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谢琅也抬头看向他,对上姬越的目光,谢琅脚步一转,向着这边走了来。
姬越又回过头来,他继续看向崔玄。
对于姬越来说,他其实不了解崔玄,也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可他相信谢琅的眼力,既然他这么认定崔玄,也许有一些话他可以说一说了。
于是,就在崔玄朝着姬越深深地看了一眼,长腿一提,转身准备离去时,姬越突然说话了。“那一日。我焚香预测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在崔玄脚步猛然一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后。姬越的声音徐徐地传来,“我看到了一本《国书》,以及一个刻满了字的碑林,还有漫天遍地的鲜血……”
这时。崔玄的部曲们正向他走来,崔玄手一举。示意众人止步。
他转过头来看向姬越。
崔玄的表情相当严肃。
他看着姬越,过了一会才哑声说道:“《国书》?我那家族于去年时已在开始编写了。”知道北魏在编写国书的人不少,姬越知道这点并不稀奇。不过,虽然心存疑惑。可重关重大,不管姬越所言是实是虚,崔玄必须问个清楚。
于是紧接着。崔玄又问道:“你还看到了什么?”然后他又说道:“编写《国书》是拓拔焘的示意,这件事难道还会犯错?”
他的问话只持续到了这里。下面的话便问不出了,因为,他从姬越那双黑白分明,洞悉一切的明眸中,看到了满满的悲悯。
直过了许久,直到谢琅已来到了姬越的身后,姬越才低声回道:“……我只是看到了清河崔氏同族无论远近皆被诛杀,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都被连坐灭族,后人称此事为“国史之狱””
崔玄那贵公子气十足的俊美脸孔上,第一次变得面无血色!同时,在姬越说到“连坐灭族”四个字时,他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刚刚走到姬越身后的谢琅也猛然脚步一顿,他抬起头来,怔怔地朝着姬越看去。
这时刻,四下安静到了极点。
直过了好一会,崔玄才哑声说道:“你还看到了什么?”
姬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国史》,碑林,漫天漫地的鲜血!以及,一个到了后来再不复英明,越来越倒行逆施的蛮夷君王!”
崔玄猛然向后退出几步,然后,他朝着姬越深深一揖,低沉地说道:“多谢!”说罢,崔玄朝着姬越身后的谢琅看了一眼,也许是他这一眼中,那羡慕之色太过于强烈,一时之间,谢琅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姬越。
这时,崔玄转身,他大步走到众部曲的身边,转眼间,崔玄便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去。
姬越和谢琅回到了驴车上。
在驴车启动时,谢琅一直都没有说话,他看着姬越,那眼神颇为复杂。纵使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姬越颇有点神异,可他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姬越能说出这么清楚详细的一个预言,而且这个预言,还关系着北地几个大士族的存亡,以及北地君王的性格转变。
一直到回了宅子,谢琅都没有开口说话。
……
第二天,姬越是在一阵喧哗声中惊醒过来的。
他一醒来,便发现外面阳光灼灼,显然时辰已经很不早了。
看到姬越起了榻,季元笑容满面地说道:“大郎不知,现在那些高僧们都到了。他们已经向那北魏国师和北地崔郎下了战书,现在喜好佛学和道学的众人正兴奋着呢。”
姬越听到这里,奇道:“和尚们也给崔玄下了战书?”
“是啊。”季元说道:“大郎不知道吗?清河崔氏那几个在朝中掌权的人都是信道教的,他们杀佛杀得很厉害,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沙门的鲜血。那北地崔郎虽然没有做过这种事,可他是清河崔氏的继承人,大师们自然也会把这笔帐算到他身上!”
转眼季元问道:“大郎呆会会留在那里看热闹吗?”刚说到这里,谢广从外面大步走了来,他说道:“姬师要留在那里看热闹,多多少少要做些心里准备。你现在是刘宋的准国师,在天下人眼里,你也是道家宗师一级的人物。”
转眼,谢广向姬越问道:“姬师,你于佛道两家的学说懂得多不多?郎君说了,这次的事只怕想躲都躲不掉了,不过他早就请来了几位道门高人,虚明宗师也已赶到了扬州,郎君问你本人有何打算?”
