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感激不尽,一连声的谢了。
正说着,只听远处小厮一连串的“老爷”,却是武松回来了。一身的脏兮兮,灰头土脸的没法看。黑黝黝的脸庞上展开一道白牙,一边走过来,一边笑道:“今天调试火炮来着,声音吓死个人!你们有没有听见?”
东京城里有着几乎是全世界最先进的火器,霹雳火炮炸响开来,其声如雷,烟雾升腾,有如天降惊雷。只是近来经济紧张,徽宗太上皇信任“天兵天将”远甚于信任科学技术,因此逐渐封存在库房里。此时重新一台台搬出来检修,不仅武松一个大男孩玩得入迷,潘小园一个纯外行,一听也便心潮澎湃,赶紧迎上去,笑道:“回头带我去看看。”
武松接过手巾,擦把脸,随后看到岳飞手里一沓字纸,随口问:“这是什么?”
岳飞随口说:“是师姐给我……”
说一半停了。他自己“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又见武松明显不知道这些财产的存在,敏感地嗅到一丝尴尬,明智地决定住口。
潘小园心中一哆嗦,但怎么解释才算厚道?总不能说——这本来是咱们夫妻共同财产,可惜让我婚前转移了,现在一文钱都不归你?
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禁军如何?”
武松眼尖,早看见岳飞手里拿的是巨额地契,脸上闪过一丝委屈巴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看得她慌忙低头。
再一霎眼,装没瞧见,开口便说:“禁军么,开始听话了。但伙食不好,没力气。”
她心里一甜,知道这便是不计较了,晚上少不得好好哄他。
也就不再纠结这事,转而跟着他忧心起来。随着战局愈发扩大,东京城的物价节节攀升,尤其是粮米价格,涨到了平日的三四倍之多。要让所有禁军士兵吃饱吃好,成本实在太高。
也不能强行从民间征收粮食,不然“统战”工作功亏一篑。
“——那其他兵马呢?”
宗泽作为开封留守,重新开始征召民间义军前来勤王,这段时间已有陆陆续续十几万人前来投奔——虽然大多数是老弱家眷——其中丁进、杨进、王善、张用等人,都是北方有名的侠盗,仰慕梁山泊的江湖名气,毅然决定由盗转兵,共同保国。还有淮西王庆,原本是占据州府的巨盗,这阵子生意惨淡,打家劫舍的收成越来越少,为了糊口,也自行“招安”,带了几万人,打算跟着朝廷混口饭吃。
但这样一来……
岳飞抢着说:“并非所有人都信任这些队伍,也不肯开国库,把禁军的口粮匀给他们。只好暂时用抄赃官抄来的钱养这些人。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但过一个月就难说了。”
她叹口气,再问一句:“太原府那边怎样?北边战局怎样?”
武松答道:“不妙。听闻东京政局有变,他们金国倒觉得是个机会,想趁机浑水摸鱼。细作传来的消息,已有小股金兵绕过太原城,侵犯到了京畿路。最多再坚持一两个月,我们这边必须派援兵过去。如今各地守军都向京城写信告急,求调神臂弩。”
金兵重甲难伤,行动又机动灵活。宋军又缺乏马匹,没有足够的重骑兵与之抗衡。唯有神臂弩能破金兵甲胄,效果非同凡响。
神臂弩潘小园知道,在当世算得上是远程大杀器,射程将近一里地,千百斤的力量,就算是精钢铁甲,也能穿出个窟窿,有时比火炮还威力还强。但是……
“神臂弩造价很贵吧?”
