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心底一阵寒意,隐隐又夹杂着冰针戳刺的疼痛。
他感到难过。
这是他的孩子,身体里流着他的血,虽然他只见过她几次,但是对她具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在他憧憬和计划的将来,在他梦寐以求的家里,他,苏兰,还有这个孩子,会好好的在一起相处。
可是谢舒一字一句之间都带着冷漠。
沈修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她:“你妈妈都对你说了什么?”
“妈妈什么也没说。”谢舒天真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奇怪他为什么会得到这个结论,安静了好半天,突然又笑了,边笑边少年老成地摇头:“你看,你才是对我一点也不了解的人——沈修先生。”
沈修眸色深沉。
谢舒掰着小手指头,说:“我三岁认字,五岁背诵唐诗宋词,六岁能看报纸读新闻,很多人都说我是小天才。”放下手,看向他,本应充满稚气的眼里,居然流露出一丝恨意:“舅舅要结婚了,上个月,妈妈回老家整理东西,我非要跟去,妈妈和方阿姨在外面忙,我很无聊,东看看,西逛逛,在妈妈以前的房里,找到了一本日记。”
沈修呼吸缓了一拍。
谢舒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抿了抿唇,低下头,声音也小了下去:“其实那本日记里的东西也没意思,不过就是——她恋爱了,她很高兴,那个男人骗了她,她很难过,外公死了,她很自责,她说死的应该是她自己,然后……”她抬起头,仰头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她怀孕了。”
沈修的心口猛遭重击,突然而来的剧痛几乎无法承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谢舒一点也不在乎他扭曲的神情,苍白的容色,耸耸小肩膀:“接下来就没有了。日记的最后只有一行字,他要杀了我的孩子。”顿了顿,抬眸看他,依旧是天真孩子气的声音:“你告诉我,那个孩子是谁呀?”
一字一句,就像利剑刀刃。
有一种恶毒叫作孩子的童言无忌。
不加掩饰,所以更为诛心。
沈修脚下一晃,神经绷紧了,太阳穴突突的跳。
他摸出口袋里的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药,仓促地咽了下去。
“喂。”谢舒叫他,拉下脸。“你该走了。记住,我叫谢舒,谢沉楼的谢。”
沈修平静下来,放好了瓶子,几步走了过去。
谢舒紧张起来,连连后退:“你要干什么——你放我下来!许老师,许老师!”
沈修把孩子抱起来,任她的小拳头落在他的肩上背上,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
许老师从教室里追了出来,大声叫:“先生,请你停下来,不要——”
沈修回头,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
“我是她的父亲,接她走,天经地义。”
许老师喘了一口气,焦急的说:“你……你先冷静一下,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就算想带谢舒走,也应该先通知她的父母。”
沈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你提醒了我。”他拿出手机,一边往车的方向走,一边按了一个号码。
记在心上刻在脑海里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苏兰。”他的语调轻柔到了极致,一字一字,轻轻说:“你该回家看看了……我和孩子都在家里等你。”
第34章 强取豪夺的他(19)
李眉眉在银行里办完了事情; 回到车里; 转身拿起后车座上的一个袋子,低头看了看,对身边的人说:“小良,姐的单位在附近吧?你在那里停一停,上次她外套忘记拿了; 我给她送去; 省的以后还要跑一趟。”
苏良双手按在方向盘上,侧目瞥了她一眼:“你叫我什么?”
李眉眉嘟囔:“干嘛呀凶巴巴的; 小良小良,我觉得挺可爱的……”
苏良轻哼了声; 没再说什么。
到了苏兰公司楼下,他陪李眉眉上去; 在门口遇见了拿着一份文件往外走的范经理。
范经理看见他们; 停下脚步:“来找苏兰?她今天有事; 先走了。”
“这样啊。”李眉眉有点失望,对她点了点头; 拉住苏良的手臂。“谢谢你了,那我们不打扰——”
苏良双眉紧蹙; 突然开口:“她说去哪里了吗?”
听他语气; 范经理也意识到不对劲; 回想了下,摇头:“没。当时我们在开会,苏兰接了一个电话; 说有急事先走一步……小林。”对一边的下属招了招手,她问:“你刚才坐在苏兰身边,她电话里说什么了?”
会议室里本来就安静,苏兰只说了一两句就放下了手机,也没刻意避开,所以小林略微想了想,就说:“好像是个男人的声音,提了孩子啊家啊什么的。苏姐只回答了一句,说她知道了。”
苏良神色转冷,不发一语地转身就走。
李眉眉几步跟了上去,担忧的问:“姐出什么事了?小良,我们要不要先给姐夫打个电话?”
苏良脚下不停,抬手按了电梯,看了一眼手表:“他今天有台手术,现在应该还在手术室里,少说也要半个小时。”
“那怎么办?”李眉眉手指绞在一起。
叮!
电梯的门开了。
苏良踏了进去,说:“你去幼儿园接恬恬,等姐夫回家了,跟他说一声。”
李眉眉一愣:“那你呢?”
