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两岸层鳞叠次的房屋,望着远眺可见的夏口城,姬姒的心定了下来,想道:幸好这里是个繁华地带。
几乎是客船一靠岸,黎叔等人便忙活起来,看到他们搬的搬箱子,牵的牵马,那船老大跑了过来,连声问道:“客倌这是准备往哪里去?这修船的事,可能需要两天,也可能只要半天,这货物搬来搬去的耽误时间呢。”
姬姒看了脸色不太好的船老大一眼,压了压纱帽,微笑道:“不了,我们就在这里下船。”
“那怎么行?”船老大失声叫道:“客倌不是前往建康的吗?”
姬姒的声音从纱帽后清冷地传来,“我们改变主意了,在夏口会了亲友再走。”说到这里,她朝着众人团团一礼,转到那些蜀地士族时,她还略顿了顿,朗声说道:“这夏口风光不错,诸位要是不急的话,何不缓缓再行?”她只是有所怀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明,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姬姒转过身,开始招呼着婢仆们上路。
身后,那蜀地世家的两个中年人,望着姬姒的背影沉默了。
过了一会,一个中年人突然下令道:“通知下去,让众人卸货下船,我们也到夏口玩一阵子再离开。”
中年人这个命令一出,众子弟都哗然起来,一少年问道:“三叔,这上货下货的,太麻烦了吧?”
中年人转头瞪了他一眼,他瞟了一眼急急跑来的船老大,低声说道:“你们懂什么?这是人家的地盘,到时半夜潜几个人上来,把人一杀,把船一开,事后谁说得清?”
中年人说得家人脸色大变时,那船老大跑来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发飘,“客倌客倌,你们这是做啥子呢?老头子这船只有一点小毛病,最多半天就可以修好,好端端的,干啥子要添乱呢?”
可船老大越是慌乱,中年人却越是坚决。因为,不管是姬姒一行人还是这些蜀地客,他们的船资是上船时就已经给足了的。这般中途离去,船老大不会有半点损伤。在没有损失的情况下他还如此慌乱,这就足以说明有问题了。
于是,一声唿哨几道命令后,那蜀地家族也把自家的车马货物搬下了船,转眼间,偌大的客船,只剩下一些不起眼的小客小商了。
站在浓盛起来的夜雾中,一个船工悄悄靠了来,他凑近一动不动地船老大,低声说道:“叔,还要不要干?”
“啪”的一声,船老大回头给了他一巴掌,咬牙怒道:“干什么干?剩下那两三个寒酸货,值当老子连名声地盘也丢了?”却原来,常年的战乱国破,使得所有在外行走的人都有了自己一套勾当。如这船老大,他和这满天下的船掌柜一样,无大利可图时,他们就是正正当当的商人,行一趟船,就赚个辛苦钱。而要是遇到了这种蜀地士族一样的肥客,他们也不惜化身为匪,来个半途杀人劫财。这样的生意,通常是做一次可以吃半辈子,一旦得手,那是赚大发了。
却说那个蜀地家族,离开码头后,那中年人说道:“去查一下,那个荆地来的小郎到了哪里了,咱们跟紧一点,这一路就与他结个伴!”
一少年听了,却是嘟囔起来,“三叔,用不着吧?那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
“行走在外谈什么门户!”那三叔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沉声说道:“那小郎年纪轻轻,却观察细致思虑周全,且行事果断,绝非池中之物,咱们与他结伴,安全!”
就在那三叔说着与姬姒结伴安全时,姬姒却在对着孙浮说道:“想办法弄清楚谢家郎君的行踪,咱们这一路最好跟着他,慢虽慢点,却胜在安全无忧。”
“谢家郎君?”孙浮却听得一头雾水,他不解地问道:“谢家郎君不是去年就前往建康了吗?女郎怎么知道他在夏口?”
姬姒回过神来,她自己对谢琅印象深刻,自是一眼便认出他来了,孙浮等人却是不知,那河上劫杀河匪的,就是谢琅本人。
她也不想争辩,便直接命令道:“叫你去就去,多问什么?”
