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是带着一班“聚义司”兄弟,忙着给各处来勤王的义军们进行洗脑教育,大谈替天行道的爱国主义精神。
明教诸军更是压根不认“国债”。方貌明确表示,只出力,不出钱。派兵试探北上,解了赵州、辽州几次围,缴来大批金军粮草,赢得百姓交口称赞,同时自己也充实了实力。
一支战力极强、战功赫赫的独立武装,在眼下的卫国战争中不可或缺。于是也就不强求他们在钱财方面为国分忧。
潘小园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召来左右,小字条上刷刷写个地址,吩咐:“给我把这个人请来。”
乔郓哥在那张紫檀木八仙太师椅上,坐立不安一阵子,还是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作揖,嬉皮笑脸问道:“嫂子,我那干闺女——哦不,干外甥女呢?”
潘小园端起盏茶,不疾不徐地轻抿一口:“养着呢!据说已经十斤了,你孙嫂子不让别人随便抱,你去的时候备个红包。”
郓哥十分自然地笑着接话:“生意惨淡,这几天没几个人买杂货,你瞧小的糊口都成问题,衣裳破了都没钱补,袖口都烂成这样了——哪有红包!”
笑了:“把你的铺子关了!给我做事,我给你发工钱。”
郓哥早就等着这句话,双脚一并,忠心耿耿地答:“是!”
潘小园从袖子里摸出几张“国债”样本,拍在面前茶几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郓哥拿起来仔细看看,一边摸脑袋,一边捻纸,不一会儿几张债券就油光锃亮。
“……不是说叫什么‘公债’?老百姓都说,是朝廷变相收税呢,好在不是强买强卖——照小的说,嫂子你们比原先那个朝廷爱惜百姓。”
潘小园哭笑不得:“你坐下,我给你上上课。”
郓哥并没有经历过梁山融资发债的那段时刻。他脑子再灵活,也不过是个金牌销售员的底子,没法自行想出这么多宏观经济的大道理。此时听潘嫂子娓娓道来,觉得醍醐灌顶,柳暗花明。钱还能这么玩!
“嗯,朝廷……借钱……定期还款……每年给利息……要是不还怎么办?”
“天子一诺千金!听说过发出的圣旨又收回去过么?要是连官家都不可信,还能信谁?”
郓哥却不买账,嘴一撇,破锣嗓子开始控诉:“官家当然不可信!去年我卖东西收的还是加一税,说好了十年的经营,今年开封府空口白牙,给我涨了七成!不然就不让开店!你现在让我买什么公债,我看十有八九官家会赖账!今年给了利息,明年不见得给!不敢信!”
潘小园没辙。朝廷的公信力确实让人祸害得差不多了。在文武百官眼里也许是神圣不可侵犯,但在寻常百姓眼里,也许就是个常年耍赖的小孩子。
郓哥却机灵,话锋一转,笑道:“不过既然是嫂子你主持发行的,我乔郓哥再不信官府,也不敢不信嫂子啊。但光我一人信不算数,你要让全京城全天下的百姓信你……这个,嘿嘿……我看,有点儿困难……”
油嘴滑舌,把其中阿谀谄媚的部分过滤出去,倒是大实话。
“那,依你看,这东西怎么才能推销出去,让百姓们买得心服口服?”
郓哥知道这便是面试了。说得好了,下半辈子衣食不愁,再也不用开杂货铺。
“给我一个时辰想想。”
“好。来人!上茶上点心。”
……
郓哥文化水平不高,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于是又管潘小园要了一个文书匠,一边思考,一边口述,一个时辰下来,厚厚的一大沓“企划案”。
潘小园慢慢翻着:“你能做到?”
“嫂子给我经费,让我自己雇人手,我保准把积压的公债全给你卖出去。”
心里是相信他的。回想起当初这小猴子在阳谷县卖雪梨的日子,那时就让她看出一颗冉冉的商界新星。眼下几年过去,本事渐长,也该是他这颗新星发光发热的时候了。
敲打一句:“这可不是开玩笑。夸下海口做不到,可是要军法处置的。”
郓哥嘻嘻笑:“要是做到了呢?”
