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是疯了,才能从孩子的哭声中,听见了确确实实的字句。
“救救我,救救我。”
“爸爸,救我。”
他在睡梦中惊醒,猛地跳下床,拖鞋也忘记了穿,跌跌撞撞开门出去,在长长的走廊上漫无目的地奔跑。
右手边一间房门突然开了。
沈修站定,喘着气。
艾米披着睡衣站在门口,睡眼惺忪,不住打哈欠:“沈先生,出什么事了?我听见脚步声那么乱,还以为进了贼。”
沈修阴沉沉看了她一眼,问:“你听见声音了吗?”
艾米发愣:“什么声音?”
沈修迟疑:“……孩子的哭声。”
艾米莫名其妙看着他:“没有啊,哪里来的哭声?”背后忽然一阵发凉,她摸了摸手臂,瑟缩:“沈先生……你是不是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沈修眼里布满红血丝,冷淡道:“没你的事,回去。”
艾米点了点头,关门之前,隐约嘀咕一句:“哭声就算了,还是小孩……不会闹鬼了吧?吓死人了。”
沈修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房,关上门,看着一床凌乱的被子。
耳边响起久远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堂,又像是地狱。
——你忘记了?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就在这张床上,你杀了我和你的孩子。
——你仔细想一想,那天我流了好多血呀,染红了床单,那是你血肉模糊的亲骨肉。
——你的那个孩子,被他的亲生父亲,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活生生的,凌迟死了。
喘不过气。
呼吸像是漫长的折磨。
沈修踉踉跄跄倒在门边,抓起桌上的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药,吞了下去。
*
艾米关上房间的灯,走进浴室里,打开水龙头,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姐,这两天我没放录音,他还是觉得有婴儿哭声呢,大半夜的跟梦游症一样跑来跑去。我看,他离真疯也差不远了。”
*
白色的病房,窗帘被风吹得飘动。
沈修站在窗口,俯视楼下车来车往,医院的大门口,行人进进出出。
在这个地方,在这间病房,他失去了最后一个挽回苏兰的机会。
那天,她躺在病床上,那么瘦弱,那么苍白。他带着两个女人进来,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丢下她在这里继续受苦,带着那两个女人去了酒店,没日没夜的做爱。
冥冥中,因果报应,一切都有定数。
他太累了。
如果他还有力气,也许,他还会继续寻找,找到能挽回那个女人的机会。
可是,他累了。
手机放在耳边,一声,两声,三声。
对方接了起来,并不说话。
沈修习惯了她的这种反应,笑了一声,说:“别挂,我只要几分钟……不,用不了那么久,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
他抬起手,打开了窗户,声音平静:“苏兰,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第35章 强取豪夺的他(20)
沈修喜欢高空蹦极。
他爱极了从高空坠落的刺激; 享受不知生死的恐惧。
他的人生本来就是麻木的; 他喜爱一切能让他兴奋的东西,包括死亡。
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脚下空荡荡的,有风吹过; 拂起他额前的碎发。往下面看; 路过的行人是那样渺小,不值一提。
渺小而不值一提的生命。
他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耐心地等待。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很久很久,但始终没挂断。
他听见了她的呼吸声; 平缓,有规律。
胸口躁动的心跳安静下来。
恍惚中; 他想起了当年和苏兰谈恋爱; 晚上睡觉; 苏兰总是很粘人,喜欢靠在他怀里; 感受枕边人的体温。
那些遥远的夜晚,怀里的女人早已熟睡; 他却醒着; 听着她的呼吸声; 目光冰冷,手指停留在女人纤细的脖颈上,恨恨的想; 如果不是为了他的复仇计划,他恨不得现在就掐死这个女人。
掐死她多容易啊。
她的脖子那么细,轻轻一折就会断了。
那时候,他怎么会知道,将来关在‘疗养院’的日日夜夜,无数个难眠的深夜,他会如此怀念拥抱她入睡的日子。
你爱的人在你身边,躺在你怀里,你听着她的呼吸声——本来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却成为了他遥不可及的梦。
人总是不长记性,总在错过后才懂得珍惜。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苏兰终于开口:“沈修。”
短短两个字,他的名字。
沈修惬意地眯起眼,仰起头看着辽远的天空:“再叫一声,让我听听。”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苏兰说:“你往下看。”
医院的大楼下,已经有人注意到他,渐渐聚集起来,对着他指指点点。
沈修眉眼冷漠,嗤笑了声。
一群碍眼的蝼蚁。
耳边传来苏兰平淡的声音:“我在楼下。”
沈修一怔,这才仔细低头望去,但是太渺小了,所有人的身影都是模糊的一团团影子,他分辨不清。
她说,她在那里。
沈修突然轻轻笑了,柔声道:“你等着,我马上来找你。”
手撑在窗沿上,他的心脏因为兴奋而狂跳,濒临死亡的恐惧和解脱的渴望交织在一起,他对即将到来的纵身一跃,生命中最后的飞翔,产生了无穷无尽的期待。
“你问我,你死了,我会不会开心。”
苏兰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让他止住了动作,屏息等待对方的答案。
天与地,生与死,他在等。
“会。”
沈修又笑了,并不为此感到失望。
他慢条斯理说:“我成全你——苏兰,这是我送你的,最后的礼物。”
“曾经,我做梦都盼着你死。一来为了爸爸,为了妈妈,为小良和我自己,二来我知道你一天不入土为安,就不会放过我,总会纠缠到底。”
沈修嗓音慵懒:“你倒是了解我。”
苏兰轻微地叹息一声,像是有些疲惫,语气越发淡漠:“而现在,走到这一步,我还是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自己,变成和你一样的人。”
沈修沉默片刻,轻蔑的笑了笑:“那个整容女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半夜的婴儿鬼哭声也是你弄的?”