“是!”
在说话的这会功夫,姬姒的队伍,也与那蜀地队伍会合了,因这夏口城已经关闭,两伙人便在坞县最繁华的街道找了家客栈过了一晚。
也许是众人都很警惕,这一晚平安的过去了。而第二天一大早,两队人便启程朝夏口城走去。
夏口城比不上荆州繁华。一队人在城中随意转了转,便找了一家大酒楼准备用餐
姬姒先头还说要孙浮打听谢琅的下落,哪里知道,她刚刚坐下,便听到前面一桌的客人在那里议论道:“听说那谢家琳琅惹上麻烦了。”“什么?那样的大士族子弟,难道还有人敢为难不成?”“不是为难。是那谢家的什么人得了伤寒,给传染了吴县好几户人家。哎,三百年来,从来是伤寒一出,便十室九空,现在整个吴县都是人心惶惶,那谢家琳琅名声再美,可也抵不住他要人命啊。现在,那吴县的人都闹着要赶他们走,可这世道,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听说咱江夏郡守再三下令,不许他们进城了。”
“什么,居然感染了伤寒?”“这可怎么办?咱们江夏人不会传染到吧?”“这个谢家琳琅算是倒霉了。”“你们这话就说得离谱了,陈郡谢氏那是什么样的家族?说不定他们能请来神医呢?”“神医?现在这年间,哪有什么神医?依我看啊,那谢家琳琅这次倒大霉了,要救他啊,除非东汉时的医圣,那个写《伤寒杂病论》的张仲景复生,或者,张仲景那本早就遗失了的《伤寒杂病论》突然出现在世间,不然的话,光是这传播恶疫的名头,就够这个鼎鼎大名的名士吃一壶的了!”
四周的议论声还在继续,握着筷子的姬姒却低着头,用筷子拈着水,在几上轻轻写了起来,若是有人注意,一定能够看出,她写的是伤寒杂病论和桂枝汤这些字。
低着头的姬姒,这时唇瓣抿紧。就在那些人提到张仲景和《伤寒杂病论》一书时,突然的,她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卷文字清晰的书简,而那书的题目,就叫《伤寒杂病论》!
第三十二章 功成
更新时间2015…5…3 20:05:48 字数:3396
她居然能够背诵《伤寒杂病论》!
姬姒很吃惊,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几面,记忆中的书简,却在一页一页翻过。
是了,她前一世,就是以得了伤寒的名义被人烧死的。这书,是姬道称王后,从一个家族那里抄来的,她那时以游魂状态翻了两遍,没有想到现在全部记得。
当然,也仅限记得,行医向来是需要数年数十年坚持不懈的努力的,更需要天赋,她现在充其量就是一个背书匠。
酒楼中,众人的议论声还在传来。
姬姒已回过了神,她慢慢拿起筷子,把碗里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然后,姬姒站了起来,向孙浮说道:“去问一下吴县在哪个方向。”
“是。”
中午时,姬姒的队伍,已出现在通往吴县的官道上。
这时的吴县,基本处于全县封禁的状态,县里面的人千方百计想出来,外面的人是万万不敢进去,一路走来,官道上那是半个人影也无。
姬姒在离开夏口时,让护卫们买了十车《伤寒杂病论》上治伤寒需用的草药。
药店的那些掌柜,听到姬姒是前往吴县,倒也没有趁机抬价。事实上,在一个戾信神鬼,佛教的轮回报应之说深入人心的时代,大多数百姓还是很善良的。
吴县并不远,姬姒的队伍有了马匹,那行路的速度是很快的,到了傍晚时份,姬姒便看到了吴县城门。
远远望着那城门紧闭,哭声隐隐,白幡高举的城门,一侧的黎叔咬紧牙关,不安地问道:“女郎,你所说的,真的妥当吗?”
姬姒朝他点了点头,并没答话。
不一会,姬姒一行人来到了城门外。
早在他们出现时,吴县的城墙处便站出了十几个人,此刻他们车马一停,便有一个中年人朗声喝道:“尔等何人?来此何为?”
