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有事?”单刀直入,一个字不跟她多啰嗦。
潘小园莫名一个冷战,也不敢跟他胡扯什么有的没的,直接点头,诚恳陈情:“有件事,想劳动林教头大驾,借你半刻钟时光……”
她这几个字一出,林冲才想起来,正是前几天让自己回绝了好几次的邀约。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暗中跟扈三娘通气“劝降”的,就是她!
刚积攒的那么一点友好度立刻灰飞烟灭,冷冷道:“没空!”
这一次,山上关于扈三娘怎么倾心于他的八卦,他也早就有所耳闻。他林冲在山寨里是什么地位,谁敢贸然得罪,这八卦居然能穿越层层险阻传到他耳朵里,那就说明已经不知如何沸沸扬扬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要不是他林冲好性子,非得把所有多嘴人都狠狠教训一番不可。
想不到面前这个看似聪慧的小娘子,内心里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婆。
“看在鲁师兄面子上,不跟你多说,娘子自便!”
对面的娘子却没“自便”,反而有些不识好歹,顺着他的话,说:“鲁师父是大好人。奴家多曾听说,他是如何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素不相识的女子两肋插刀。奴家一介小女子,可也倾慕这份英雄气概,也想学着来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尽一回梁山的本分。可万没想到,没有鲁师父的本事,好事哪是那么容易做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万不得已,才只好求助林教头,拉我一把,也让我这好事做得有始有终。奴家不胜感激。”
含蓄万分一番话,倘若对面不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林冲,还真难听出她那弯弯绕绕的意图。
林冲当然知道她为的是什么事,倘若当事人不是那个扈三娘,他不介意顺手拉人一把。但对于那个执着得近乎疯魔的小姑娘,他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再和她有哪怕一丁点接触,都让他觉得罪恶难当。
再说,让他去做什么?花言巧语,安抚小姑娘那颗痴心么?
“这个忙不能帮你,恕罪!”
说完,也不管她反应,站起来就要走人。
刚迈出一步,又听她清冷冷的加了一句:“林教头既然不允,奴家也不便强求——你身后的箱笼里有些物件,算是奴家今日的见面礼,也算是前几天叨扰你的赔罪,还望教头笑纳。”
林冲回头。娘子牌位对侧地板上,果然见了个小桦木箱子。开始他以为是谁放的杂物,没理会;眼下见她自承是“见面礼”,心中更是鄙夷到了极点,淡淡道:“不敢收!”
“那烦请帮奴家拿回来。”
林冲忍了又忍,不愿意在祠堂里跟人翻脸,掩下怒气,弯腰一捞。箱盖是虚盖着的,一碰就滑到一边,露出里面灰扑扑的各样东西来。
林冲只瞥一眼,手上便僵了,整个人变成了忠义祠里塑的最大的一尊造像。
“这、这是……”
似乎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想起来将那箱子放回供桌上,整个手臂颤得厉害,几乎是呵护般的,从里面捧出一个断了线的百褶荷包,隐约能看出是水绿的颜色;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果然装着两枚香片,已经没有任何香气。他转身面对墙壁,咽下喷薄而出的情绪,又从箱子里拣出几枚围棋子,其中一颗,翻过来,底面用指甲刻着小小的“林”字;一方灰手帕,几张写有字迹的薄纸,一支旧银簪,一个雕着送子观音的胭脂盒,打开来,一片黑色齑粉。
过了好久好久,他几乎是严厉地问:“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轻轻的一笑:“还能是哪儿?东京城里林家旧宅,眼下查封期过,马上就要官卖。奴家手底下正有个……颇善于鸡鸣狗盗的小喽啰,让我加急派去东京,趁夜钻进去,从一片狼藉里捡出来的。稍微有些价值的物件,都已经让官府抄没了,剩下的,也不知哪些是哪些,只好胡乱都带来,还请教头莫要嫌弃。——哦,对了,最角落里的一罐子土,是从东京城外的公墓、尊夫人的坟前取的,请你轻拿轻放。那坟上如今植了些松柏,都是树苗,等过得几年,应该就会很好看了。”
林冲默然不语,冲着光秃秃的墙壁,晕眩了好一阵子,点点头,还似乎不太相信,问:“这些是,给我的?”
