么大了?”
“岁月不饶人。”
潘姐手上的动作一顿,说:“苏兰,你还是老样子,我这辈子都没法喜欢你。”
“没关系。”苏兰低头冲掉满手的泡沫,语气不变:“可我记得,潘小姐还欠我一对眼珠子。”
潘姐抿了抿唇,面不改色:“是吗,我都忘了。”
苏兰笑了一声。
谁说只有演员才会演戏的?
潘姐咳嗽了下,仿佛想缓和气氛:“苏兰,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谁也不容易。”
一句隐晦的话,苏兰听明白了暗示的是什么:“我知道。”
潘姐不放心,又加了一句:“这不是个有情饮水饱的年代,你们是红,可还没到刀枪不入的地步——”
“潘小姐。”苏兰拉出几张纸巾擦手。“陈先生拎不清,难道你也糊涂?我和我老公感情很好。”
外面有人进来了。
潘姐‘啪’的一声合起小手包:“那就好。”
走到洗手间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苏兰正从里面出来,一身价值不菲的高定礼服,无名指上的钻戒亮的刺眼。
潘姐扯了下唇角。
——是自己糊涂了,怎么会和陈修那作天作地的小祖宗一样,觉得这个女人对他旧情未了?
但是心底深处……也许确实太久没当面见到苏兰,对她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十几年前炎热的夏天。
女孩穿着白T恤蓝色牛仔裤,挥舞着那时没多少人赏识的陈修的海报,青春洋溢的脸上兴奋和欣喜的神情交织,不顾已经沙哑的嗓子,大声尖叫:“陈修!陈修!”
一连好几年,那个女孩也不知怎么办到的,总是站在人群中最显眼的地方,让陈修一眼就能看见她。
那样的热情和深情,仿佛能燃烧一生一世。
潘姐回到自己那一桌,没有立刻坐下,目光落在远处的另一桌。
苏兰一手放在唇边,和丈夫说了几句话,唇角上扬,似乎在笑,然后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潘姐摇了摇头。
世间最易变的是人心。
她转向陈修,声音很低:“看清楚了?”
陈修摇晃手里的酒杯,轻轻的笑:“……太黑,看不见。”
“你——”潘姐坐了下来,有其他人在场,不愿意露出气急败坏的表情,优雅含蓄的微笑:“陈修,你不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你三十了!闹够了吗?”
陈修低笑了声,说:“潘姐,其实我挺后悔的。”
潘姐蹙眉:“后悔什么?”
陈修摇了摇头,没说。
有相熟的朋友上前搭话,潘姐忙着应对,也没空追问。
陈修的声音不错,早年演偶像剧,经常会亲自演唱里面的歌曲,还有几首火遍街头巷尾的歌。
今晚,他会上台演唱一曲,然后说几句逢场作戏的话。
轮到他上台,潘姐嘴角的笑意有点僵硬,拉住他:“陈修,你想自毁前程,谁也救不了你。”
他理了理西装,甩开了经纪人的手。
真好,七年了,他终于有了这个资格。
远远的,他看见了那个女人,浅色的礼服在暗淡的灯光中依旧亮眼,手指上的钻戒清晰可见。
经过她身边,他没有低头,她没有抬头。
鼻息间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周围衣香鬓影,处处是光鲜亮丽的美人,但他立刻就认了出来,这是她惯用的香水。
他刚走红的那一年,送给她的第一件比较贵重的礼物,就是一瓶名牌香水。
她很喜欢。
一首俗气的口水歌唱完,他接过递来的话筒,往下看去。
微暗的大厅,星光璀璨。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场颁奖典礼,他站在台上,背了一整天的台词全都忘得无影无踪,出道几年,演过几部戏,面对镜头,他头一次不想演了,想要说出深埋心底的话,哪怕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而现在,比起那一年,他又有了更大的空间,更深厚的任性的资本。
苏兰的座位靠前排,眯起眼,他能看见。
她听见身旁的丈夫说了一句话,愕然一下,无奈的笑着摇头,回答了什么,然后低头给他们的孩子擦嘴角。
那个孩子,他在电视上和新闻里见过。
都说儿子像母亲,可那孩子的眉眼却和父亲更为相似。
他不喜欢,甚至不想承认有这么个生命的存在。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自欺欺人。
比起承认她嫁给陆沉楼,心甘情愿给他生孩子,他更愿意相信,她是先有了孩子,不得不嫁人。
其实,那又有什么分别?
