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们想的真周到。”夏秋接过来,嗫嚅道:“我会好好谢她们的。”
……
别的没听着,陈若愚赶到隔壁教室的时候,恰好听见末句带着戾气的话。
别人怎么听的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觉得这句不善。
鬼使神差地,陈若愚放学后,打完球,跟上了夏秋。
夏秋一贯最后走,一来是她实在磨蹭,再者,她经常在学校里写日记。
写完了才回家,好像是因为跟外婆同住一屋,不方便存着小心思。
这些陈若愚当然不是打听来的,他没多大兴趣,也没觉得夏秋多漂亮。
那时候他心里装满了篮球,除了赤木晴子,他就只爱王祖贤。
所以,这些都是从蒋明卉那个体育生男朋友嘴里听到的。
蒋明卉的男朋友是陈若愚的同桌,乌泱泱一片汗臭味里的香水小哥。
谁都知道他暗恋夏秋,喜欢到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到夏秋身上去。
但蒋明卉不知道,反正她知道也会当做不知道。
陈若愚悄悄跟着夏秋后头,但也不怎么躲藏,就只是隔得远。
一路上不过十几分钟,他就已经想清楚了早上的事。
可不就是最恶俗的“三角恋”?
诶,真是一群无聊的人啊。
七点多钟,隆冬的天色已经彻底沉了。
蒋明卉和几个女生绕远路吃完了关东煮,逛了书店,买了磁带,然后去了趟公厕。
像是料到如此似的,夏秋用最原始的办法用木棍死堵住了门口。
女孩儿们嘻嘻笑笑的声音犹在,夏秋却不着急走。
路边有竹篾笼子,是给流浪汉住的,偶尔也有醉汉摇摇晃晃,夏秋知道的。
她最喜欢快出南枝镇子的地方了,她都去过。
虽然偏僻、荒芜,但是这地方通往外面,总能开出花来。
陈若愚像是在观赏一部默片,他站在转角的墙面后,连眼睛都看得不舍得眨。
夏秋去竹篾笼子里扶了个醉汉出来,看她的表情,看不清,不过大概不太好。
醉汉实在狼狈,衣角还印着吐过的痕迹,黏糊糊的看着恶心。
夏秋开门将他推进去,踉跄声还没入耳,蒋明卉的惊叫声先刺破窗户。
里面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可陈若愚却心惊。
夏秋挂回木棍,转身幽幽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太紧张才造成的错觉。
但现在回想,陈若愚觉得她确实看过他。
深深看了她一眼,不乏鄙夷和无恐,但也没有多少叫嚣的意味。
事情不严重,醉汉只是醉汉,没有变成小说里的强/奸犯。
记忆到底是记忆,是不是夏秋……
陈若愚也不敢信了,应该是吧。
只是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蒋明卉和她的小姐妹了。
……
陈若愚说完不寒而栗,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他再次回想时,却还是跟考场上空白的物理压轴题一样令人畏惧。
何知渺是个绝佳的聆听者,其间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也没有打断他。
只是听完后,淡淡说:“我知道,夏秋跟我讲过。”
陈若愚嘘声,“诶——原来是真的,我一直怀疑这件事是我的梦魇。”
“是真的,只是她没你讲得那么渗人。”
“这还不吓人?她那时候的一回眸,冷幽幽的目光像是要我的脖子剜断。”
何知渺声音暗哑,唇色发白,“她只是被抓包以后仓皇逃走了而已。”
“哥……讲真的,你不觉得她很可怕么?”陈若愚道,“这不仅仅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啊。”
陈若愚心有余悸,补了句:“那时候她可才十三、四岁哇,简直是同态复仇法!”
何知渺拿水杯捂在胃上,声音温柔:“她都算计好了。”
新开的关东煮店是她假装无意推荐的,公厕是天意,夏秋暗暗笃信:如果她们走进去,她就动手。
醉汉是个邋里邋遢的小矮个男人,凭蒋明卉的泼辣和她两个小姐妹的拉扯,吃不了亏。
何况那条路,每天晚上十点,总有一辆运木材出镇的卡车经过。
说这话时夏秋睡意朦胧,眼睛是湿而亮的。
她在何知渺的胸口上蹭了几下,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极端,也太记恨了?”
何知渺宽慰地摸摸她光滑的背脊,“没有,你不是极端。”
“其实我没那么恨她们,真的,可我就是想让她们尝尝那种能听到蚊子哼的滋味。”
夏秋说得带笑,“真的,那时候我觉得我都能听出不同的声波来。”
“夏秋……”何知渺欲言又止,“你藏了不少事在心里。”
夏秋说:“以后慢慢跟你说,但我不偏执,也不极端,你要信我。”
“好,你说了,我就信。”
……
“哥?你没事吧?”陈若愚上前扶着往后退了一步的何知渺,“你脸色太差了!”
何知渺抿紧唇,颤微了一步,“胃疼,老毛病了。”
“真不是我说夏秋……让你心里不痛快了?”
“不是。”何知渺捋了一把他的后脑勺,“我还不了解你。”
陈若愚被他说得反倒不好意思,支吾道:“我就是觉得……”
“什么?”
