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突然低低笑了一声,两手撑在桌上,站了起来,坐得久了,腿脚发麻,刚走了一步,便倒了下去。
朱修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迟了一步,少女坐在冰冷的地上,层层叠叠的浅蓝色宫裙散开,如同一潭华美的水波。
苏兰笑得苦涩,容颜惨淡:“皇上,臣妾素来不是聪明的人,但有一事,不用谁来提醒,臣妾心里也明白。”
朱修牵起唇角,正想说什么,忽然感到一阵燥热,看见少女柔柔弱弱,软软地瘫坐在地,更是觉得口干舌燥。
怎么回事?
他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何事?”
苏兰自嘲地笑了,一字一字道:“在皇上眼里,妾身从进宫的那天起,就已经一败涂地。妾身做什么都是错的,因为……皇上始终相信,妾身就是姬公公的人,总会与皇上作对。”
朱修心头一震,抬起黑眸,一瞬不瞬看住她。
*
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奉上一盏茶,谄媚笑道:“督公,六子心知您这些天为一事心烦,所以擅作主张,做了一番安排……督公请安心,过了今夜,不出多时,您必能称心如意。”
榻上的黑衣男子正在把玩一个白玉扳指,半张脸隐在黑暗中,以至于开口时,声音也带着几分阴晴莫测的寒意:“你知道什么?”
六子打了个寒颤,不觉低下了头,腰也弯了下去:“督公定是在忧心……皇上迟迟不愿宠幸苏皇后一事。今晚,皇上饮下的羹汤里,加了一道佐料,必能让他和苏皇后成了好事。待得皇后诞下龙子,督公尽可——督、督公饶命!”
苍白的手带着钢铁一般的力道,擒住了他的咽喉。
男人眼里寒光毕现:“你给皇帝喝了什么?”
六子吓得涕泪横流,魂飞魄散:“前、前朝的宫廷秘药……销魂蚀骨金枪不倒十全大补散——”
“混账!”
六子的身体甩飞出去,脑袋磕在了墙上,疼得哭爹喊娘。
待得睁眼再看,姬沉楼的身影早没入了夜色中。
*
宫里,皇帝都谈不上处处横行无阻,但有一人能。
未央宫外,宫女太监们看清了疾步走近的人影,全都蔫头蔫脑立在一旁,只一名伺候皇帝的小太监,想进去通报,给那人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透过微微晃动的珠帘,依稀能看清屋里的人。
他停住脚步,目光一点一点沉入寒冰深渊。
身着龙袍的年轻皇帝俯身扶起少女,少女脚下一软,倒在他怀里,凄凄哽咽道:“皇上,婚姻大事,兰儿无力自主,但既然嫁了人,此生必当以皇上为依靠……皇上,妾身口拙,不会说话,可你为何……为何宁可相信妾身愿与那阉人为伍,也不愿相信妾身待你的真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作死的皇后娘娘和气到想吐血的督主大人。
阿婴:来啊,互相伤害啊!不让老子找娘,老子让你当不了男人,要死大家一起死!
第37章 本宫无德(2)
苏兰软软地倒在朱修怀里; 脸靠着他的胸膛; 唇边露出一丝细微的笑。
朱修的身体发烫,双眸炙热,手臂紧紧箍住不盈一握的纤腰。
苏兰觉得他这反应有些古怪,未免太轻易就妥协了,此刻也无暇细想; 朱唇微启; 吐气如兰:“皇上,臣妾——”
“皇上。”
冷不丁听见姬沉楼的声音; 苏兰吓了一大跳,心脏更是狂跳个不停; 艳若桃花的双颊飞红。
毕竟他曾经两次成为自己的丈夫,即使苏兰心知这只是虚拟世界; 现在的他不过是个陌生人; 但还是止不住的感到心虚。
就像婚内勾搭他人; 被捉奸在床了。
朱修原本已经意乱情迷,正要抱起少女往床榻上去; 蓦地听见那两个阴冷的字眼,脑海中瞬间恢复一线清明。
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身体的这种反应; 控制不住的渴求女人——有人给他下药了。
在这皇宫内院;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竟然一无所觉,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岂、有、此、理!