姬姒朝黎叔点了点头。
当下,黎叔站在了马背上,他扯着嗓子大声叫道:“我家主人带了十车草药前来,特地求见谢家郎君。”
那中年人听到十车草药几个字,双眼便是一亮,他朗声叫道:“稍侯。”说罢,那人匆匆离去。
不一会功夫,城门大开。
这一次,站在城门旁迎接姬姒的,是四个高大俊朗的青年郎君。这几个青年郎君,身上都有一种气度,仿佛饱读群书,也仿佛看惯权贵,任哪一个,都比姬姒在客船上见到的蜀地士族子还要有风度,还要显得高雅。
而这四人,姬姒是熟悉的,他们正是谢琅身边的护卫!
四个护卫也没有想到,从马车上下来的,会是姬姒这么一个曾经见到过的小姑,他们面面相觑。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四个护卫突然朝着姬姒长施一礼,感激地说道:“小姑高义!”
谢琅暂居的庄园,位于吴县北郊,远远看到姬姒过来,众婢仆一一低头,那目光晶莹中,隐隐带着几分叹服。
把姬姒送到一个湖泊旁,一护卫轻声说道:“我家郎君正在湖中亭台,小姑自去便可。”
见到姬姒步履迟疑,那青年护卫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温柔安慰起来,“你一小小姑子,为了我家郎君不惜亲涉险地,这份心意,我家郎君会感激的。”
姬姒睁大眼楞楞地看着他。
直到那青年护卫叉了叉手,大步去了,姬姒才猛然清醒过来!
这些人,居然以为她对谢琅情根深种,所以明知吴县陷入绝境,还不惜以身涉险!
难怪他们用那么感动的目光看她了!难怪他们那般叹服了!
姬姒的脸一黑,转眼间,一个隐隐的念头却浮现在她心头:这个说法,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可是转眼,便又被姬姒自己否定了,她有点恨铁不成钢地想道:明明说了,这一世坦荡做人,怎么又行阴诡事了?
花园中,树木葱郁鲜花处处,姬姒才走了几步,便看到了那个一袭白衣的身影。
那厮也太俊了些,便是一个背影,也恁地华光逼人!
姬姒暗中哼了哼后,她脚步放重,徐徐来到了谢琅身后。
朝着正微闭双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谢琅看了一眼,姬姒一福,清声说道:“姬氏阿姒,见过谢郎。”
谢琅没有回头,他只是用那种柔和动听的声音徐徐问道:“阿姒为何而来?”
姬姒看着他,想了想后,她老实说道:“我带了十车草药。”
谢琅缓缓回过头来。
这人,仿佛天生就该长在阳光下,天生就能吸聚光线,真能让人一见之下目眩神迷。
来时,姬姒曾经想过,现在的谢琅该是多么烦恼。可她想来想去,就没有想到,这人还是这般气定神闲,还是这般风度翩翩。那种刻于骨子里,沉在血脉中的从容优雅,把他这个人烘托得都不似凡人了。
当然,这就是一个凡人。
也不知是想证明眼前这个可以轻易令得全天下的女子都相思断肠的郎君,并不能让她也痴迷了去,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对上谢琅的眼,姬姒突然灿然一笑,她眸光熠熠地乐道:“还以为能见到黯然神伤的谢郎呢,不意故人风采如昔,真是让人不太欢喜。”
姬姒这话是脱口而出的。
她把话一说出,自己便楞住了,而谢琅却是哈哈一笑。
笑过之后,谢琅轻叹道“这是死地,你一小姑,真不该来。”
他手一伸,示意姬姒在对面坐下,谢琅垂下眉眼,就着不远处传来的丝竹声,他动作优雅地给她斟起酒来。
也不知为什么,看到眼前这个华贵无双的郎君,亲手为自己斟酒,姬姒竟是受宠若惊。
这种想法又不应该了!这一世,她可不比任何人卑贱!
