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赶紧拦住:“娃娃回头再逗——话说妹子,你也请几个乳娘照顾,一个人带孩子多累!”
她本来只请了周通。但总不能把孙雪娥母女撂家里,于是理所当然地一起来了。孙雪娥乐得晒娃,倒不害羞。
但也看出她这段时间憔悴了不少,说不定没睡过一个整觉。眼尾耷拉着,脸色青中发黑,要不是一脸幸福的神情,真要以为她被老公虐待了。
孙雪娥大大咧咧笑道:“不请,不请!现在城里东西那么贵,有钱我还攒着买吃食呢!——大夫说要吃什么黄豆、鲫鱼、乌鸡汤,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多贵!但不吃不行,你不知道下奶多麻烦!……”压低声音,得意地向她传授经验,“人家都说,生出来之后得立刻让孩儿吃上奶,以后才会顺利。我是不凑巧,耽搁了不知许多久,可苦了孩儿了!嗦疼了也出不来一口。开始问了邻家,说是要按,请了婆子,疼死了也不管用,我就知道他们是合伙骗我家钱!然后去看大夫,开了一堆苦药渣子,还说让我多喝汤,肚子都要胀破了——也是骗钱。后来我都开始准备米汤了,累得睡了一大觉,你猜怎地,醒来之后居然发现在淌……”
周通听着媳妇大谈育儿经,越来越尴尬,终于觑个停顿,让她告一段落。
“这些回家再说!嫂子把咱们叫来有正事!”
孙雪娥不满:“你闺女不是正事!叫你给起个名儿,一个月了都没起出来!你让六姐儿评评这个理……”
周通大怒:“再聒噪回家!”
孙雪娥瘪嘴:“回家没人照顾……”
潘小园及时插话:“你们别担心这个。若是怕没人看顾,不如搬到我家里,外头十几间空房随你们挑,大伙也热闹。”
孙雪娥喜道:“真的?”
周通智商在线,知道这大约是要派任务了。对于他闺女的干娘,周通极尽恭谨,一张大脸褶成一片,笑道:“嫂子今儿有什么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周通比她大了将近一轮,哪能就此把人家当小弟。赶紧谦虚几句,让人上茶上点心。
小豆腐难得见到这么多生人,哭两下,就忘了自己为什么哭,转而好奇地将每个人都审视一番。小脑袋再一转,看到了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眼珠子一下凝住不动了。
燕青风尘仆仆赶过来,朝着这位梁山新成员抿唇一笑:“哟,周小娘子。”
声音中自然而然带着长辈般的宠溺温存,周小娘子一点也不害怕,还懒散散眨眨眼,作为回应。倘若周小娘子早生十几年,单凭这四个字就得迷上他。
孙雪娥嫌他夺走了娃儿的注意力,没好气提示一句:“还不会说话呢。”
除了孙雪娥,其他人对燕青都多少有些芥蒂。周通轻轻白他一眼,不阴不阳说道:“兄弟你也来了啊。”
周通知道自己脑子不灵活,每次这人一到场,总觉得要被他当猴儿耍。
潘小园却不计前嫌地招呼:“小乙哥,坐。”
卢俊义为国征战,李师师隐居江南,燕青最在乎的两个人,都多少过上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他自己呢,应该再没有背信弃义的动机了吧。
不奢求所有人都跟她讲义气。这是个人才济济、百花齐放的时代。小家子平民出身的潘六娘觉得自己不学无术,一不会吟诗填词,二不会带兵打仗,做什么都是两眼一抹黑。唯一的长处,就是广交朋友,挖掘出每个人的优点,让他才尽其用——为我所用。
譬如早就知道郓哥儿见风使舵,见钱眼开,所求不过“安稳富足”四个字,那便给他安稳富足,他便会成为自己坚定的盟友。