苏兰也笑了:“沈先生,我一向了解你,可直到今天,你总算开始真正认识我。”
“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是你,是谢沉楼,还是我爸妈,我全都不在乎。”沈修只觉得无比厌倦,闭上了涨疼的眼睛。“我早就知道,世界上没人想我活,所有人都盼着我死,好啊,我死给你们看,也算最后做件好事。”
苏兰说:“就这样吧……是生是死,交给老天决定。”
*
眼看着窗口的人就要跳下来,楼下的人群中,有人尖叫,有人惊叹,还有人兴奋地起哄,伸长了手臂拍视频。
就在最后一刻,身后准备多时的警察猛扑了上来,牢牢把他拽住拖下了窗台,押住双手摁在地上。
人影消失在窗口。
底下看戏的人长长舒出一口气。
最为紧张的莫过于医院里工作的人。
要真摔下来了,万一家属来碰瓷了呢?
有个小护士从苏兰身边走过,对同伴感叹:“关键时候,还是人民警察靠的住。上次有个确诊绝症的跳楼,院里赔钱了,我看经过今天这一闹,咱们院长该考虑把所有窗户都封死。”
同伴摇头:“这年头,都什么人啊。”
艾米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看见沈修消失在窗口,耸了耸肩,掏出包里的小镜子,一边照镜子,一边涂口红:“姐,他刚打电话给你那会儿,你叫我报警干什么?他要跳,就让他跳呗,他自己都活的不耐烦了。”
苏兰笑笑:“也算天意。晚来一步,他就跳了。早来一步,惊到他,他也跳了。”
“什么天意?狗屎运罢了。”艾米轻哼,抿了抿朱唇,对着镜子飞吻一下。“姐,万一他没死成,又开始作妖,怎么办?”
苏兰转身:“那我就亲手替天行道——”走了几步,回头看,女孩还在照镜子,摆出各种各样勾得男人心痒痒的姿势,苏兰哭笑不得:“小美,行了先走吧,换个地方臭美。”
艾米放下镜子,嘟起嘴抱怨:“姐,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叫我艾米,小美这么俗的名字,我才不要。”
进去医院,苏兰习惯性的先到谢沉楼办公室看一眼,刚才他在忙,外头这么热闹,也没出来。
走到门口,正好迎面撞见他和另一名医生。
那名医生苦着一张脸,絮絮叨叨:“谢医生,我们都知道你和他——唉,没人想为难你!可是,人家的背景摆在那里,出了一点差错,谁能担当的起?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还是请你去看一下吧……”
谢沉楼走在他身边,面无表情,目光瞥见一旁的苏兰,脚步停住。
苏兰问:“有个来头很大的病人吗?”
谢沉楼看了她一眼,双手插进白色大衣的口袋里,轻描淡写:“刚才跳楼未遂的病人,被救下的时候撞到了头,可能有脑震荡的症状。”
苏兰一愣,不自在地垂下眼,讷讷道:“哦,那你去吧。”
谢沉楼走了过来,经过她身畔,迅速在她唇上一吻,声音低的只有他们能听见:“……回家再算。”
苏兰望着他的背影,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堂,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她又想起了刚才窗口模糊的身影。
穿着黑色衬衫的男人,朗朗乾坤,蓝天白云之下,他的周身依然有沉重阴暗的气息。
光与影,晨光与黑夜。
“姐。”艾米叫她,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耳语:“其实那个神经病吧,也真的蛮可怜的,本来就病的不轻,私底下一直在吃药,这么久了,也没见谁来看过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穷的只剩下钱了。”
苏兰靠在门口,说:“小美,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也没见几个人出去报复社会。和沈修那种人在一起,能不能救得了他不说,一个不小心,自己就共沉沦了。”
*
这个世界的任务结束前,苏兰没有再见过沈修。
听说,他彻底疯了。
有一次和张茜出去吃饭,听她说起那个久违的故人。
她说,沈修不认得人了,上回跟着爸爸去看望他,沈修根本当他们是空气,一直在自言自语,一会儿说什么姐,我带女朋友来给你认识,一会儿说兰兰,孩子要放学了,我们去接她。
最后,张茜叹了口气,摇头:“虽然这么说很可笑,但我有时候觉得……他这样,挺好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至少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始终在笑,以前只要他一笑,我就觉得后背发凉,那次不同……他看起来,很快乐。”
苏兰心想,那就这样吧。
——两不相干,各自天涯。
*
苏兰在这个世界里停留很久,久得她一度忘记,这只是个虚拟的游戏任务。
所以,当系统的提示音响起,回到主神空间的宫殿里,她有点不适应,沉默地在桌边坐了好久。
【苏兰小姐,欢迎回来。】
苏兰意兴阑珊:“……嗯。”
【还是不想要奖励吗?】
那一个个珠光宝气的宝箱,那取之不竭的财富。
苏兰摇头:“我不是说过了么?用不到的。送我回去吧,我累了,想休息。”
【好的。】
女孩的身影消失不见。
半晌,有人从楼上走了下来,在女孩消失的椅子上落座。
【参见陛下。这么晚召见属下,可是有要事吩咐?】
男人肤色极为苍白,眼珠是琥珀的色泽,一袭青色的锦衣长袍,眉眼冷淡。
抬起手,虚空中有茶杯凭空出现,冒着热气的茶盏,朦胧了他的神色。
“她不高兴,为什么?”