“七品以下乌纱帽随你挑。”
郓哥倒抽口气:“嫂子,你这叫卖官鬻爵,犯法的。”
“那又怎样?法是我写的。”
“……”
玩笑归玩笑,乔郓哥的推销天分在卫国战争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以至于多年以后,乔老太爷坐拥全国连锁乔记杂货铺,闲时喜欢捋着白苍苍的油头发,跟一群儿孙们回忆往事:“想当年,爷爷我……”
首先召集这几个月经营杂货铺攒下的人脉,市井巷陌里安插了一批“托儿”,每天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就出门直奔交引铺中的债券代售点,神秘兮兮地带回些东西,藏在袖子里不让人看。有人问的时候,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老百姓们虽然战争阴云压顶,虽然天天盘算着要不要南逃,但该过的生活还是要过,甚至由于是在战争期间,而格外相信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
“……见了那个卖帽子的老黄了么?他今天也去了!去的时候包袱里沉甸甸的,还叮当响,装的是钱!……回来的时候那钱就没了,可是他倒还挺高兴,还吹口哨……”
慢慢的,大伙聚集到“代售点”外面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门口竟有几十个排队的,都拎着提着一包包银钱,望眼欲穿往里看,不辞辛苦地站着等。
当然,这其中一大部分是郓哥花钱雇来的托儿,专门负责排队,营造一种抢购债券、人满为患的错觉。
自古物以稀为贵,既然那么多人都凑热闹,总不至于是坏东西。
风声慢慢散出去了:这是朝廷发行的“限量版”战争公债,只要认购,每年返还百分之三的利息,到期一并偿还本金,稳赚不亏!
有那懂行的生意人,压低声音跟周围的人分析:“譬如我花一百贯买了公债,朝廷每年给我三贯钱,十年就是三十贯,到了第十年上,连那一百贯也还给我,我便是一百三十贯到手——这不就是钱生钱么!诶,这事千万别跟别人说,我也是走关系才买到的……”
发行的“公债”,只有十分之一投放了市场。越是有稀缺性的东西,越能激发人们的购买欲望。一开始是郓哥雇佣的“托儿”在不辞余力地介绍。等过一阵,老百姓就自发开始传说了。
“这世上真有钱生钱的好事!一百贯变成一百三十贯!——这不就相当于给我们老百姓发钱么!”
还有人为官家这种毫不为己、专门利人的“发钱”行为找到了理由:“前阵子鞑子兵打得凶,不是说割地赔款么,搜刮了民间那么多钱财。现在新皇帝坐了天下,估计是觉得对不起咱们老百姓,因此把钱还回来……当然不能直接还,那不是扇太上皇的脸么!所以只好用这种迂回方法……”
“不不,你们都错了。其实是官家为了抗战保国,专门做的功德!等过一阵,说不定还要大赦天下哩!”
“那、那为什么先让咱们交钱呢?”
“这你就不懂了,据说是泰山里挖出了聚宝盆……放进去的钱,得沉淀个三年五载,吸天地之灵气,才能变出钱来……不是一日之功……怎么能让老百姓随便去呢?官家当然要垄断……”
以郓哥有限的见识,自是编不出这么多歪理邪说,老百姓的民间智慧不容小觑。
当然在具体实施过程当中遇到诸多阻力,远远没有想象中顺利。但这些潘小园也都放手不管。郓哥知道自己这回参了大赌,不成功便成仁,反倒比潘嫂子还要上心得多。一旦发现某个伎俩没有用处,或是适得其反,马上转换战术,想出更迷惑人的阴谋诡计。
有了稀缺性和谣言,最后一步,就是将买卖公债的行动赋予正当性和高尚性,让老百姓花钱花出风格,花出品位。
剩余十分之九的债券,在万众瞩目之下终于投放市场,伴随着响彻市井的口号。
“买国债,保国家,打退北鞑子,大家分钱花!”