而燕青要什么,旁的她猜不出,但有一样,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
笑嘻嘻给他递过去:“师师的信。里头有一句问候你的。”
燕青垂下眼眸,不露情绪,微微颤着手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
又听她说:“不过有五句是问候我的,四句问候金芝公主,三句问候鲁师父,两句……”
燕青苦笑:“表姐饶了小乙吧。”
她嗤的一笑,转移话题,极低极低的声音问:“攒多少钱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燕青坑她巨款,约定一年之内还不清一千两黄金,便只能以身抵债。眼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这半年里,燕青积极参战,为联军立了不少大功。在旁人看来,他是在努力“将功折罪”、“替天行道”;而潘小园知道,梁山赏罚分明,立功之后人人有奖金,他是在疯狂攒钱呢。
燕青听她这么问,愁眉苦脸,也低声回:“不多,也就八九百两吧。”
她心里暗暗称奇。燕小乙果然有一套。
其实以她眼下的财政手笔,千把两金子已经算不上什么天文数字。但重要的不是钱,是态度。
眼下燕青态度良好,于是也对他不吝微笑:“那好,今儿给你派的任务,若是做得好了,大伙都少不得论功行赏。”扬起头,“郓哥儿,别逗小孩了,让她睡觉。”
郓哥赶紧过来。大伙在她身边围坐。当年点心铺的初始团队,现在重新凑齐了一大半。
先把孙雪娥打发去旁边歇着,派几个丫环去给她捏肩捶腿聊天逗娃。然后理理思路,郑重开口。
“京城里物价飞涨,大伙也是有亲身体会的了。朝廷里那些大官也下过令,不准商户囤积居奇,可是投机倒把之事屡禁不止。因此……”
第281章 收购
她还没说完; 郓哥就乐了:“因此还得求嫂子你出马是不是?我就知道!那些朝廷里的大老爷们; 平时自己都不出门买东西,没人做过一天买卖,怎么会懂这些生意上的事!”
话虽然刻薄了点,但潘小园觉得也未尝没有道理。单纯一句“禁止投机倒把”; 其效果相当于“何不食肉糜”。
对郓哥说:“那你懂?你来说说。”
郓哥缩缩脖子,一吐舌头:‘小的可不懂。但小的知道,要是有什么买卖能让我赚五倍七倍的利润; 哪怕是犯法; 我也得试试——大不了被盯上之后跑路!我们做生意的,讲究的是视死如归……”
旁边董蜈蚣哈哈大笑:“别吹牛了!像俺们梁山大哥上战场的,才叫视死如归!你们那叫要钱不要命!”
潘小园心里给这孩子暗暗点个赞。冥冥之中有点马克思笔下资本家的觉悟。
郓哥死猪不怕开水烫,猥琐一笑:“随你们怎么说。反正禁令是不管用的。咱们要治奸商; 就非得比他们更奸不可。”
潘小园等他说出这句话,轻轻一拍手,“没错!过去咱们打仗; 遇见敌人; 可不是跟人家比谁讲理; 比谁更守法令规矩。只有比人家拳头更硬; 才能打赢是不是?眼下也是一样。我已经跟宗老相公保证过了; 朝廷法令禁不住的事儿; 咱们便用民间的智慧;官老爷们摆不平,我手底下这些个兄弟姐妹,说不定能给摆平。”
这话说的; 把周围一圈人全都捧得飘飘然。只有贞姐儿一直在暗暗摇头,嘟囔:“奸商是那么好当的?”
燕青笑道:“这就对了!回头小乙到街上溜达一圈,凡是见着有囤积居奇的奸商,就用咱们梁山的法子对付,保证他家里人不知他是怎么死的。”
潘小园嫌弃地看他一眼,“若真如此,叫你来做什么?我手下有五百精兵。”
燕青不敢跟她顶嘴。也知道他自己大约算得上全东京城最不懂生意经的角色,于是虚心求教:“那么表姐有何打算?”