苏良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沉默不语。
电梯里的镜子映出青年冷峻的侧脸线条,褪去少年青涩的眼里沉淀着经年积累的恨意。
又是一声提示音,底楼到了。
苏良走出去,回头看了看李眉眉,牵起唇角:“我去接姐姐回家。”
“可是——”李眉眉还想说什么,但苏良已经迈开脚步往外头走,她穿着高跟鞋追了一段路,见他不停下来,只好放弃,扶着墙壁喘气,懊恼地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笨蛋,你根本不知道姐在哪里……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成熟!”
*
车里开了暖气。
谢舒系着安全带坐在副驾驶座上,两条小手臂抱在胸前,眉毛皱了起来,一张小脸冷冰冰的,努力不让自己显露惧色。
沈修侧目,看了她一眼:“害怕吗?”
谢舒看也不看他,答道:“有什么好怕的,爸爸妈妈会来接我!”
沈修冷哼一声:“我才是你爸爸。”
谢舒冷笑,毫不掩饰的憎恨:“你的小孩早就死了,不是被你杀了吗?你去太平间找,别乱认人家的孩子。”
沈修拧眉,冷声道:“小小年纪,说话这么恶毒,都是谁教的?”
谢舒心里想,书里看的,电视里看的,但她偏不说,偏要气死这个坏人,于是开口:“反正轮不到你来教。”
沈修淡淡道:“这笔账,我会算在谢沉楼头上。”
谢舒又惊又怒,眉毛一竖:“你敢!”
到家了。
沈修停下车,转头看着她——生气的孩子,脸蛋鼓鼓的,两条眉毛皱紧了。
这个孩子脸上不仅有苏兰的影子,也有他自己的。
他忽然平静下来,给她解开安全带:“走了。”
谢舒身体僵硬,抱着手臂不动,冷冷瞪着他。
沈修挑眉:“不想自己走?还是要我抱你?”
谢舒咬了咬牙,声音终究忍不住带了一点颤抖的哭音,恨恨地打开车门,对着他说:“这笔账,我也会记住的!等我长大了……等我长大,你等着!我要妈妈,你这个人怎么都不讲道理……”
沈修带着她回到别墅。
新的女佣艾米迎上来,笑容甜美:“先生,您回来了。这位是?”
沈修低头看着谢舒:“这是小姐。”孩子的眼泪不断流下,却不愿意发出哭声,不时抬起手,用力擦一下脸。他迟疑了会儿,心里疼得难受,低声道:“给她一杯果汁,牛奶,饮料,随便什么东西——”烦躁地拧一下眉,坐到沙发上:“哄她,叫她别哭了。”
“我只要妈妈!”谢舒两手紧紧抱住自己,一个戒备的姿势。“谁要你的女人来哄我?”
沈修低笑了声,说:“我的女人只有你妈妈一个,她马上就会来了。”
谢舒一愣,骂了句:“神经病!”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
艾米去开门,领苏兰进来。
谢舒一看见母亲,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扑进苏兰怀里大声哭了起来:“妈妈,妈妈我害怕……我要回家!”
苏兰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哄:“乖,囡囡不哭,我们马上回去。”
沈修从沙发上站起来,淡声道:“这就是你们的家。”走到苏兰身边,撩起她的一缕黑发放在鼻尖轻嗅,他声音喑哑:“你迟到了。”
“沈先生,我不像你,我有正经的工作,需要上班。”苏兰微微蹙眉,抱着孩子走到另一边,离他远了点。
沈修笑了笑:“以后就不用了,我养你。不管你想要多少钱,谢沉楼给不起的,我都给的起。”
苏兰看了他一会儿,轻叹:“沈修,你真的疯了。”
“这么多年,每天每夜,每时每刻,我都在想你。”沈修一手扶在沙发背上,另一手放进口袋里,凝视着她:“你在谢沉楼怀里的时候,我在想你。你给他生孩子的时候,我在想你——苏兰,你说,我能不疯吗?”
苏兰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态不正常,但没想到六年不见,他已经快从普通的神经病,进化为反社会危险分子,听他说出这么一段话,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苏兰。”沈修念她的名字,带着无尽的思念,眷恋,和彻骨的恨。“你知道他们把我关在什么地方吗?哈哈!”他大笑起来,双眸红了:“我的亲生父母都把我当成疯子,我不疯,对得起他们吗?可是苏兰……让我坚持活下来的人,是你。”
苏兰叹了口气,依旧冷淡:“我并不感到荣幸。”
沈修紧紧盯着她,语气柔和下来:“因为有你,我觉得……还是有一线希望。你总是在怪我,怪我狠心,怪我逼死了你爸爸,逼疯你妈妈,你觉得失去了亲情?这种东西,我从小就没有,我跟死了爸妈的孤儿有什么两样?我只有姐姐,而你父亲,让我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苏兰……”
他的声音越发柔软,隐隐带着祈求:“我只是不懂……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人,我已经得到惩罚了,不是吗?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双唇微微颤抖,沉痛地闭眼。“我们不能回到过去吗?就像以前一样,我会好好对你,所有你不喜欢的习惯,我都会改,你相信我……这几年,我身边从来没有别的女人。”
苏兰看着他。
“我想要一个家。”沈修慢慢说,向她走来。“——有你的家。”
“沈修。”苏兰安静的开口,直视他。“你的曾经,你的痛苦,不是你造成我家悲剧的借口。”
沈修蓦地站住,死死瞪着她,冷声道:“你说什么?借口?”
