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不想攻略皇帝,只想远着他,可早前下的功夫没白费……他回头了。
“听皇上这么说,臣妾……好生感动。”
头垂得更低,似想掩饰眼中的泪。
见状,朱修又是一笑,嘴里却尝到了几分苦意。
他负手走至窗边,背对着苏兰,叹息道:“兰儿,朕与你,同为笼中鸟,任凭他人随意摆布而不得解脱……我们,是一样的。”
苏兰低眉顺眼站在一边,不敢抬头,不想出声。
朱修也不在意,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恍惚道:“朕生平唯一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一雪前耻,不至于百年之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兰儿,你觉得朕能等到那一天么?”
苏兰依旧没答话。
朱修这才注意到她的沉默,转过了身,却见那少女垂首立在床榻边,瞧着身形极为僵硬,一直盯着鞋面上彩线绣出的花,说不出的紧张。
他轻声笑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小姑娘真是傻的可爱。
走到少女跟前,抬手摸了摸细腻如凝脂的脸颊,含笑戏谑道:“傻乎乎的。在想什么呢?”
苏兰神经高度紧绷,一开口,声音都有点哑:“想……皇上……”
——想怎么才能让你走。
“是了。”朱修笑,摇了摇头。“妇人短见,以夫为天。朕同你说这些作甚?横竖你又听不懂。罢了……”他看着小绿奉上两盏热茶,话锋一转:“朕说些你能明白的。香贵人的事情查清楚了,罪魁祸首是德妃。”
苏兰原本就想到了,见他不再动手动脚,微微放松了一点,装作讶然道:“啊,怎么会是她?”
朱修冷哼了声:“朕也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最是守规矩的人,暗地里却心如蛇蝎,竟能忍心下此毒手。”
苏兰问道:“皇上怎么知道是德妃?可有确凿证据?”
朱修一滞,面上显出几分厌憎之意:“……姬沉楼下令彻查,人证物证俱全,德妃已是百口莫辩。”
苏兰怔了怔。
难怪他说手头有点小事,已经处理完了。
朱修看着少女发愣的样子,摇头苦笑,道:“傻丫头,你是不是在想,姬沉楼为何突然大发善心,出手帮朕分忧解难?”
苏兰无言以对。
朱修冷笑道:“他不过送个顺水人情,真正想要对付的是德妃的娘家安陆侯府。这下如他所愿了,哈,没准他私底下高兴的很,朕的亲生骨肉,一条鲜血淋漓的性命,换他铲除一个眼中钉,可不是一笔划算的生意?践踏着他人身家性命,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样的手段,咱们姬公公信手拈来,不费吹灰之力。”
苏兰安静地看着他。
皇帝的脸上有扭曲的恨意,双目泛红。
一个处处受制的皇帝,终日活在另一人的压迫和阴影下,被沉沉的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梦中都是刀光剑影的血色。
可怜么?
是的。
苏兰轻叹一声,低声道:“皇上,算了罢。到底你是一国之君,他……不会随意加害于你……”
“哈哈!”朱修大笑起来,眼神透出无法抑制的疯狂。“不可能!兰儿,朕和他,不死不休。”
苏兰又叹了口气,这次却是心底无声的叹息。
她抬起袖子,掩去两声咳嗽。
朱修慢慢走了过来,看着少女略显疲倦的脸容,目光柔和了些,问道:“上回……他为难你了?你受了委屈,朕明白。”
苏兰沉默地摇头。
一向只有她为难他的份,不是反着来的。
“兰儿。”朱修轻声唤她的小名,一手抬起少女尖尖的下巴,郑重承诺:“他日朕得以除此心腹大患,朕定会让你手刃此人,以偿你所受之苦。”
苏兰心头一颤,垂下眼睑,淡淡道:“……我不要。”
朱修以为她怕了,勾唇一笑,倾身向前。
烛光暖,照亮一室旖旎风情。
少女微微侧头闪避,本应落在唇上的吻,轻轻扫过脸颊。
她突然退开几步,剧烈咳嗽起来。
朱修正想说什么,外面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毓秀轩的肖常在昨夜受了凉,到今儿也不见好,传太医前去诊脉,黄太医说……说肖常在有喜了!”