武松和岳飞一齐苦笑:“不便宜。”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归根究底都是钱粮问题。孙子兵法云:“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大宋藏富于民,发达的经济大多化作了精食细瓷、华服锦衣、园林字画、绝妙好辞;到了当代,征辽一役已经耗费了不少国力,再加上赵佶三十年如一日的作天作地,现在空有巨额国民生产总值,国库里的现金却几近告罄了。
倘若给个三五年时间,尚能通过调整税收、开源节流,将国库慢慢充盈起来;可现在连拖上三五个月都是奢望。
都知道潘六娘是理财好手,但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不能凭空变出钱来。于是只是跟她说说而已。
岳飞忽然提议:“咱们能不能,那个……印点钞……”
潘小园赶紧摆手:“饮鸩止渴,现在不行。回头有时间我跟你解释。”
迅速一合计,最重要最紧急的事情,应是拿出钱来犒赏前来“勤王”的各地义军,让他们忠心为国效力,以免寒心。
没等她想出辙来,武松却似乎早有准备,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
“这是我和蒋敬几个人张罗着,今天早上刚刚印出来的——岳兄弟,趁你也在,你们一块瞧瞧,这样行不。”
潘小园接过来,一看便明了:“债券?”
以前在梁山上就发行过战争债券,眼下想到了故技重施。她喜出望外:“二哥也懂这些啦。”
“我本来就懂。”
撇撇嘴,不跟他争。眼前这一版“债券”,比起当年在梁山发行的更加精美细致。纸张用的是过去道君皇帝写字画画专用的绢布金潜库钞纸,四周印花压边,字迹略有凹凸,套色端正,油墨整洁——金大坚已经进驻国家正规库钞印造局,昔日的高仿制造商彻底洗白,从此以后专心原创,只出正品。
纸张顶端六个粗黑大字“大宋卫国公债”,下面几行瘦金体小字,写明是大宋朝廷发放,度支司监造,用于抗战卫国,面额几何,利息几何,约定持有人可以每年向国家支取利息,二十年后还清本金。
再下面是一层一层的防伪图案花押、波浪纹“水印”。金大坚在皇家印造局中显然发现了宝藏,乐此不疲地试验各种新技术。每张债券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防伪图案里还夹了几句名人名言,什么“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什么“国耳忘家,公耳忘私”;最底下是新君赵楷的偌大红印章,表明公债的信誉。甚至还有皇帝手书的一句话:“上下同欲者胜!”
她看得如醉如痴,脱口赞道:“妙!”
自己那点开了挂的小聪明只能算是纸上谈兵;这些国家栋梁们举一反三,设计出来的东西才真正契合时代,让人看了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把半辈子积蓄贡献出来“匹夫有责”。
而过去的梁山“山债”属于短期债券,一年后连本带息一并还清,简单粗暴;而此时的“战争公债”是长期债券,若是数十年后一并还本付息,财政压力不可小觑。因此有识之士们无师自通地发明出了“剪息”,也就是将利息分摊到每年支付,也降低了国债投资的风险,让债券持有人更加后顾无忧。
武松得意补充一句:“皇帝那句手书是我逼着写的。老百姓都认这些。”
免不得再把他夸上天,然后提建议:“这‘公债’既是面向贫富不等的百姓,利息上面可以多些变化。譬如兑换期限可长可短,十年的利息少些,三十年的利息多些;面额小者利息少些,面额大者利息多些;至于还款方式,倘若只限钱钞,那么利息便少些;倘若接受粮米、布帛、茶叶、盐铁等来抵款,那么利息可以多些……”
武松一样样听着,默默记在心里:“那么回头便叫人去修改付印。你帮我算算,印多少合适。”
潘小园却为难了。国库现有多少短缺,她自是心里有数;但整个大宋的臣民,有多大意愿购买“国债”,她心里说不准。
岳飞也听说过当年梁山发行债券集资之事,当即满怀希望地说:“咱们叫那些朝廷里的文武百官都买!三品以上一人一万缗!七品以上的五千缗!九品……”
武松哈哈大笑:“不买怎么办?挨揍?”