见他一副纯良眼神,微微带笑看着自己,她忽然有些心慌。颈间的印子到底遮干净没有?早上是用细珠粉用心敷过的,左看右看没有破绽。唯一有可能看出破绽的,也就眼前这位浪而不荡燕小乙了。
要么是自己多虑,要么是他识趣,见他目光马上移开,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来。
潘小园努力把思绪拨乱反正,琢磨着措辞。这一屋子人特长各异,商业水平参差不齐,得尽量说得老少咸宜。
“嗯,首先……奸商们倒也不能一刀都砍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认购了国债,眼下都是咱们的债主。”
周通不服气:“可他们赚的是不义之财……”
“别管他财源来路如何,也别管他用心怎样。你想想,咱们现在欠着全国人民的债。这欠债的要是把债主一刀砍了,以后谁还肯借咱们钱?”
大伙琢磨琢磨,觉得也是。要么说有钱人的弯弯绕太多,利益之间错综复杂,并不是揍人、砍脑壳能解决的。城头上那些明晃晃的霹雳火炮,可都是蒙这些老爷们舍财。江湖豪杰恩怨分明,也不能留下翻脸不认人的名声。
“嗯,首先……咱们从理论说起。物价是由什么决定的?”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刘贞姐儿一只手举老高,活像个用心预习过的学习委员。
“供求关系!”
“没错!市场上的货物,供应得少,需求得多,价格自然上涨。眼下商贩们将京城里的粮油布匹等生活必需品大肆收购,又不转卖,致使供应量大幅下降;百姓又听信谣言,慌忙囤积货品,致使需求增加。因此价格居高不下。三司官员的建议,是规定物价上限,不准超额定价。但是……”
做过土匪的都知道这措施无甚卵用。大伙齐声笑道:“那还不得挤破头!”
如果供应量有限,又规定低价,其后果不外乎三种:第一,出现黑市,肆意抬价;第二,有人利用关系,多拿多买;第三,出现类似于粮票之类的“购买准入制度”,同样会立刻被奸商操控,以此牟利。
“没错。所以咱们必须釜底抽薪。我的愚见,需求量咱们不能左右,那就在供给上下功夫。奸商们总不至于垄断全国各地的粮茶布匹吧!”
郓哥一点就透,笑道:“嫂子,这得花好多钱。”
“咱们有钱。”
把李师师半捐半借,“认购”国债的事情跟大家说了。再加上李清照一家的款项,还有国库里她有权动用的流动资金……
潘小园双目晶亮,环视自己的老伙计们:“这件事,官府不方便出面,因此还得依仗大伙。咱们背后有整个国库兜底,我就不信玩不过那些大奸商。”
京城里的富商巨贾们自有一套紧密的社交圈子。这一日,几十个金融大户聚在唐员外家宴饮娱乐,商量眼下卖什么最来钱。
外面守着的都是可靠的保镖和仆人,“商业机密”绝对不会外泄。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提到:“最近粮米价格又有上涨——唐员外,你可能不能瞒着大伙吃独食啊。”
政府对商业的监管松散,眼下政权更迭之际,朝廷的目光都集中在军事政治上,无暇顾及经济,商户们更是无法无天。通过互相之间的私下约定,控制着每日市场上的成交量。
那唐员外连忙澄清:“诸位仁兄说哪里话,在下可是一直按照约定,每日收购五千石,一两都不多哇!”
大伙互相看看。还是信得过唐员外的商业信誉。既然不是在座诸位干的好事,那便是……
“市场上又出大户了?跟咱们抢粮米收购?”
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商家,在悄无声息地跟东京众商做竞争,导致京城内的货物供应进一步紧缺。而旁观这位神秘人的大手笔,倒能媲美当年的京城大户西门庆了。
西门庆当年也是“商会”里的重要成员。眼下不幸落马,众商户不免又唏嘘怀念了一阵。
唐员外问众人:“能查出是谁么?想办法把这人拉进商会。咱们京城里的商户们要同进同退,才能赚上大钱,可不兴单独行动。”
可是查了好几天,始终查不出这位大手笔商户的任何背景。只知道挂了个姓潘的老板,而那潘老板名下唯一的产业,是个已经歇业的点心铺子。再请相见时,说那潘老板是个女流,不愿抛头露面,每次都是婉拒。
众商户合计之下,觉得大约是哪个有钱寡妇在玩票,企图从这次涨价狂潮中分一杯羹。大户众志成城,共同赚黑心钱,不怕她一个独狼。因此便没太往心里去。反正物价越涨,自己越受益不是?