苏兰微微一怔。
按照原来的剧情,肖婉这时还没怀上,分明到了避暑山庄那会儿才诊出喜脉。
短暂的怔忡后,她掏出绣帕掩着唇,又咳嗽了几声,道:“皇上快去毓秀轩看看肖妹妹……臣妾、臣妾抱恙在身,待得好些了再去毓秀轩。”
香贵人小产,朱修自然是心痛的,此时毓秀轩传出喜讯,他素来又喜欢肖婉,心中更为欢喜,拍了拍苏兰的肩膀,嘱咐道:“你好好休息,朕改日来看你。”说完,匆忙转身离开,前往毓秀轩。
他一走,苏兰便丢下了绣帕,斟了一杯茶润喉。
小绿沮丧地走了进来,语气带着深深的不甘心和痛恨:“都是阴魂不散的肖常在!每次都是——”
“行了行了。”苏兰心不在焉地摆手,道:“你先出去,让我静一静。”
小绿看着她,心里叹息一声,退下了。
苏兰手中端着茶盏,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道:“你可以——”
话音未落,眼前身影一闪,那人已经站在前方。
苏兰不免尴尬起来,清了清喉咙,道:“冤有头债有主,话都是皇帝说的,我可什么也没有……”
他抬起手,苍白的,冰凉的指尖,轻轻抹了抹少女左侧的脸颊。
——方才皇帝亲吻过的地方。
苏兰叹了口气,伸手想去抱住他:“沉楼,你可不能迁怒我头上——等一下,你去哪里?……姬沉楼,你疯了!”
他在门口站定,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弯,似乎在笑,却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娘娘,那也是给你们逼的。”
转身,拉开了门。
站在外面的小绿猛然看见他,直接傻了眼,呆呆地瞪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半天没有反应。
姬沉楼平淡道:“打一盆水进来。”
小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急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目光转向苏兰:“娘娘……”
事已至此,苏兰摇了摇头,无奈道:“听他的,别作声。”
姬沉楼转身回来,坐在窗下。
苏兰气得不轻,在床上坐了下来,踢了踢旁边的脚踏,开口提醒他。
“是你安排我进宫的。”
“是你要我当皇后。”
“是皇帝要我手刃你,我也没答应啊。”
“是皇帝自己要亲我的,嘴长在他脸上,我又没法子。”
“再说了,也没亲到。”
……
他只是不说话。
苏兰就怕他这种故作平静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小绿战战兢兢地敲门进来,走一步,晃一晃,水溅出一点。
姬沉楼道:“放下,你可以走了。”
小绿又去看苏兰,泪水不住地滚下来,吸了吸鼻子,怯怯地退到门口。
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多说一句话,明日此时,你就在东厂的地牢里。”
小绿全身一震,狂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颤声道:“奴、奴婢不敢……”
门关上了。
姬沉楼用毛巾浸了水,走到床边,蹲下来。
苏兰瞪了他一眼,讷讷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姬沉楼面无表情,抬起手,擦拭她的脸。
虽则他眼神冷的很,动作却始终轻柔。
苏兰沉默片刻,待他起身,将那毛巾扔进水盆里,便开口道:“不早了,皇帝今晚陪着肖常在,不会来了。你安心啦?你不跟我说话,我也不想理你了,我要睡觉,你也快回去。”
姬沉楼低声道:“原本是要回去的。”
苏兰抬眸看他:“如今呢?”
“改主意了。”他轻轻道,斜倚在床畔。“有一件事,朱修倒是提醒了我。”
连皇上都不喊了,看来确实气疯了。
苏兰心里好笑,面上一本正经问道:“什么事情?”