姬越站了起来,他淡淡说道:“佛道两家的学说我也懂一些。”转眼,他又说道:“我不会躲。”
谢广笑道:“说的也是。对了,现在时辰不早了,三日之期已到,很多人都在等着你们两位国师的这第二场赌战。我刚才外面来,听说那些高僧们也在等你们赌战结束后再向北魏国师挑战。”
姬越微微颌首,说道:“我知道了。”
这一次,姬越只带了十几个部曲便出了门。
宅子的大门口堵满了人,这些人在看到姬越的驴车过来后,都自发地退后一步,而当姬越走近时,他们立马跟上,因此过不了一刻,姬越便发现,他的身后跟了几百辆驴车和上千个行人,而且那队伍还在增加。
不过,这一次赌战因为姬越不打算再赢,所以他和谢琅抵达后,与寇谦之是在一处酒楼中见的面。两人见面不久,谢琅便向外面宣布,说是姬越自承不如寇谦之,认输了这一局。
这样的答案,扬州人非常不满,因为他们很想知道,前一个月里,姬越到底预测到北魏国内发生了什么事?而寇谦之又是怎么回答的?
在他们的闹哄中,最终还是谢琅开的口,他说,等寇谦之离开扬州时,会向众人宣布两位国师的预测。而他这句话一出,四下的众人总算安静下来了。
南北两位国师的赌战第二波结束后,紧接着便是佛道之争,而佛道之争,因为其中夹杂着信念的争夺和无数鲜血,他们的战争选在扬州思辩堂外面的广场上。只是这个时刻,那广场上站满了陈郡谢氏和扬州郡守派来的官兵,这些人手持长戟,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令得这场争辩无形中严肃慎重起来。
因为这是寇谦之的主场,还因为姬越实在不想参入进去,所以他是换过衣裳,也取下了驴车上的标志,戴上纱帽后悄悄前往广场的。
一来到广场,姬越便在几个没有露过什么面的陈郡谢氏的部曲的簇拥下步入人群中,安静地看起热闹来。
就在几十个高僧一一到来,一个个坐好后,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叫声,“北地崔郎到——”
这声音一落,众人齐刷刷回头,而姬越一眼便看到,虽是憔悴了一些,却依然双眼明亮气势逼人的崔玄,高冠博带,广袖飘飞地过来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崔郎和谢郎(3)
崔玄过来时,所有人都回头望去,只是与前几日不同的是,这里的佛教信徒偏多,每一个人看到他,便想到清河崔氏刀上那些血淋淋的沙门人头,一个个的眼神中也有了一点不善。
崔玄自是毫无所感,他这人本性张扬,很少把人放在眼里,更属于那种天下人褒我贬我全不在意的人。
崔玄在众部曲的簇拥下越走越近。
随着崔玄走来,四下众人纷纷退去,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转眼间,崔玄便走到了广场上,这时的姬越夹在人群中,显得极不起眼,他和众人一样,双眼明亮地看着崔玄过来。
可没有想到,就在崔玄与姬越擦肩而过后,这个走出了两步的贵公子,突然脚步一顿。
众目睽睽之下,崔玄回过头来。
然后,他信步朝着姬越走来。
看到这厮一步步走近,姬越纱帽下的双眼瞪得老大,同时,他也不动声色的向后退去。
姬越想,以崔玄的聪明,定然能从自己的动作中明白,自己是不想被人注目的,毕竟,要换了善解人意的谢琅,此刻定然会停下脚步。
哪知,他是在向后退去,崔玄却是脚步不停,转眼间,他便风度翩翩地站在了姬越面前。
与姬越面对面站定后,崔玄冲他伸出自己的手,笑吟吟地说道:“姬师,今日佛道盛会,你身为我道门中人,岂能躲在这人群中偷了懒去?”