朱修的目光发冷,从苏兰脸上; 移到刚走进来的人身上。
那人身形颀长,容色苍白,长发束在头冠内,森冷的气质中透出几许阴柔,叫人见了不寒而栗。
朱修攥紧了双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姬公公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姬沉楼淡淡一笑,道:“高丽使臣进京,微臣奉命接待来使,今晚设宴款待,席间议及一些紧要事,本想入宫请皇上定夺……如今看来,却是微臣打扰皇上和娘娘的雅兴了。”
苏兰垂首立在一旁,听见这番话,愕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皇帝吃了某种不能言说的药,她却是清醒的。
这个人……见帝后不跪拜也就罢了,不称奴才奴婢,自称微臣,可言语之间,自有一股凌人气势,分明犯了大不敬之罪。
难怪皇帝恨他入骨,设计杀他之后,还要亲自鞭尸泄愤。
朱修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慢声道:“姬公公言重了,国家政务,素来不是由你金口一开,就拍板定论的么?”
姬沉楼笑笑,语气浅淡:“微臣不敢。”
不敢……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朱修心中勃然大怒,咬紧了牙关,拂袖而去。
苏兰见他说走就走,下意识追了几步,喊道:“皇上,皇上!”
身后,姬沉楼目光一沉,冷冷道:“他已经走了。”
苏兰站定脚步,恼恨不已。
皇帝这一去,定是要找个女人泻火的,最可能的就是去肖常在住的毓秀轩。想了想,招手叫大气都不敢出的小绿过来,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皇上去了哪位娘娘的宫里。”
小绿看了姬沉楼一眼,轻声应了。
苏兰没有回头,用了好些时间,给自己作心理建设。
——把他当成路人甲。
——就是一张脸长得像而已,又不是同一个人。
——任务结束,天涯不见,管他的呢。
良久,深吸一口气,她转过身,抬眸看向那人,视线停留在他脸上的刹那,怎么也克制不住,低低笑了一声,忙抬袖掩唇,目光转到别处。
姬沉楼脸色更冷,问道:“有何可笑?”
——笑你,变成太监了,看你以后还怎么打翻了醋坛子,动不动就用身体宣誓主权。
苏兰摇了摇头,假装那笑声压根不存在,精神集中起来,沉下脸道:“姬公公,你可真会挑时候。”
“娘娘这话,微臣听不明白。”
苏兰眉心拢起,走到他跟前,停住,笑道:“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是能听懂的。你莫要忘记了,是你亲手送本宫进这未央宫——本宫若能得宠,不也称了你的心意?今夜你一到这里,皇上会怎么想?即便不是本宫下的药,他必会将这笔账,算在本宫头上。”
姬沉楼唇角微微上扬,带起的弧度透出嘲讽,俯身在她耳旁轻轻道:“原来,娘娘是怪我碍了你的事。”
苏兰心想,难道不是么?
这下好了,本来水到渠成的一件美事,变成了替她人做嫁衣。
少顷,小绿从外面回来,说道:“娘娘,皇上去了毓秀轩,在肖常在那儿歇下了。”
苏兰冷笑:“你下去罢。”等小绿退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冷嘲:“你听见了?”
“娘娘。”姬沉楼抬起一只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脸上,替她将一缕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你是越发聪明了。”
苏兰退开几步,漠然道:“我若是不长点记性,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寸步难行,不知哪天就送了性命——难不成,还能指望你给我做主?”
姬沉楼安静了片刻,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为什么不呢?”