他俯身,撩起她耳旁的一缕黑发,一字一顿道:“侍寝。”
苏兰一愣,没能控制住,笑出了声,忙低下头,忍笑忍得肚子疼:“姬公公这是要自荐枕席呢?”掐了大腿一下,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握住他的手,软声道:“好了别闹了,我真要歇下了。你有气,回头跟皇上算账,嗯?”
“苏兰。”头顶的声音清冷飘渺,缓缓道:“我素来不喜玩闹,你应该清楚。”
*
红色的肚兜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鸳鸯,悄无声息地覆在墨色长袍上。
红与黑,凌乱的纠缠。
“嗯……不行了,真的不行……”
锦帐后,少女攥紧被褥的手渐渐松开,双目刹那无神,望着上空,大口大口的喘息,仿佛沉溺水中许久的人,终于浮出水面,急迫的需要空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夜……真的太闷热了。
透不过气。
身下一声低笑,埋首于下的男人抬起头,双臂撑住两侧,居高临下地俯视水眸迷蒙如烟雾的少女。
缠乱的黑发散开,如玉如雪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粉色。
少女看见他,脸色更是红得厉害,闭上了眼睛,有些懊恼。
于是,他又笑了,低下身,舌尖探入粉唇中,一阵温存和纠缠后,潮湿的吻落在她微红的耳后,调笑道:“……也是甜的。”
苏兰脸涨得通红,瞬间有无地自容之感,咬牙道:“姬沉楼,你说过……不……不戏弄我……”
“不喜欢?”他心情极好,耐心地舔吻小巧的耳垂,呼出的气息炽热:“你自己的味道,我可是喜欢的紧。”
苏兰心里气得牙痒痒,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姬沉楼闷笑了声,又缠了上去,堵住少女柔软的唇,模糊道:“方才……舒服么?”
苏兰紧紧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他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舒服么?”
隔了好久,芙蓉帐中响起少女轻轻软软的声音:“……嗯。”
夜深了。
芙蓉帐暖度春宵。
*
未央宫宫门紧闭,如临大敌。
深更半夜,小绿背着人,偷偷摸摸抱着沾了血的褥子去后院,胆战心惊地烧了。回来后,见苏兰披着长发,坐在梳妆镜前,仿佛心情不错,一会儿试试玛瑙耳坠子,一会儿拿起一根金钗比了比,不时还哼一段儿小曲。
小绿提心吊胆地走近。
——完了,娘娘受此奇耻大辱,莫不是疯癫了。
她小心翼翼开口,唤了声:“娘娘?”
苏兰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问道:“烧了?”
小绿沉默地点头。
苏兰又问:“有人瞧见了么?”
小绿摇头。
苏兰噗嗤一笑,转过身道:“这是怎么了?变小哑巴了?”
小绿站在原地,静默片刻,忽然抿紧的唇边溢出一声呜咽,蓦地扑上前来,抱住苏兰的腿,悲声泣道:“娘娘,你的命好苦哇!那个杀千刀的阉人……呜呜,总有一天要叫皇上把他碎尸万段——”
“喂!”苏兰捂住她的嘴,瞪了她一眼。“你骂他作甚?”
小绿不住地抽泣,哀哀戚戚道:“上回听那几个小丫头说了,我还不信,原来……原来都是真的。死太监当不成男人,断子绝孙了,就……就挖空了心思的折腾别人,娘娘……您可是后宫之主,他……他简直该死!”
苏兰心里纳闷,一个个的,都恨得跟什么似的,被睡了的分明是她,可恨得咬牙切齿的却是这丫头。
她无奈叹息,捏捏小绿的脸,道:“别动不动骂他,我不爱听的。”
小绿死死咬住嘴唇,松开的时候,伤口流出了血,含泪道:“娘娘,您的苦,奴婢都知道……您默默忍受如此折辱,一切的忍辱负重,还不是为了保全皇上!呜呜……娘娘,皇上却被那姓肖的狐媚子迷了眼,苍天无眼啊!”