【……陛下,属下不敢妄自揣摩王后的心意,唯恐有所偏差,犯下欺君大罪。】
“哈哈哈!”一侧的门边响起幼童稚嫩的笑声。“无名叔叔,你越来越会说话了,难怪父王对你信任有加。”
男人不曾回头,淡淡问:“阿婴,你来干什么?”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一两岁的婴孩,背上驮着半个奇怪的金色蛋壳,蛋壳透过衣料穿出,仿佛连在他的身体上。
【……参见太子殿下。】
阿婴小手一挥:“免礼。”迈开两条小短腿,拉开父亲身旁的椅子,吃力地爬了上去。他捧着脸,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的脸,慢吞吞说:“父王,这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未免太俗气了,九天之上最尊贵的帝女怎会瞧的上眼。”
他抢过男人面前的茶杯,抬起来喝了一口,抿抿唇,眼里依稀有淡淡的嘲弄:“父王,您这是作甚?您难道忘记了,上回我制定了这么完美的计划,费尽心思安排与阿娘相处的机会,还没结束第三个世界呢,您强行阻止我继续下去,说我……哎唷,玩物丧志,九万多年了,还是像个废物——”
男人侧眸,不冷不淡扫了他一眼。
阿婴瞪了回去,扬起声音:“那您现在算什么?哈,难道天底下只许龙王追妻,不许太子找娘了?”
男人依然不搭理他。
阿婴愤怒起来,站在椅子上乱蹦乱跳,孩子气的脸上,渐渐浮现成年人才有的怨毒:“你趁早死心罢!等到阿娘恢复了记忆,想起你这么玩弄她,你以为她会如何?本来就是强求的姻缘,阿娘原来就不理你了,以后怕是连见一面都不赏脸。九万年了……成亲那时候,你们这样的,叫作帝女下嫁笼络诸侯,现在凡间称为政治联姻,总之都不是好东西,阿娘早就不要你了,你非得死缠烂打!”
“放肆!”男人眼里有幽暗的火苗刹那裂开,声音冷若寒冰:“沉婴,你越发没规矩了。明日起,我会遣走东宫的两位太傅,由我亲自教导你为人子为人臣的礼数。”
阿婴大笑起来,童稚的声音,语气却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你现在想来管教我了?迟了整整九万年!别以为你现在称心如意了,和阿娘和和美美过你们的小日子——你想的美!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男人怒极,站起欲追,虚空中一道暗影迅疾掠过,跪在他面前。
“陛下息怒,请看在太子殿下思母心切的份上,莫要过多苛责。”
男人身形僵硬,立在原地许久,苦涩地牵起唇角,倦怠地转身,背影说不出的孤寂冷清,在满堂金碧辉煌的背景映衬下,更显得讽刺。
“……罢了。”
计较什么呢?他和阿婴,不过同病相怜。
同样,是被她厌恶,被她抛下的人而已。
【番外(二)玻璃球】
沈修小的时候,有一个极喜欢的雪花玻璃球。
两个穿大衣戴着围巾的大人,牵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按一下开关,温馨的圣诞音乐响起,雪花纷纷扬扬。
整个世界纯白而美好。
他想,等他长大了,要有这样的一个家,他和妻子牵着孩子,在雪中慢慢地走,看着孩子快乐的笑颜,守护他长大。
等有一天,他成为了某个人的丈夫,某个孩子的父亲,他一定不会像自己的父亲,给孩子留下一个孤单沉默的童年。
父母从不在家。
他们总是满世界的飞,偶尔回来一次,一个住楼上,一个住楼下,假如碰见了,点个头就算打招呼,形同陌路。
别说是爱情,对彼此,他们连互有好感都谈不上,更像是强行凑在一起的陌生人,而他,则是他们不想看见,不想面对,却又甩不脱的包袱。
也许为了良心得到安宁,从小到大,他的银行卡里永远是个天文数字。
花不完的钱,就算花光了,过个几天再看,又有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