陈若愚笃信,“你们不合适。”
何知渺靠窗坐下,疼得眼角皱起,陈若愚蹲在他身侧,“哥,我说真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说着话不是要拆散你们,好让自己有机会趁虚而入。”
“嗯。”
“我是真觉得你们不合适,太相似了。”
何知渺挤出一丝笑容,“怎么说?”
“你们俩都太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怎么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活得明白,拎得清楚,太极端。”
“活得明白不好吗?”
陈若愚摇头,苦笑道:“对我这种俗人当然好,但是对你们……不好。”
“真的不好。”陈若愚絮叨,“你们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
“除了你们彼此,谁也进不去。”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们发现彼此不是那么黑,那么白,那么纯粹呢?”
何知渺背上已经汗涔涔,嗓子眼儿有血腥味,憋了口气说:“不会。”
“为什么不会?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
何知渺眼前花迷了一阵,胸口压不住泛起的痛,一口血吐了出来。
一小口,淋在了花盆上,一点在土里。
“哥!”
何知渺抹了嘴角的残血,摆摆手。
“我没事。”他吸口气,“好多了。”
“你到底怎么了?!”
“胃疼,最近事情多。”
“真的?”
何知渺点头。
静默了一会儿,何知渺气也顺了,对他眼前这个垂头丧气的弟弟说:“去我房间拿盒药来,别坑着头了。”
“好,好,我去拿。”陈若愚立刻起身,“胃药是吧?算了,我把药箱都拿过来。”
“行,去吧。”
陈若愚前脚出门,庞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是私人号码。
他刚进公司的时候就听庞亦说过,除非是紧急事,否则他不太用这个号码联系人。
何知渺接通,“出什么事情了?”
庞亦也不玩虚的,快人快语,“夏秋找我帮忙,问我要是她没参加期末考试,影响毕业的话,能不能找找学校领导。”
何知渺:“……什么叫没参加期末考试?”
庞亦瞪了一眼身边做错事委屈兮兮的陈言,说:“就是,夏秋回国了。”
“什么?”
庞亦懒得管这些破事,不耐烦地说:“是,她回国了,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陈言呢?”
“她也不清楚,你问我就行。”
何知渺:“……”
……
匆匆挂了电话,何知渺有些失神,他一时捋不过来最近发生的事。
直到他看着视频探头闪烁不定的红灯,他才愤懑得一脚踢开脚边的椅子。
糟了,她一定是看到了昨天若愚舅舅来找他的情景。
那……她也一定知道他受伤了!
陈若愚拿完药回来,见他脸色更加淡白,赶紧迎上去:“怎么了?是不是更不舒服了?”
何知渺呼吸不畅,有种想立即亲自把逃课的“女儿”带回家教训的冲动。
“哥——”
“嗯?”何知渺回神,“我没事。”
“那你怎么……”
何知渺答非所问,又像自言自语。
他默念:“夏秋,她不是极端……她是太极致了。”
送一朵花,爱一个人,念一段情。
从头至尾,极致到除了生死,绝不放手。
☆、第64章 叶开(01)
叶开(01)
叶片聚合的闲隙,长夜渐近天快亮。
何知渺懒得折腾,裹着厚毛毯将就睡了一夜,胃药没能发挥丁点作用,嗓子眼一直涌着腥味。
加上夏秋整晚不在线,他一颗心悬了又悬。
中午他随意吃了碗阳春面,细葱不够了,他就随手切碎了些香菜撒上,拌上一点黄豆酱。味美价廉,但要是这碗清汤白水做得好,也是不一般的。
能让人轻易尝出各中葱香和开洋味,毕竟是海派菜。
就像陈丹燕在《上海的金枝玉叶》里写过,永安百货的大小姐郭婉莹,在运动里被整,过后她走进店里,独点了一碗八分钱的阳春面。
纵使是千金小姐,也就爱这一口热汤面。
何知渺是土生土长的南方男人,南枝又靠近沪上,味道淡且偏甜,一碗面他就没了脾气。但暖胃的汤毕竟管不了一时半会儿,胃还是矫情的。
他也不能老是睡过去,洗了碗,碰了一手凉水。胃又开始绞着疼,他迟疑着套了件衣服,去了医院。
发小林慧恰好当班,手续也不用繁琐,看病大夫直接从抽屉里摞了本病历出来,洋洋洒洒写了一通。
鬼画符,医生的字简直就是天文。
何知渺又一次笑出声。
十年前吴然意外过世后,没人能顾上他正高烧不退。家里陌生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黄纸蜡烛烧不停。
何知渺白天跪在灵前,晚上才能带陈若愚回家做作业。
两个不大不小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得缓慢而踟蹰,何知渺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连脸上也没了反应。陈若愚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言发笑,一直坑着头。
直到何知渺高烧严重到他近乎站不住脚,他才半夜拖着陈若愚去了趟医院,值班医生是新开的毕业生,让他“啊——”张嘴,然后拿着木签按了按他的舌头,轻描淡写地说:“吊几瓶水就好了。”
鼻尖簌簌,生了风似的洋洋洒洒一大篇病历资料,何知渺莫名笑出声,医生不解,白了他一眼。
事后,陈若愚问他:“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知道麦克斯韦方程组吗?”