苏兰:……???
过了半天,她长叹一声,用帕子给小绿擦脸,慢慢道:“你这丫头,不去写话本,留在宫里伺候人,真是被耽误了。”
*
称病太久,总会引人怀疑。
苏兰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早上绣绣花,读会儿书,晚上盼着梁上君子夜半相会,只可惜不能就这么装病装一辈子。
病好了,便要去毓秀轩看看肖常在。
现在还是肖常在,等孩子一出来,就算不能当个肖妃,总也会是个肖嫔之类。
凤辇到了半路上,前头一阵骚动。
小绿上前打听,回来后,对苏兰说道:“是德妃……还在养心殿前跪着呢,皇上不肯见她。也是怪可怜的,家里的父兄,仅有几个在流放路上,剩下的……秋后问斩。”
原作中,德妃活到故事快结束了,才终于领了便当。
后宫里的女人斗来斗去,暗地里多少的勾心斗角和争风吃醋,可一旦涉及前朝,不过姬沉楼的几句话,便定了生死。
苏兰摇了摇头,道:“改日再去看肖常在,回未央宫。”
小绿道:“是。”
可还没动身,就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从她们身旁踉踉跄跄经过,径直冲到了养心殿前,往跪着的那人身上扑了过去,扭打在一起。
“毒妇,你还我儿命来……还命来!”
尖利的声音,撕心裂肺。
后面好些人追了过去,喊道:“怎么让香贵人跑了出去?快把她拉开!”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苏兰意兴阑珊,道:“别看了,走了。”
身边有人叹息道:“是没什么好看的。”
苏兰转头,见到不知何时上前来的肖婉。
肖婉看见她探询的眼神,笑了笑,道:“妾见过皇后娘娘。本是想去养心殿,这会儿也去不成了。”
苏兰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若没什么大事,妹妹还是在毓秀轩待着的好。”
“多谢娘娘挂心。”肖婉淡淡说了一句,又去看前面依旧撕打在一起的女人,语气越发淡漠:“娘娘,您瞧,多可怜呀。不过几天的光景,原本无限风光的人,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苏兰沉默了会儿,若有所思道:“开了年又要举行选秀,新的秀女们进来,这两个女人,很快就没人记得了。”轻轻笑了一声,缓缓道:“后宫里,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也许,几十年后,你我白发苍苍,皇上身边还伴着新入宫的妙龄妃嫔,想起来,不知该觉得可笑,亦或是可悲。”
肖婉的目光在苏兰脸上转了一圈,开口道:“娘娘确实变了……”
苏兰挑眉道:“那肖常在以为,本宫变得好了,还是变得差了?”
肖婉垂眸道:“娘娘变得……通透了。”
苏兰不置可否。
肖婉又道:“难怪皇上……一日比一日,愈加看重娘娘。”这话说的唐突,她却不介意,心想皇后既得皇帝看重,不如便趁机示好,于是说道:“娘娘也许还不知道罢?下个月,皇上启程前往避暑山庄,已经决定了带娘娘同行。”
第44章 本宫无德(11)
六子悄悄退了出来; 轻轻关上门; 待得彻底离开里面那人的视线,不禁直起腰,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神色极为复杂。
同伴小忠奇道:“你叹什么气呐?我瞧着,这几天督公心情挺好的; 一不发脾气; 二不甩脸色,前儿晚上我们还在说呢; 感谢佛祖大恩大德,就让督公这么快活着罢; 他老人家高兴,咱们的日子也好过。”
六子只是叹气。
小忠这下子是真的好奇了; 心想莫不是事态严重; 牵扯甚广; 便拉着他到了一旁僻静处,追问道:“你还信不过我么?别卖关子了; 到底怎么回事?”
六子慢吞吞摇了摇头,放低声音道:“你可知道; 方才督公读的是什么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