人爬上了一定的高度,便会无可遏制的怀旧。
年少时的感情总是不同的。
那些挥洒过的肆意青春,那些笑过哭过爱过恨过的日子,那些交不出房租,依偎在一起憧憬未来的岁月。
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人脸上。
她放下纸巾,抬起头,目光和他短暂的交汇。
平和冷静的眼神,隔着七年的物是人非。
他听见了有什么断裂的声音。
她是个恋旧的人,用了七年的香水,不曾改变。
唯独对他这般绝情。
*
离开前,苏兰听见身边刚入行的新人窃窃私语。
“你听见陈修刚才的发言了吗?‘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去,他的画风真是越来越清奇了,这么不给面子,不怕掉饭碗?”
“人家当红,怕毛?总有办法给圆回来。”
“也对,我只觉得他公司和经纪人真倒霉,摊上这么个艺人,分分钟给你来个想不到的‘惊喜’。”
“……可我觉得他真人好帅啊!!!”
关上车门。
时间不早了,陆书有点犯困,打着呵欠爬到妈妈腿上。
苏兰抱着他轻声哄,等他靠在自己肩上睡过去了,才偏过头,笑了笑:“陆老师,真的啊?”
“……什么?”
苏兰:“你刚才说的呀,你唱的比他好听。”见他假装没听见,转头看窗外夜色,不由凑上前去,低声道:“回家唱给我听?我点歌。”
陆沉楼半天没回应,良久,瞥了眼前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司机,低头亲了她一下。
*
苏兰躺在床上,听着浴室里的水流声,指尖在手指屏幕上无意识的划来划去。
林旋刚才发来消息。
——孔导新片的女主演拿下了。
多么好的消息……可是。
苏兰的目光落在浴室的门上,思考了会儿,爬起来,把笔记本电脑连上电视机,打开了一个很隐蔽的文件夹。
当陆沉楼推门出来,耳旁听见一些暧昧的喘息,起初没当回事,只以为妻子有了玩些小情趣的兴致,正想调笑两句,回头看见屏幕上的画面,扬起的唇角立刻垂下,锋利的眼神扫向床上似笑非笑的女人:“苏兰!”
“来嘛。”苏兰对他伸出手,笑的娇媚慵懒:“陪我一起欣赏你几十年前的英姿。”
陆沉楼唇线紧抿,利落地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苏兰偷笑,穿上拖鞋过去,主动投怀送抱:“……难怪你一直不让我看你的大银幕告别作,真的脱光光上阵的?”
“苏兰。”他胸口起伏,声音显得极为克制:“那不是我的告别作,那年我三十出头……已经过了几十年。”
苏兰瞥了眼他诡异的脸色,开口问:“你很热?”
他没有理这个问题,继续带着诡异的呈现暗红色的容色,低低说了句:“……也不是全裸。”
“哦……”苏兰拉长了语调,心里的那一点不适,在看见他这反应的时候也淡去了。“文艺片,我理解的。”
这个夜晚漫长且闷热。
没有开冷气。
质量不是一般好的床发出了久违的吱呀呻吟。
苏兰闭上眼睛,紧紧抱住身上的人,等他的气息渐渐平静,应该心情最为放松的那一刻……在他耳旁,轻轻的,娇软的喃喃:“孔导的女主,我拿到了。”
然后,一连串的语速飞快的话。
“不准生气。”
“彼此理解。”
“都是为艺术献身,你来我往。”
……
良久,他起身。
迷离的灯光下,他额头上有汗,目光却反常的平静宽容:“我理解。”
*
从那天起,陆沉楼真的表现出了非常大方的一面,不曾出手干涉,不曾冷言冷语给脸色看,甚至有点不闻不问的意思。
苏兰没觉得轻松,反倒更加忐忑。
到了进组的那一天,一切风平浪静。
苏兰再三确认:“真的没关系?”
陆沉楼微笑,天冷了,他替她系上围巾,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这些天我不在,乖一点,照顾好自己……再见。”
坐到车上,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离开视线边缘。
然后……脑海中响起了几乎快要遗忘的系统机械音。
【恭喜,任务完成。】
*
第二十一天。
这已经是回到现实世界的第三个星期。
苏兰一杯牛奶没喝完,直接倒进了水槽里。
没有新的任务,绿帽子系统一直处于装死状态,叫它也不理。
上个世界中,就在她进组,拍那部很有得奖卖相的文艺片之前……任务结束了。
就那么……结束了。
她不得不多想。
但是想有什么用,没人会来给她解答,系统不召唤的时候,她只能在公寓里消磨平淡而永无止境的光阴。
日升日落,又一个一成不变的夜晚。
苏兰房间的灯关上了,只开着暗淡的床头灯,目光盯着写在卡片上的两个字,一时气的牙痒痒,一时又想念的厉害。
——沉楼。
“你真的是……”苏兰拿起卡片,放在灯光下,微微眯起眼:“……别说你一点也不知情,早不结束,晚不结束,偏偏等我准备为艺术献身的时候就结束了……”
“你到底……”
“……是谁。”
“你很想知道呀?”