苏兰一怔。
——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
夜深了,他还在未央宫中逗留,可所有的宫女太监,别说无人指责,根本连个敢靠近的人影都没有。
今晚真是太失败了。
苏兰不免意兴阑珊,直截了当道:“时辰不早了,姬公公请回罢。”
姬沉楼站在原地,沉默不语。半晌,他侧眸看着满桌的冷饭冷菜,问道:“娘娘用膳了么?”
苏兰敷衍道:“已经——”
“我还没有。”
苏兰差点以为听错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姬沉楼垂下眼睑,又说了一遍:“我还没用膳。”
苏兰哭笑不得。
这……难道是想她开口,留他吃晚饭?
亏他想的出来。
苏兰咳嗽了声,转开脸道:“那更该快些回去,饿久了可不好。”
姬沉楼神色黯淡下去,自嘲一笑,转身。
走三步,停一下。
再走三步,回头看一眼。
快到门口了,脚步缓下来,停一停。
苏兰看在眼里,真是气笑了,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不免心软,终于瞪了他一眼,扬声道:“小绿,传膳!”
*
一盘盘冷菜撤了下去。
姬沉楼漠然看着,道:“没一道合胃口的。”
苏兰答道:“那是本宫替皇上备下的,自然依着皇上的喜好。”
姬沉楼斜睨了她一眼,低声道:“娘娘真是有心。”
苏兰笑了笑,道:“公公有什么想吃的,跟下头的人说一声就是。”
姬沉楼问道:“你不知道么?”
苏兰一愣,反问:“我为什么要知道?”
……
方才姬沉楼闹的这一出,可谓是惊心动魄,苏兰出了一身的冷汗,待得宫女将热菜摆上桌,顿时觉得腹中饥饿,随便看了几眼,正好全是可口的菜肴,便拿起了筷子。
姬沉楼忽然道:“娘娘爱吃什么,微臣却是知道的。”
筷子一顿。
苏兰看着他。
姬沉楼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淡声道:“娘娘慢用,微臣告退。”
*
次日,苏兰在御花园里赏花,由小绿和几名宫女陪着,慢慢走到了小桥上,站在栏杆边,低头看清澈的池水。
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慢慢走近的声音,不远处传来女声:“……您慢着点,可是身子还不舒坦——”娇哼了声,语气带着七分炫耀的欣喜,三分埋怨:“都怪皇上,昨晚可累着您了。”
苏兰转过头,正巧看见肖婉从桥的另一端走来。
狭路相逢。
肖婉也看见了她,快步上前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小绿冷哼了声。
苏兰却笑得温和,伸手将她扶起:“妹妹快请起。”一边对小绿和其他宫女道:“你们都下去罢,这桥本来就窄,挤着这么多人,没的坏了风景。”
肖婉身旁的垂髫宫女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肖婉笑道:“皇后娘娘发了话,你们都听见了。”
一众宫女只好领命退下,站在桥下等候。
苏兰打量着肖婉,见她不卑不亢,模样不如自己,但是身上别有一种清雅气质,与之相处,如沐春风。
“昨晚,听说皇上又去了妹妹那里。”她慢悠悠道,看着桥下,池水中有两条红鲤鱼游过。“皇上如此宠爱妹妹,真叫人好生羡慕。”
肖婉自然知道,皇帝是从未央宫离开后,才来找自己的。然而皇后的这几句话,字面上酸溜溜的,语气却很淡漠,甚至称得上漫不经心。
宠爱?
男人的宠爱最是靠不住,皇帝的宠爱更是一个笑话。
肖婉淡淡道:“妾身从不求那些。”
说的是心里话,也不管对方信不信。
苏兰轻笑一声,眼角余光瞥见下朝后换了常服的朱修,正向这边走来。
肖婉也看见了。
苏兰转向她,莞尔浅笑,轻声耳语:“妹妹不稀罕,本宫却是……求之不得。”话音刚落,一只手已经举了起来,眼看着就要落下。
肖婉眸光一冷,心中鄙视的想,这个草包皇后真是愚蠢至极,明知皇上就在附近,还想打她出气。
——自寻死路。
她自幼熟悉水性,便想将计就计,仗着皇帝的视线死角,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开口焦急的叫了声:“娘娘,娘娘不要啊——”
转身便往水里跳去。
腰间忽然一紧。
本应落在脸上的手掌,却抱住了她的腰。
肖婉大吃一惊,瞪住笑得一脸纯良的皇后,不禁急道:“你!”