这边“潘老板”却也没闲着。调动自己手下的资源,悄悄从全国各地调来粮米,不声不响屯在京城附近。参与行动的手下们都立了军令状,绝对不能泄露自己的政府背景。多嘴一个字,砍一根手指头。但凡说出第十一个字,下半辈子就学宗泽,等着坐躺椅吧。
马上就遇到了不少困难。这日周通匆匆来报:“嫂子,囤粮米的仓库不够用了。要是都屯在公家谷仓里,我怕那些商户们会有所察觉。”
没说完话,那边董蜈蚣又来诉苦:“大嫂,人手不够用。咱们总不能让士兵来运粮吧!”
潘小园早有准备。叫来燕青和郓哥:“东京城里那么多歇业停业的酒楼勾栏,你俩去看看,哪些是贱卖转让的。”
这两位是多年的黄金搭档,讨价还价中的一流好手。一个靠脸,一个靠嘴皮子,互相配合之下,能忽悠得观音娘娘把她手里的净瓶给贱卖了,说不定还附赠一龙女。
熙和楼已经被武松砸得碎成一片,至今一直停业,连带着里面的厨师、小厮、账房,全都改行做了泥瓦工,连十分之一还没修复好。虽然说官府送了赔偿金,但修复并非一日之功。熙和楼的东家早就急得焦头烂额——本来还想用余钱屯点粮米,参加涨价投机呢。
这会子燕青和郓哥主动来谈价钱,没多费力,就把整个酒楼,连带里面的几十个雇工,低价收购了来。
潘小园趁热打铁,又趁机盘下了十几家生意惨淡的酒楼茶铺。有些娱乐场所还没惨淡到关门大吉的地步,于是便和东家协商“入股”,注入资金,帮助他们度过难关。作为回报,这些酒楼变成“公私合营”,需要腾出人手和空地,来帮助堆放这些日子收购来的粮米布帛。
有些酒楼东家多个心眼儿,一边数钱,一边还问:“敢问……贵府主人是谁?小人的酒楼已经入不敷出,却是为何要在这当口盘下来,岂不是亏本的买卖?”
燕青放慢语速,郑重回答:“我表姐从小就有个开酒楼的梦。”
此外,借着眼下物价飞涨的东风,将手头积攒的冷货、呆货——酒楼里的高档家具、抄家抄来的艺术藏品、乃至国库里所有的滞销货物——慢慢出清,吸收投机商人手中的富余现金。换来的现金又立刻分发各地,囤积粮米布匹,一文不留。
潘小园在这边大手笔玩得不亦乐乎,没过多久,一道口令,把她送进了开封府。
宗泽在躺椅上破口大骂:“小妮子不是夸口会做生意么!底下人跟我报说,这个月的物价又涨了六成!怎么搞的!做不了,我换人!百姓都要饿死了!我大宋开国以来,何时有过如此荒唐的时刻!”
宗泽是进士出身,嘴炮能力一流,上来从太祖开国说到了仁宗盛治,从赵韩王说到包龙图,成语用典无一不准确,直说得潘小园惭愧低头,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不敢跟他顶嘴,直接打包票:“先生不必多虑,奴家自有计较。等下个月,包管物价回落。”
宗泽不满意:“下个月?那这个月老百姓吃什么?”
这人不懂经济。潘小园只得赔笑解释:“就像上阵打仗,总得有个‘战机’嘛。这个月就先艰苦一下,不能打草惊蛇……”
宗泽哼一声:“听说你在派人收购酒楼产业,都买到自己名下了?”
潘小园一身冷汗,连忙澄清:“这是为了将官府撇清,避免商户们警觉,因此不能用公家的名义。”
正琢磨着如何支吾,才能不让他认为自己是中饱私囊,那边宗泽却乐了:“随便你!我也看不惯里面笙歌燕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