寂静的夜,沉寂如死水。
这样的死寂中,婴孩稍显尖利的稚嫩童音显得格外突兀。
苏兰吓了一跳,蓦地抬起头。
阴暗的角落里……有人。
看不清面容,只看见他背后隆起一团影子,泛着淡淡的光。
那人没再说话,也不从阴影里走出来。
“你是……”苏兰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脑海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随即松了口气,说:“你是阿婴吧?没事别装鬼吓人。”
阿婴哼笑了声,问:“你还记得我?”
苏兰笑:“怎么会忘了呢,你脾气那么——”
后一个字没敢说出来。
像你脾气这么坏的小孩,我经历了那么多世界,也没见过第二个。
阿婴又问:“我送你的娃娃呢?”
苏兰愣了愣才想起来,答道:“锁在外面的柜子里了。”
阿婴的声音尖了起来,带着几分戾气:“为什么!”
苏兰说:“他会半夜爬到我床上,一边哭一边叫我妈妈,我害怕。”
阿婴沉默,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背上驮着金色蛋壳的小婴孩,和最后一次相见比起来,并没有什么改变。
他抬眸,语气冰凉:“那是我叫人照着我的样子做的,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
琥珀色的眼珠,美丽且易碎。
苏兰怔了怔,不觉放柔声音:“你……你妈妈不在身边吗?”
“我妈妈?”阿婴重复了一遍,勾起唇角,露出阴森的笑。“我妈妈恨死我了,我就算死了,她也不会看我一眼。”
苏兰说:“世界上没有这种妈妈。”
阿婴笑了起来,孩子的脸,孩子的声音,偏偏眼睛里没有半点孩子气的童真,只有尖锐的怒意和嘲讽:“她恨我爹,自从嫁给他以后,也恨起了自己……当然更不会喜欢我。”
“阿婴……”
“闭嘴!”
随着一声暴怒的大喝,窗外电闪雷鸣。
突然划破夜空的雪亮电光,将漆黑的夜撕裂成两半,隆隆之声由远及近,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屋里的孩子长着一张玉雪可爱的脸蛋,却有一双深邃得可怕的眼眸,令人不寒而栗。
苏兰脸色白了白。
阿婴冷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害你。”
苏兰低下头,双手攥紧,轻声说:“我怕打雷。”
“……是我忘记了。”阿婴笑了笑。“你讨厌和他有关的一切东西。”
阿婴慢吞吞走到床头,捡起落在地上的那张卡片,看着上面娟秀的两个小字,面无表情的问:“你写他的名字干什么,扎小人用吗?”
苏兰把卡片抢了回来。
阿婴歪着头,看她:“你想他了?”
苏兰一直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开口:“你……认识他?”
“……原来真的想他了。”阿婴盯着她的脸,笑意阴冷渗人,往旁边走了几步,说:“认识,不熟。”
苏兰不说话。
阿婴转身,扬眉:“你想问什么就问,如果我心情好,没准会告诉你答案。”
苏兰的手指慢慢收紧,低声问:“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阿婴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不知道……没准去打仗了……没准已经死了。”苏兰倏地抬头,他笑了几声,散漫道:“每隔几万年,族里总要战死几个人,今年也许就轮到他了……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盼了那么多年当寡妇,如果他真的死了,你应该去买个鞭炮在大门口放一晚上,不,放上一年。”
苏兰神色僵住,盯着他。
他说……他说……寡妇?
“阿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和我——”
那孩子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脸,满是嘲讽。
她的心仿佛落到了谷底,又似乎始终在软如棉絮的云层上,轻飘飘的。
阿婴没有回答,两只小手背在身后,小小的身影,莫名的像另一个人。他走到窗边,看着打在玻璃上的雨点,纵横交错的水痕,半晌才回头,讽刺的神色中透出若有似无的悲哀,嘴唇微动:“其实……他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