苏兰有神力卡加持,彪形大汉也奈何不得她,遑论一个柔弱的少女,不管肖婉怎么使尽全力挣扎,就是牢牢被她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直到朱修走了过来,怒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苏兰这才放下手,对着皇帝娇憨笑道:“皇上,肖妹妹说我抱不动她,你瞧,我力气可大了!”
朱修好笑又好气,偏要冷下脸,道:“胡闹!”
苏兰脸上划过一丝慌乱,怯怯地低下头。
朱修抬手,理了理肖婉散乱的发丝,温声道:“你先回去,朕待会儿去看你。”
肖婉张了张唇,想说什么,按捺下了,柔柔应了声,转身离开。
朱修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远处的花红柳绿,默然不语。
昨晚上,他确实被人下了药,但仔细一想,应是身边人的所作所为,在未央宫里,他一没碰饭菜,二没闻见异香,不像是苏兰的手笔。
听说,他离开后,皇后和姬沉楼有所争执,受了不少委屈。
其实苏兰说的对,她一直不是个聪明人,也不太会说话,使出的争宠手段,总是拙劣又愚蠢,每次都起到相反的作用,让他更为厌恶她的为人。
她会进宫,完全是姬沉楼的安排。
如此想来,苏兰和他一样,不过是任人摆弄的傀儡。倘若不曾入宫,不曾成为他的皇后,以这少女的家世,也许会过的自在许多。
可她终究进宫了,从此困在重重深宫内,不得脱逃。
他是她的君王,她的丈夫,她的天。
朱修偏过头,看着不知所措的少女。
这满园子的姹紫嫣红,不如她的眉眼娇俏。
他笑了,突然搂住少女的腰。
苏兰一惊,诧异地抬眸看着他。
朱修俯身过去,在她耳旁喃喃道:“朕也想知道,能不能抱得动皇后。”
苏兰娇羞地低下头,盯着地上的目光却带着淡淡的笑意,过了片刻,敛去神色中计谋得逞的惬意,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正要伸手环住皇帝——桥的那一头,熟悉的身影渐渐走近。
黑色的衣袍,无风自动。
苏兰神情一僵,刚刚抬起的手,又垂了下去,止不住的气恼。
——天底下,怎有如此阴魂不散又不识趣的太监!
作者有话要说: 苏兰:救命,那个太监想攻略我 TAT
第38章 本宫无德(3)
他心里有一道皎洁的月光。
很久很久以前; 他流落街头; 为人欺,为人辱,最为落魄之时,有个小姑娘在他面前停留,给了他一荷包的碎银; 和生存下去的希望。
女孩微笑起来; 宛若春天里百花绽放,万千光华; 凝于唇畔的一点笑意。
她是卫国公的嫡长孙女,云端上的人。
他在淤泥中仰望; 连伸出手,接那小巧精致的荷包都不敢; 生怕她看见他的手; 那样肮脏; 满是伤痕的手。
不堪入目。
后来,进宫后; 再次见到女孩,她长大了; 早已经忘记了他。
卫国公要将嫡长孙女嫁给安王。
可他知道; 安王是个满口仁义道德; 私底下却妾室成群的荒唐人,便是忌惮着国公府的势力,不会太过为难她; 但倘若真的嫁了,必定误她一生。
他不能容许。
他配不上她。
即使多年之后,他身居高位,万人之上一人之下,那仅仅剩余的一人,也不过是个提线木偶,任他随意操纵的傀儡帝王。
可他还是配不上她。
终他一生,也无法像个真正的男人,将她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