“公债保安生,支持子弟兵!一贯钱养一个兵,他上战场我立功!”
“欲抗金矢镞,须造神臂弩,只要十五贯,我给国家捐一弩!”
“城头霹雳炮,其实不难造,凑够百万钱,敌兵轰上天!炮台炮座写我名,论功行赏我有份,不识字也有功名!”
童谣传到潘小园耳朵里,连忙派人去敲打郓哥:“喂喂,有点过了啊,这叫虚假宣传,买国债不附赠功名!”
但心中也不仅佩服乔郓哥的创造力。把一张张没分量的纸,具象化成为士兵、弩机、大炮,不失为争取民心的最好办法。起码让老百姓知道,这些钱被用在了什么地方。
郓哥的推销手段层层递进,不出几日,整个东京城上至富豪,下至小贩,掀起了购买救国公债的狂潮。广告词一天一变。
贞姐儿的工作量骤然提升了好几倍,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记录债券的销售状况。
小姑娘累得眼圈发黑。潘小园心疼,连忙调来三五个脑子伶俐的小吏在她手下帮忙。贞姐倒没有怨言,只是不解:“怎的突然卖出去这么多?”
及至听说是乔郓哥的鬼主意,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这厮专门投机倒把,不干好事!”
刘贞姐儿自从见识了岳飞小哥哥的风采之后,对这个油头滑脑的乔郓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逮着机会就得埋汰两句。潘小园把这俩人的“办公室”安排得隔着远远的。
这会子听说是郓哥负责公债的营销,贞姐儿更是一百二十分的细心记录,唯恐找不出他的漏洞错处。
还真让她找着了。过不多时,贞姐积极报告潘小园,说听手下人议论,国债价格居然水涨船高,生出了“二级市场”,一百缗的面值,生生被无良中间商提价到了一百一二十。
潘小园听得浑身一哆嗦。这时候可不兴溢价购买。连忙把郓哥叫来,让他适可而止。
知道这小猴子定然在其中玩猫腻,旁敲侧击说一句:“要是有谁囤积债券,炒高价格的,发现了一律砍头!这年头不太平,你虽然算我的手下,但若是其他部门的官兵上门查抄,发现你有什么不法之举,嫂子我也保不住你!明白吗?”
郓哥喏喏连声:“嫂子你说什么呢,小的不敢!”
紧紧盯着他,盯到他浑身冒冷汗,才微微一笑:“谅你也不敢。回去歇着吧。”
第276章 火枪
公债换来的现金; 马上便投入使用。一半分发下去作为军饷; 另一半分到各个部门,加紧制造强弓硬弩、宝刀利枪、以致威力无穷的霹雳火炮。
潘小园第一次登上城头; 观摩了宋军中的“大杀器”霹雳火炮。看第一眼就愣住了:“……这是炮?”
和她印象里的大炮完全不同。没有炮筒,更像是个大型投石机,将点燃的炸药包远远甩入敌营。可想而知; 威力虽然不会小; 但准头也不可恭维; 真正能大规模杀伤敌军的炮弹,也许十无二三。起到的震慑作用多于杀敌之功。
她心里暗潮汹涌,难道自己就要成为火器改进第一人了?
负责火炮的将领是梁山“轰天雷”凌振。她凑过去,小心翼翼的提建议:“……要是给火炮装一个炮筒……”
谁知凌振并没把她的想法当做石破天惊,而是十分了然地笑道:“嫂子这话说得容易; 小弟我试了十年啦; 就没做出过能连发十枚弹药以上的炮筒。”
她心里暗道一声惭愧; 随口问:“为什么?”
旁边几个“火药窑子作”里的专业工匠七嘴八舌地答:“开始是用生铁做炮筒; 可射不得两三次便要坏掉。有时候弹药威力大了,炮没发出去,自己人倒先给炸伤了!——后来也试过钢、铜,都不中用,朝廷又不给拨钱试验,只好搁下了。那筒炮的图纸,眼下还在库房里生灰呢!”