崔玄这话一出,四下的围观者这才知道,原来站在人群中这个很不起眼的人,竟然就是姬越!
于是。四下哗声大作。
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骑虎难下的姬越僵硬了一会,他慢慢摘下纱帽,对着双眸熠熠笑容狡诈的崔玄,姬越只得低头一礼,微微笑道:“好不容易偷了半日闲,却又给崔郎逮着了。这可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姬越这话颇为洒脱。引得众人善意的轻笑起来。
就这样,姬越被崔玄逼得只能朝着与众和尚相对的方向走去。
而姬越这一走,四下投向崔玄的。带着怨气的目光,便也分了一份在他身上。
此刻的广场上,诸位高僧盘膝坐在左侧,右侧自是归道门中人安坐。寇谦之还没有来。坐在右侧的,是一些道家流派的宗师及其子弟。不过,最中间的那些位置被他们空了出来,显然是留给寇谦之和崔玄的。
姬越一路过来,一路向这些熟人颌首致意。然后,他提步朝着右侧一个角落上走去。
……他可不是真正的道门中人,于道家经典。也只是略懂一二,真要较起真来。他怕是谁也辩不过,再说这场风波本来就与他无关,所以,便是要坐,也得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向所有人宣布自己无意于佛道之争。
哪知,前脚姬越刚刚挑好位置坐下,后脚,原本应该坐在正中间的崔玄,也施施然在他旁边落坐了。
想崔玄这人容止何等出色,他坐在自己旁边,自己还清净得了吗?
当下,姬越一阵气恼。
磨了一会牙,姬越冷冷说道:“崔家郎君,该说的我昨晚已经说了。”转眼,姬越又道:“崔郎容光太盛,坐在哪里都煌煌赫赫万众瞩目,这可真让姬某好生苦恼!”
他简直就是在直接说,你还是坐远一些,别坐在我这里招蜂引蝶害得我无法清净。
姬越的话一落地,崔玄便是低笑出声。
他笑了一会后,慢慢说道:“姬郎想不想知道昨晚我与谢十八郎说了什么话?”
这一次,姬越回答得相当干脆,“一点也不想。”
听到他的回答,崔玄再一次失笑出声,身着胡裤长靴的他,懒洋洋地跷起大长腿,然后声音磁沉地说道:“其实谢十八昨日并不曾向我提出过什么要求。”
他微微侧身,单手支颌倾向姬越,做出这个极是潇洒的动作,显得越发俊美的崔玄,于四下小姑陡然加大的尖叫声中,冲着姬越低沉笑道:“他呀,他与我交谈之际,随意地说了一二句“贪爱”之恨,便标了一副金矿地图给我……虽是不着一言,可我与他言语相投,已有知己之感,有所谓朋友之妻不可戏,于是我昨日与他道别时,便下定了决心放过姬郎你。”
转眼,崔玄声音一低,他凑近姬越,用一种极轻极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道:“可我,现下悔了……”
姬越滞了滞,他面无表情的抿紧唇,一时竟是不知道如何回话才是。
就在这时,四下哗声大作,却是寇谦之出现了!
寇谦之这一来,坐在姬越对面的那些高僧们,一个个已无法保持淡定,看到他们握的握拳冷的冷脸,姬越暗暗想道:这寇谦之倒是让这些和尚们好生痛恨!
喧哗声还在响着,崔玄已经坐直了身子,就在寇谦之落坐后,姬越看到了那些浩浩荡荡的世家子女也跟着过来了。而这些足有上百,隶属于各大士族的小姑小郎,自是以琅琊王氏和陈郡袁氏的三个小姑为首。他们一过来,便落坐在高僧们的身后,与姬越这边呈对峙之状!