岳飞眨眨眼,并没有反对。跟梁山大哥们混了这一路,有些思想也不免被拉低到了土匪境界。
武松还是笑道:“这个不成。能出得起这么多钱的贪官,大多数已经让咱们干掉了;剩下的忠心好官——找几个榜样还行。不见得所有人家里都有余钱。”
潘小园也忍笑提醒:“兄弟别忘了,等过几天,你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了,我看你怎么给大伙做榜样。”
武松奇怪:“他怎么还要升官?”都快比我官大了。
“嗯,迫不得已——回头和你解释。”
武松摇摇头。没听说过升官发财还带“迫不得已”的。但见岳飞居然也没反对,心里暗暗称奇。
岳飞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国债债券,忽然开口:“谁说我出不起钱?我——我可以做那个榜样。”
慢慢扬起另一只手中的一沓房产地契,讨好地一笑:“师姐你方才说……这些都、都归小弟处置?”
声音越来越小,也知道这个便宜讨得太大。
潘小园:“……”
覆水难收,红着眼圈点点头。
不是不心疼。但她潘六娘敛财挣钱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钱够花”的安全感么!再说,要是开封城沦陷了,要是国家都没了,这些地契不都成了废纸一张,谁还稀罕?
岳飞心中估算着房产的价值,再颤声确认一句:“我——真的——可以用?”
咬牙,“需要多少用多少。”
岳飞一蹦老高:“我这就去换钱!”
潘小园:“诶……”
真的一张都不给我留?
武松看看岳飞蹦蹦跳跳的背影,再看一眼泫然欲泣的潘六娘,眼神里再次意味深长。后悔了?
她黯然销魂地摇头。不后悔。就算这笔钱交给武松,多半也得让他不眨眼的花出去救国。区别在于,武松护短,好歹会给她留点下半辈子的吃饭钱。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罢罢,反正也是从西门庆那里赚来的不义之财,早花完早干净。而且是用于如此高尚伟大的目标,说不定能让大官人在阴曹地府里少下两趟油锅呢。
“大宋卫国公债”火速发行。神武右副军统制岳飞带头认购了一百万缗,朝野为之震动。
岳飞往日里没少去各军串门,作为“先进典型”,向各级军官传授杀敌练兵的经验,眼下在禁军中威望日增。他这一豪阔出手,不论是领导还是基层都深受触动,开始跟风。
不仅是榜样的精神力量。很多人原本觉得国家已完,收拾东西准备南逃了,眼下听说岳统制砸了巨款——岳飞作战能力数一数二的靠谱,那么此举也必定不是头脑一热,那么必定是有信心打赢此战,才肯将身家性命押在上面。如此以来,摇摇欲坠的国家信誉算是被撑了起来。有那一百万缗保底,东京城的防务起码不是一个空壳了。
就连赵构也派人认购了十万缗。小屁孩被软禁在府里,梁山好汉们倒是觉得他武功底子不错,孺子可教,揍两顿之后也开始听话。于是派出“聚义司”副司长、梁山嘴炮担当——菜园子张青,像当年忽悠岳飞一样,给小屁孩灌输什么替天行道忠义双全,天天洗脑,倒把赵构洗出了三分快意恩仇的性格。在得到“绝对不会杀你”的保证之后,小屁孩开始试探着和梁山交好,还拿出自己府里的钱财劳军,期待着在新朝廷里得到“参政”的机会。
国债的发行买卖,理所当然由潘小园管控。把当年参与发行梁山“山债”的小喽啰聚起来,和朝廷度支司的小官小吏一道,官匪合班,进行了一整天的简单培训。最后拉出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若有疑问,我不在时,向这位小娘子请教就成了。”
贞姐儿脸发白,小声说:“我……我……”
“你不是都做熟练了吗!别有压力,干不好我会换人。”
小姑娘没什么社会经验,但跟数字打交道的时间不比其他大叔大伯短,况且还有着几乎永不马虎出错的天赋,不把她放在国债部门,简直是浪费人才。
但国债的发行规模和梁山上那次不可同日而语。好在度支司有现成的国家级对账单模板,拿来简单改进一下,聪明的学一学就能上手了。
贞姐工作之余,在对账单上看到岳飞的名字,感慨道:“他……那么有钱啊。”
潘小园微笑:“现在一文不名了。谁以后嫁他,啧啧,不自带三千贯嫁妆是养不起的。”
小姑娘听出她话有所指,满脸通红:“我不是……”
潘小园严肃说道:“岳统制人很好,可以做朋友,能帮衬就帮衬。但你别忘了,你是我雇来干活儿的。十八岁之前不许想嫁人的事儿。要是因此工作有疏漏,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我可不会手软。”
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好似无良班主任。但她向来脸皮贼厚,有些事儿觉得不该藏着掖着,不如说开。
小姑娘花痴不是罪过,但早恋误事,尤其是眼下国难当头,救国就是自救,时间必须花在刀刃上。岳飞都把包办婚姻给推了,自己手下的人总不能再三心两意。
贞姐也知道自己无依无靠,全赖她扶持,不敢拂她意思,乖乖点头,一边想着,到十八岁时攒够三千贯,似乎有点困难?