陈若愚挠头,“谁啊?”
“一个外国人。”何知渺耐心解释说,“这组公式融合了电的高斯定律、磁的高斯定律、法拉第定律和安培定律。比较谦虚和客观的评价是——宇宙间一般的电磁现象,应该都可以用这组公式来解释。”
“……然后呢?”
何知渺背过医生轻声说:“可是麦克斯韦这个人……字写得不太好看,据说推算错的一步就是因为自己都没看清自己写得数,导致数据延迟了好几年,气死了。”
“啊——原来是科学家啊。”
何知渺知道他没懂这些,轻轻顺了顺他头上的软毛,说:“是啊,所以啊,字写得乱七八糟的人——”
何知渺又瞄了眼病例单,“诶,把自己的命就这么交到一张看不懂的纸上,真可怕。”
护士姐姐一阵扎进何知渺手背,不熟练的手法让他的血滋了点回去,何知渺没动,陈若愚喊疼:“都流血了!小姐姐你注意一点哇,我哥哥怕疼!”
“这个不疼……”
陈若愚哇哇大叫,“怎么不疼了?又没扎在你手上!”
“……”
……
这事过去好多年,但笑点一直保鲜,至少十年后何知渺再一次认真端详病例单时,还能笑出声。
“啊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啊?还把自己搞得要住院了!”林慧提着单子,一手拽着何知渺往前走,“我三天不管你,你还真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啊?”
何知渺无奈地说:“慧姐,我这就是最近太累。”
“放屁!你这就是多年累积下来的病根,以前在国外吃得不好,现在也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
林慧同过路医生笑着打招呼,一转头脸又阴沉下来,“你不知道胃病没得治啊?就只能好好养!慢慢养!”
“知道了,知道了。”
林慧睥了他一眼,被他无辜的表情气笑,“我还不知道你,一天天的没有不操心的时候。”
“一家老小没办法。”
“得了吧,我这个当了妈的人都没你忙。”
何知渺舌头一卷,问:“铭子和小宝都好吗?”
“好啊,吃吃喝喝,玩玩睡睡,天塌下都不管的。”
何知渺不动声色地别开她的手,“那多好,心宽,人都健康些。我啊,慢慢恢复吧。”
林慧懒得再说,索性搬出夏秋,“那我跟夏秋交代,平时饮食、作息都要规律点,别仗着人家姑娘年轻就一天天跟吃了药似的,也不看看你几岁了。”
何知渺:“……”
。
何知渺在408病房住下了,原先他是坚持要回去的,但林慧是个急性子,脾气又暴躁,站在医院走廊指着他的鼻子就数落,跟教训自家孩子一样。
引得来往人注目,何知渺只好匆匆答应下来。
做了全身检查,胃里空空只能进流食,也没人能来看他,他也就算了。半靠在床上,翻了翻书。
迷糊之间睡了三个多小时,快九点半了。
孤家寡人就是好,没吃饭也没人催。
放平枕头,何知渺拉扯了几下被角,扫了眼就他一个人住的病房,突然有点想去隔壁转转。但林慧分明是好意,他也就不多矫情了。拿塑料袋里的日用品,去了卫生间,刷个牙早早睡吧。
医院的卫生间设置得很人性化,没镜子,估计是怕病患看到自己惨色的容貌吧。何知渺倒无所谓,反正他一贯不看镜子,刷牙、刮胡子的时候都能闭着眼。
泡沫一股一股的蒙在脸上,他低头手捧凉水,随意往脸上扑了扑,手是凉的,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腰上却是暖的,一双秀气的细手环在了他胸前。
何知渺一顿,然后不理不顾地继续洗脸,嘴上在水里却是挂着笑的,肚子也不饿了。
“知渺叔叔?”夏秋在后面抱着他不肯撒手,以至于何知渺擦干脸,直起身子后,根本挪不动步子。他也不回头,故作矜持地问:“放假了?辍学回来开挖掘机?”
夏秋说:“……”挖掘机是什么鬼!
“放手,病人需要休息。”
夏秋憨笑,我才不松手呢,我就要抱着你啊。”
何知渺轻笑,“坐那么久飞机赶回来不累啊?”
“不累,不累。”夏秋用鼻子蹭蹭他的背,“我一见到知渺叔叔,我就什么都不累了,参加奥运会去都行~”
“小傻瓜。”
何知渺转过身,不想再演了,急不可耐地揽着夏秋的头入怀,沉吟道:“想我吗?”
夏秋鼻子一酸,急着摇头,“不想。”
腰上没有赘肉,夏秋比走之前更瘦了些,何知渺心疼,揉捏了几下,滑进去抚摸她的背。
他知道夏秋一贯别扭,但还是温柔地问:“真的不想我?”
“哼,明知故问。”
“又闹别扭。”何知渺解了她的暗扣。
好久没有肌肤之亲,导致夏秋背脊敏感,涌起被冷风吹过才会出现的鸡皮疙瘩。
但她也没闲着,取笑说:“我在玛格丽特太太家看到你的水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