潘小园很配合地转过半个身子,不去看他的模样,依旧平平淡淡地说:“奴家要这些有什么用?”话锋一转,忽然换成一副市侩的语气,“不过我那小喽啰跑一趟东京,到底出了些危险,让官兵追了一路,伤得不轻,医药费八十贯往上走,奴家可出不起。”
董蜈蚣被她使唤了这一回,的确伤筋动骨,元气大伤,眼下在床上躺着呢。
林冲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几乎是抢过了话头:“我来付。”
这样一份厚礼,若是潘小园不索取任何报酬,无疑是让林冲一辈子欠她的。而她如此财迷心窍的一番宣言,就等于宣布放弃了管林冲要报答的资格:象征性地跟他要了一点钱,用最无足轻重的代价,换给他这份无价的人情。
林冲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有机会,给自己那段完美快活的日子留下任何念想。当初他遣人下山打探,得到也不过是个简简单单的死讯。梁山上供着的,终究只是冷冰冰光秃秃的牌位。他曾经想过,自己可以用任何代价,换这其中哪怕最不起眼的一样物件。
而现在,这个缥缈的夙愿,近在眼前,让这个毫不起眼、近乎路人的小娘子给他实现了。而这个举动里传达出的意思,更是不言自明:她不是来给他牵红线的。她比梁山上任何一个人都明白他的心。
林冲终于成功地转过身来,朝潘小园一揖到地:“深谢娘子,我……”
潘小园认认真真站起来答礼,目光挑了一挑,忽然开口,声音中微不可察的尖刻:“既然这些东西对林教头如此要紧,这么久了,你就没想过自己派人去取?”
林冲语塞:“我……”
不是没想过。但江湖好汉谁不该是铁石心肠,讲究的是女人如衣。要是他真的出面派梁山兄弟去故宅里取这些破烂,没的遭人笑话。
于是一忍再忍,一拖再拖,时光飞逝。
出神间,又听她一句透着冷漠的评价:“有些事,还是率性一些的好。”
林冲长久无言,深吸一口带着松木香的空气,才说:“要我干什么?”
东溪村酒店里,扈三娘悠悠醒转,眼睛还没睁开,脸蛋已经红得透了。
尽管嘴上还硬:“你们别管我……就是旅途劳顿,有点累……”
耳边一声彬彬有礼的招呼:“喝点茶。”
扈三娘挺直了脊背,余光看一眼对面的男人,咬着嘴唇,目光中变幻莫测。
旁边的张青夫妇、潘小园、连带一群小弟,眼睛齐刷刷往这边偷瞄,生怕美人做出什么丢份的事来。譬如万一她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投怀送抱,所有人都得到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救护林教头。
话说回来,一个妙龄小姑娘,心事弄得众人皆知,固然面子扫地,她自己心里能有多好受?
可美人的举动,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她一动不动,眼神中慢慢带了骄傲。撑着桌子,站起身,慢慢背转过去。
“多谢林教头今日前来相送,小女子受宠若惊。天色尚早,我今日还要赶路,这就走了,恕不能奉陪。”
说毕,微微颤着手,捡起自己的刀,迫不及待地就要往外走。
林冲跟女人交际不多,却也不是傻子,眼看着小姑娘气冲山河的撂下这么一句,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美人那高傲的神色凝固了,一时间忘了下一步该往哪儿去。第一次听到林冲笑。
对她笑。
好在林冲下一句问得公事公办:“娘子还打算回梁山么?”
“……”
他笑起来一点也不凶。
“娘子还来不来报仇?”