苏兰冷笑:“你失去了姐姐,你需要发泄,所以我爸爸跳楼了,我妈妈至今疯疯癫癫。你也该满意了,可是现在,你却来告诉我,你爱我,你想重新开始。”冷笑一声,她摇了摇头:“沈先生,你要我怎么说服自己跟你在一起?我怎么对的起惨死的爸爸?怎么面对妈妈?这种话——你怎么说的出口?”
“妈妈。”谢舒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小声央求:“我们回家吧,我想爸爸了。”
苏兰点了点头。
沈修额头上青筋暴起,疾步过来:“不准走!说到底,还是为了谢沉楼!早知道有今天,拼着鱼死网破,我也要先弄死他——”
谢舒看见他渐渐逼近,忽然从妈妈怀里挣了下来,张开双手挡在苏兰身前,小小的脸上满是震怒,大声叫道:“不准欺负我妈妈!”
沈修倏地停下。
他在最爱的女人和亲生女儿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厌恶。
——对他的厌恶。
刹那之间,脑海深处,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浮现。
活着,其实真的没什么意思。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止住脚步,低声道:“苏兰,你也怕我?”
苏兰蹲下来,重新抱起女儿,轻拍她的背脊安抚。
沈修疲倦的说:“我不会伤害你了……再也不会。”
“那就多谢了。”苏兰转身,走向门口,半路上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话:“你也没这个能力。”
门开了,又关上。
沈修躺在沙发上,望着半空,眼神虚无空洞。
直到有人走近,他也没发现。
那个人说:“沈先生,很久不见了。”
*
沈修皱眉,撑起身体靠在沙发上,不耐烦地点上一支烟,叼在嘴里:“艾米!等下去请几个门卫,不要随便放人进来!”
艾米对着他弯腰,说:“好的,先生。”
沈修又去看陌生的青年,拧眉问:“你谁啊?”
西装笔挺的青年笑了笑,充斥着森森寒意的笑容:“沈先生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记我了?”
沈修看了他一会儿,从那张脸上找到了一个人的影子,嗤笑了声:“原来是你。不好意思,在我的印象里,你还是个染头发的小混混。上次的教训还不够,这次又想来挨揍?”
苏良没说话。
沈修坐着抽烟,散漫道:“你可以回去了,苏兰已经走了。”
苏良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我知道,我看见了。”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沈修越发烦躁。
苏良答道:“跟你聊聊。”
沈修笑的讽刺。
苏良在他对面坐下,心平气和的开口:“沈先生,有很多事情,你可能不太清楚,如果听我说完了,你还能对我姐纠缠不休,那只能证明你已经不能称得上人渣,而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沈修脸色冷了下来。
苏良继续说:“爸爸死了,妈妈进了精神病院,姐大着肚子,又要供我读书,又要赚生养孩子的钱,还要付妈妈的治疗费用。你猜,那段日子,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沈修眼神一痛,掩饰般低头,弹弹烟灰,冷然道:“不是有谢沉楼吗?”
“你错了。”苏良淡淡笑了笑,“姐姐怀着你的孩子,一个人打三份工赚钱,曾经甚至在洗车店里干活,还是她单位的上司看不下去,叫她辞了那份工,改成周末去她家当孩子的家教。”
“姐生头胎的时候,非常不顺利,吃了很多苦头,几乎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我姐夫急的快疯了,后来,不管姐姐说了什么,他怎么也不肯让她再怀孕,会有恬恬,完全是个意外。”
“搬去新家后,我们把妈妈接了回来,医生说她的状态好多了,可事实上,她还是精神不稳定,很多事情记不太清楚,也不能受丝毫的刺激,我们只能跟她说,爸爸生病了,去了外国养病,家属不能随意探望。”
一段话说完,苏良抬眸,沉默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沈修脸色惨白,烟灰掉在了地上都不知道。
苏良慢慢道:“我们一家人从那段悲惨的日子走出来,用了多少时间,吃了多少苦,才换来今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想必你心里清楚。”他站了起来,“沈先生,你如果还有半点良知,别再来打扰我姐。”
沈修怔怔出神。
良久,他轻笑一声,往后靠在沙发上,只剩一小截的香烟,直接在手心摁灭。
空气中有烧焦的味道。
可是很奇怪的,他并不感到多么疼痛。
——瞧,活着,真的没什么意思。
*
一连几天晚上,沈修朦胧中,都能听见婴孩的哭声。
他一定是疯了,才能从孩子的哭声中,听见了确确实实的字句。
“救救我,救救我。”
“爸爸,救我。”
他在睡梦中惊醒,猛地跳下床,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