这些信佛者一坐好,转眼人群中又走出了几十个广袖飘飘的官吏,这些官吏则是直接在姬越和崔玄后面坐下。
广场的位置有限,能够落坐的都是个中佼佼者,如琅琊王氏那两个小姑,她们便只能坐上两席,那些平素与她们形影不离婢仆部曲,只能在不远处盯着。
而姬越身后的这些个官吏,都是在扬州本地颇有名声,影响力颇大的,他们有的做儒生打扮,有的还身着官服。
一刻钟后,众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在四下渐渐安静下来时。突然的,人群中又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谢琅和虚明宗师,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再次看到谢十八出现,四下围观的人明显激动起来,无数的小姑们开始尖叫,外围处的众人开始朝着这边挤来。便是琅琊王氏的那些小姑,这时也一个个晕红着脸。她们不时朝着崔玄看上一眼。又转头朝着谢琅看一眼,然后再转头看向崔玄和姬越两人……
昨天傍晚,无数个小姑为不能一睹两大美男并肩而立的风采伤心低泣。却没有想到今天,这一南一北两个贵公子,便又同时出现,这简直是圆了她们的梦!
小姑们的尖叫声太响。一个个也表现得太激动太狂热,不知不觉中。好一些禅师和道门宗师都蹙起了眉头,心中不快起来。
在众人的忍耐中,小姑们的尖叫一波高过一波,渐渐的。无数个郎君被挤了下去,紧要位置都变成了小姑们的地盘。
谢琅一入场,便看到了坐在人群中的姬越。以及姬越身边的崔玄。
只是一眼,谢琅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他唇角含着笑,径自侧过头与虚明宗师说着话。两个名流一边说话,一边向着这边走来,不一会,谢琅便和虚明宗师在离寇谦之不远处的地方落了座。
至此,众人已经到齐。
就在扬州郡守站了起来,准备宣布开始时,突然的,几个画师出现挤过人群,大赖赖地出现在和尚们的身后,然后,他们大大方方的展开画布,看了一眼谢琅,又看了一眼崔玄后,便开始做起画来。
就在不远处,一阵飘袅悠扬的乐音传来,于婉转呜咽间,道尽春去春回……却是乐师们也来了。
再然后,也不知是哪些士族的部曲们出场了,他们开始在外围驱赶那些衣冠不整者,无才无识者,家世不显者。只是一个转眼,偌大的广场上,已只剩下千来人围观,其余的地方,则由众美婢铺上厚厚的雪缎,摆上美酒佳肴,熏起香炉,立上各种华贵精致的屏风和珍玩。
这么一转眼间,这广场便变成了极端风雅奢华之所。
崔玄一直在笑吟吟地看着。
他的身前,神仙一样俊美的寇谦之看到这一幕,则显得有点呆,他的嘴角一不小心还抽了一下。
姬越听到一个北魏来人忍不住说道:“如在北魏,此刻只有无数莽汉,便有助兴,也是来自莽汉间的厮打,便有美人,也是来自鲜卑贵女之间的赛马。”
转眼那人又说道:“早就听人说过,这南北风俗迥异,今日真知此言不虚!”
这时,坐在姬越不远处的一个南方儒生回答道:“若只是众位高僧与道门宗师的争斗,定会不至于此。现在是小姑们为北地崔郎和江南谢郎在准备,她们定然是以为,只有最好最美的东西,才配得上两位郎君的天人之姿。”
转眼那儒生又道:“最是人间伤心事,便是潘郎白发生……听说去年还是前年?谢十八郎重伤吐血的消息传出后,有许多小姑当时就都痛哭流涕,也有一些多情的才子也为之作了赋。”
那儒生这话一出,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向了谢琅。
对上众人,特别是北魏诸人的目光,谢琅苦笑了一下,他温声说道:“此事我并不知情。”
等小姑们把整个广场变成奢华风雅之所后,扬州郡守终于站了起来,宣布佛道之争开始。
几乎是扬州郡守一落坐,一个六十来岁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