听到“报仇”两字,美人才一惊,不由得回头,眼中瞬间热泪盈眶。
这两个字,自从战败被俘以来,想都不敢多想。仇人李逵是梁山好汉,是被北方第一黑道组织罩着的,自己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够以卵击石。更别说,李逵的“好兄弟”中,还包括他……
林冲说得很随意:“娘子虽和梁山了结仇怨,然而扈家庄惨案的私人恩怨,却不见得一笔勾销了。在下多问一句,免得娘子日后上山找李逵兄弟寻仇,我落个知情不报,伤了义气。”
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不愧是在官场里混过的。扈三娘一时间没听懂。
怔怔地说:“我若找李逵去报仇,你不管?”希望骤然升起来。
林冲微笑:“我就算不管,你也别想得手。关胜、呼延灼、徐宁、索超、花荣、杨志,撞上哪一个,你都占不得便宜。李逵本人,怒起来,气力以一当十,你别想胜他。”
扈三娘倔强一低头,手指掐着手指,慢慢说:“我功夫不济,用不着你提醒。大不了死……”
“因为你资质虽优,此前请教的武师太多太杂,门径太多,适得其反,到了一定水准,自然无法突破。”林冲也不管她是赞成还是反对,看也不看她一眼,一番话说得不温不火,好像只是在评论孙二娘的菜烧得咸了,“譬如你我对战两次,我都是用的是同一样手段赢的你。不奇怪?”
美人张口结舌,双眼焦距虚了又实,默默点点头,这些话,只有从林冲口里说出来,才能真正产生应有的分量。
终于回过半个身子,恰看到林冲伸手沾了些茶水,桌子上潇洒划出几条圈线。
“我于刀法造诣不深,但也知单刀看手,双刀看走,劈、砍、拦、扎、抹,都需步法配合。你是女子,只强调膂力精湛,未免事倍功半。须知意到气到,方才力到;似守非守,勿忘勿助,若存若亡,才能久练自化,懂吗?……”
扈三娘听得如痴如醉,目光凝在他的食指。茶水画出的清澈线条,在脑海里爆成烟花。
墙外面,不知何时多了两个求知若渴的脑袋。张青和孙二娘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希望的小火苗。
昔日高高在上的八十万禁军教头,如今亲力亲为开起了小灶,机会难求,错过了就只能等下辈子!
可惜两人的耳朵都快竖成了兔子,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功力平庸,比不上美人受人青睐。
扈三娘凝神静听,手指微动,直到林冲的话停了,良久,才深深呼吸,发出一声近乎哭泣的叹息。
“多谢林教头指点迷津,小女子受益……无穷。江湖险恶,就此一别,各自珍重罢!”
她说完,噙着一泡盈眶的泪,拎起自己包裹,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门。沿着大路,越走越快,很快就见不到了。
林冲目送她离开,慢慢用手抹掉桌上的茶水,也站起来,随口问孙二娘:“几时了?”
第109章 989。10
送走林冲,潘小园又跟张青夫妇痛快吃了一顿饭,好好谢了他们这次的帮忙。
说来也挺丢人,谢人家的饭局,开在人家的地盘上,最终还是人家来请客。张青还张罗着从水泊里捞来条新鲜的大鱼,大伙就着一壶酒,吃个痛快。
席间悄悄问:“那些老乡,都安抚住了?”
张青大笑:“都在谢我的通风报信之功呢!”
孙二娘眼睛瞧着扈三娘离开的方向,轻声道:“你说那小妮子走进村,会不会让老乡认出来,挂点花红段匹什么的?”
张青老成地分析:“我看不会。按她的脾性,现在已经躲在哪个山沟沟里,苦练武功去了,没个三年五载,咱们别想再见到,哈哈!”