第275章 物以稀为贵
武松也知道贞姐儿眼下在官府里做事; 还特地来看望勉励了一下。见小姑娘出落得愈发伶俐; 第一反应是,六娘以后没那么辛苦了。军事上的任务; 有众兄弟帮忙分担,政治上有各朝廷大员配合,而经济方面靠她一人力挽狂澜; 再多一百个帮手都不嫌多。
贞姐连忙放下手里的笔; 站起来打招呼。她年龄渐长; 如今倒不怎么怕武二叔了。只是武二叔变成了六姨她姑爷,便不知该怎么称呼。想来想去,还是遵循旧制,小声叫道:“武二叔……”
潘小园赶紧解释:“是前几天刚进京的,秦桧……”
武松却表示明了; “知道。这几日好几个兄弟已经跟我说; 秦中丞派人把他们老小都接来团聚了。”
潘小园默然。秦桧做的好事众人皆知。又忽然心中起念; 吩咐贞姐:“能不能查到秦桧秦中丞有没有认购国债?”
贞姐手捻单据; 飞快一扫,答道:“有。前日朝堂上‘集资’时,当场认了一千缗。昨天又派人专程来度支司,买了三百八十七缗,说是又从家里找到些积蓄。”
潘小园跟武松对望一眼。姿态做得如此漂亮。先积极参与,大方出手,然后又有零有整的买了第二次,似乎是为了支援卫国战争; 俨然已是倾家荡产。
但她又不是没去过秦桧家里。单是那小院子就精美瑰丽,再加上王氏说漏嘴的那个“比皇宫还好看”的大花园,拥有这样府邸的人,家中积蓄只有一千三百八十七贯钱?
当年武松被通缉的时候,人头还值三千贯呢。秦桧这点“积蓄”,半个武松都买不起。
果然是在真金白银的利益下,不得不露出些真面目。跟风站队、巴结上官,对自己有利之事不吝啬花钱,但在“买国债”这种得不到短期回报的集体行动中,似乎就不那么大方了。
他可没想到,潘六娘手下的小账房,居然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也想不到,会有人时刻惦念他,专门查他一个人吧。
这事记在心里,嘱咐贞姐别乱说。
毕竟像秦桧这样,只是象征性出资的朝廷大员不在少数。民间百姓里,多半也只是称赞岳飞等人的慷慨解囊,轮到自己的时候,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拿半辈子的积蓄换一张精美的纸——纸上的字儿也不认得呀!
到底是新事物,不太容易被人接受。潘小园觉得需要出动“宣传部”了。但以萧让为首的“传令司”大部分人,眼下都忙着对宪法草案进行最后收尾。吴用更是带着一班“聚义司”兄弟,忙着给各处来勤王的义军们进行洗脑教育,大谈替天行道的爱国主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