潘小园恍然大悟,暗暗可惜。古人的聪明才智早已超过了她的小聪明。管状火器早就被构思了出来; 然而由于冶金技术还不成熟,造不出足够结实的金属炮筒,“钢炮”“铜炮”的设想这才因而作罢。国家安定日久,军费年年不足,火器这种“奇技淫巧”又不是朝廷的重点扶植项目,因此没人专门拨款研究这个。以至于眼下的北宋时期,中国的火药技术尚且处在世界前列,可没过几百年,慢慢的就被西方超过了。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怎么能不发展火器。她这点主还做得,果断决定:“火炮营再加三倍的拨款,若能造出经久耐用的炮筒,每人再赏赐三千贯。另外,炼钢炼铜……”
大宋似乎没有专门的“冶金”部门。从来都是作坊里炼出什么钢,“火药窑子作”里就采用什么钢。但她知道,冶炼金属之时,各种微量元素的配比稍有调整,成品的硬度强度也许就有天壤之别。
自己不是又化学专家,这事找谁好呢……
一拍脑袋,现成的魔法师近在眼前。
派人去城内延庆观,半拖半拽的把公孙胜请了来。
“道长先别炼丹了。你要是能造出炸不坏的炮筒来,我上奏皇帝,让他在全国各地修一百座道观,全都奉你为开山祖师。”
公孙胜念叨着什么“无为而治”,开始还想脚底抹油,听到她后半句,手中拂尘一僵,骨骼清奇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
“女施主……此话当真?”
不就是开设化学专科院校,自然是多多益善。她极其肯定地一点头,随口画饼:“嗯,到时在终南山风景优美之处给你置个山头,供你随意授课收徒……”
公孙胜老泪纵横:“我年轻时曾云游终南山,叵耐那山里的贼牛鼻子看我落魄,连顿斋饭都不给,我当时就暗暗立誓,以后一定要把他那道观给买下来!……”
魔法师年轻时云游各地,神神叨叨大变戏法,自然十分不受待见。把潘小园刚才话里的“终南山”换成任何其他地名,其实都能勾起他一番血泪史来。
于是公孙胜就正式进驻了“火药窑子作”。上任头一天,把工坊里供奉的火德真君挪一边去,改立了三清像。
然后细细向工匠们询问了霹雳火炮的制作原理。当听说无法制作管状火器的关键在于造不出结实的炮筒时,公孙胜捋了半天胡须,忽然另辟蹊径地说:“那是火药威力太大了!把火药减少一点不就行了?”
外来的和尚不会念经。众工匠哭笑不得:“道长,火药减少了,还怎么杀敌?若是一枚炮弹只能杀一两个人,咱们还不如用弓弩呢!”
公孙胜想想也是,抱怨一句,自己埋头去生炉子了。
一天之后,潘小园接到“火药窑子作”里公孙道人送来的“快递”,惊得下巴都掉了。
这只是公孙胜为了研究“霹雳炮”而做出来的模型。用陈年毛竹削成小巧竹筒,中嵌铜丝勾合,里面装填少量火药,再进行试射,以找出炮筒破碎的临界点来。
公孙胜的实验暂时没有成功。然而潘小园盯着这缩小了的炮筒模型,一只手拿起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怎么觉得如此眼熟呢!
竖着端起竹筒,闭一只眼,瞄着门楣上“厚德载物”几个字,扣动想象中的扳机,口中轻轻叫道:“砰!”
随后听到门外一声喝叫,一个身影急速飞进来,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武松灰头土脸站起来,一眼看清是她,委屈到姥姥家了。
“我以为是谁用暗器偷袭呢!你这是拿的什么?又干嘛冲着我?”
潘小园一头冷汗,连忙赔笑:“这……是……”
总不能说,这是一柄尚在雏形中的……火枪?这里头要是点燃了火药,方才自己就是谋杀亲夫未遂了?
武松将她手中的炮筒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