暂时没心思出来实力作死了,潘小园想。
这小妮子当真祸害她不浅。本来她只是想学鲁智深,路见不平,管个闲事,造他个五六级浮图。没想到低估了闲事的难度,为了有始有终,搭上去这么多时间精力。
好在眼下似乎是得到了比较稳妥的解决,一切都值了。不指望美人能知恩图报,但求以后若是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来跟梁山结算过去的江湖血债,起码能将自己放过一马。
唯一遗憾的就是,她自己若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武功底子,林教头的一堂小灶听下来,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得武功大进,少奋斗二十年。可惜自己完全消受不起,牛嚼牡丹,这么好的一次机会付诸流水。
孙二娘忽然又压低声音问:“这事,武兄弟知道多少?”
指的是整惨王矮虎,并且让扈三娘以他为跳板脱身的主意。潘小园想了想,说:“我没提前知会他,不过他琢磨琢磨,多半也明白了。”
孙二娘夹一筷子鱼,门儿清的一笑:“给点好处,堵上他嘴,省得以后把咱们卖了。”
潘小园一惊一乍的一瞪眼,掩嘴笑道:“武二哥是那样的人吗!”
见孙二娘笑得挺坏,这才明白,人家是正话反说呢。连忙跟她表态:“是,是,这次多亏你们,你们要啥好处,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张青大笑:“哈哈!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我俩从你这儿得的好处还少么!”
潘小园也跟他们没心没肺地一笑。张青夫妇上山的时间不长,又是属于“加盟”,又长期在山下开酒店,因此心态上相对独立,算计个口碑不好的“梁山兄弟”,也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于是秘密被限制在四个人之内。潘小园此时忽然觉得,她、武松、张青、孙二娘这个小圈子中的“义气”,比起梁山上千八百兄弟的“义气”,要可爱和可贵得多。
孙二娘还在挑挑拣拣那条鱼,筷子尖儿踅摸剩下的肉,一面闲扯:“最近泊子里的鱼可都越来越小,今儿时间紧,也没捕到什么大的。我在灶上还煨着一锅葱花猪血汤,不够的话,待会儿端过来。”
孙二娘又发明黑暗料理了。潘小园打个哈哈,连忙说自己饱了,抽空儿告辞。
在路上走一顿饭工夫,便看到水泊边缘的芦苇荡,深秋时节,一片金黄,美不胜收。
可今天的芦苇荡却有些不同往常。一块凸出的顽石上,隐约一个小黑点,走近看,竟是坐着个一动不动的人,背对着她,衣着光鲜齐整,手上一根细棍,边缘拴着根细线,一直耷拉到水里,竟是个钓鱼的。
那钓鱼客突然猛地将鱼竿一拉,空空如也,摇摇头,重新甩入水里,继续一动不动的等待。
潘小园远远看得奇怪。看这人打扮,不像是村里的老乡;可梁山上的大哥小弟们,有谁有钓鱼的爱好?更别说,水泊梁山眼下养着万来号人,捕捞业繁荣,泊子里鱼烟日渐稀少,像他这样在水边芦苇荡里守株待鱼的,除了浪费时间,基本上不会有别的收获。
心里琢磨着,脚底下不停,走过那钓鱼客背后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清冷男声:“娘子,留步。”
潘小园一惊,将那声音沉淀了一下子,才觉出是在叫自己。再一转头,看到那钓鱼客已经站了起来,鱼竿丢到地上,回身朝她一拱手。
她又是一惊。这里虽是金沙滩外,却也基本上是梁山的地盘。平日里在附近走动的,也多半是具有梁山特色的江湖糙汉,免不得龙形豹貌,虎背熊腰,不吓人就已经算是难得。
可见到的,却是一袭锦衣华服,腰间悬剑,精致的画风与梁山格格不入。那人三十上下年纪,颀长清瘦,容颜俊美,眉浓而细,眼狭而长,却是文而不弱,阴而不柔,步伐中透出刚健与矫捷。
何止不吓人,这一副模样,得把九成的梁山小伙子都比下去。
潘小园五分惊,四分疑,还有一分不得不承认,是被此人的姿容小小地惊艳了一下子。万福下去,问道:“官人有事?”
在梁山上叫大哥叫惯了,“官人”两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