深吸了一口气后,姬姒端过谢琅递来的酒盅,她抿了一口,开门见山地说道:“谢家郎君,我还带来了一本书,那书叫《伤寒杂病论》!”
谢琅饮酒的动作顿住了。
谢琅抬头看向了姬姒!
姬姒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个人的眼神,居然也有这么复杂又感动的时候!
看了她一会,谢琅把手中酒盅放回几面,他起身离塌,对着姬姒深深一拜,“阿姒,多谢了。”
姬姒嘻嘻一笑,她眉目舒展地说道:“先不忙着谢。阿姒此次前来,是想与郎君做一个交易。”
谢琅朝姬姒看来。
他的目光很有点意思,明亮澄澈中,隐隐带上了一分温柔。
谢琅左手挽住右手衣袖,风度翩翩地再次亲手给她斟满酒后,他微笑道:“请说。”
“好。”姬姒爽利地说道:“我的部曲不多,行走在外颇不安全,我想与郎君一道前往建康。为了不跟丢了郎君,以后郎君若去哪个城池,得先告知一声。”
这个要求,小得称不上要求了。谢琅又看了她一眼,转眼他说道:“好。”
姬姒精神一振,她坐直身子,又道:“我这次是举家迁往建康,到了建康后若有什么被人欺凌处,还得请郎君你这个大贵人帮助一二。”
谢琅再次给她斟满酒,再次微笑道:“好。”
姬姒又道:“对了,或许我到了建康后,会扮成男子行事,郎君若是认出,需装作不知。”
这提的都是什么要求?这个小姑,不过几面之缘,就不惜性命的亲涉险地,还拿出珍贵得无法想象的《伤寒杂病论》来助他一臂!
偏这个人,还在他面前摆出两不相欠的小人态度,啰啰嗦嗦地提尽要求,可她的这些要求,也太简单太容易了。
就在这时,姬姒为了壮胆而发出的深吸气声再次传来,只听她说道:“那书不在我手边,里面的内容,我可以背给你听。”
谢琅朝她看了一眼,微微颌首,他转过头,召来一个仆人,说道:“请黄公过来一趟。”
“是。”
不一会功夫,一个白头发的老人,跟在仆人身后过来了。
谢琅示意仆人离去后,朝着姬姒一指,说道:“黄公,这位姬小姑,她为了吴县这十万百姓,带来了她家族密藏的不世奇书《伤寒杂病论》!”
几乎是谢琅这话一出,那黄公一张红光满面的婴儿脸,便陡然放起光来。他感激地看着姬姒,也不二话,对着她便是深深一拜。
姬姒连忙避过时,谢琅的声音再次传来,“黄公,你我都知道,如《伤寒杂病论》这样的奇书,得到者无不视之传家宝。姬小姑有大义,我等却不可不知轻重。传书一事,出之她口,入之你耳,没有经过姬小姑允许,黄公不可将此书传于自家子弟,不可把此书外泄他人。”
谢琅所说的,正是这个时代的普遍认知,在这个时代,知识是无价的,而一种可以福泽家族,绵延子代的知识,更是比任何财富还要珍贵。真实的历史上,张仲景写出《伤寒杂病论》后,也是被江南某家族秘而不宣数百年,直至唐宋,才渐渐流传开来。
一侧,黄公严肃地应道:“诺!”
谢琅转向了姬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谢琅轻声说道:“张圣伤寒一书,字数颇多,这几日,就劳烦阿姒在庄子里住下了。”
姬姒连忙应了。
谢琅再次朝她行了一个大礼,缓步退了出去。
一直到谢琅离去,姬姒才回过神来,她轻声说道:“还请公认真聆听。”
黄公严肃地行了一礼,“诺!”
伤寒论一书,字数虽多,可黄公本就是杏林高手,姬姒只是一说,他就像拔开了云雾一样,双眼灼灼发亮。
虽然医圣的这本书,值得人花用一生的时间去细研,可在伤寒一病上,它论述得非常仔细,便是一个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