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楷晕头转向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哪个拥立者策划了一场黄袍加身?怎的都不跟他提前报备一下?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真的提前剧透给他,那就不叫“黄袍加身”了。更何况,他赵楷可并没有策划政变、取父而代之的勇气。要是让他提前知道了计划,肯定得忙不迭的叫停。
惶恐之余,竟而有一点点窃喜。难道老天真的对自己青眼有加,因此特特选在今日,推波助澜,让他临危受命?
到底没有得意忘形。见吴用还躬身拜着,咳一声,微微摆起架子,问:“既如此,为什么又要派人将孤勒马劫持,惊扰孤家,该当何罪!”
吴用轻摇羽扇,笑道:“这个嘛,事急从权,我们兄弟们初来乍到,也是头一次干这种事,手艺半生不熟,经验欠缺,还望殿下恕罪,以后一定改恶从善,无则加勉。”
说得油嘴滑舌大言不惭,一点也没有忠诚敬畏之感。赵楷立刻明白了。“顺应天命”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把他当一个傀儡罢了。
眉毛一竖,待要发作,眼看吴用背后虎虎生威,立着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有他的两倍体型,人人面色不善,不怀好意地打量他的身子板儿,不由得一哆嗦。
再环顾四周,粗陋无比的一间大厅,几副木桌木凳子,梁上悬着几个菜牌儿,狗爬似的字体写着诸如“点茶翡翠糕”、“有余上上签”的名目,似乎是个民间点心铺?
全然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若是大喊一声,能不能被任何一个外人听见。
不由得又一哆嗦。别无选择,只能配合他们演戏。白着一张羸弱俊俏的脸庞,轻声说:“好,那好……敢问诸位……嗯,爱卿……如何称呼?可有官职?”
吴用微笑:“小生吴用,山东济州郓城县东溪村人,功名止于秀才,落草之前在私塾里教书。若是能得陛下赐予一官半职,是小生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接着使个眼色,后面的十几个好汉大大咧咧自报家门。
——“洒家是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那个延安经略府提辖!——嘿嘿,想必你也不知洒家名头。”
——“清河武松!做过步兵都头,不过不爱干。”
——“河北卞祥!种地的!”
——“奶奶姓仇,闺名凭啥告诉你!”
——“娘子,何必,这么大,火气,你看他,多可怜。对了,小人是……”
——“要你管!”
——“贫道蓟州公孙胜,又唤一清道人。这位是我师兄‘灵应天师’包道长。我们……”
——“侬好侬好。幸会幸会。”
——“俺是山东阮小二,打渔的,没官,哈哈!”
——“五哥闭嘴,我才是阮小二!喂,姓赵的看清了,他不是阮小二,他是小五喂!”
——“X你老母!俺才是阮小二!”
——“滾你娘的蛋!你老母难道不是我老母!”
——“我娘还是你娘呢!你再冒充我试试!”
——“七哥别闹!”
……
赵楷一脸绝望地看着这群杂牌军,完全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只有最后一个请求:“我父道君,还请……还请各位善待于他,莫要让我背上不孝之名。还有我的兄弟们……”
吴用笑道:“这个好说。”
一招手,一个小兵碰过一卷细白宣纸,吴用接过,展开来,恭恭敬敬呈给赵楷。
熟悉的天下绝顶瘦金体。书画家赵佶在小黑屋里、一群虎狼凶徒的威逼之下,完成了自己在皇位之上的最后一件作品。
诏书上坑洼不平,似有泪痕。赵佶声泪俱下的深刻地检讨了自己为君近三十年内的种种倒行逆施之举,表示已经清醒认识到了让自己当皇帝就是一个错误。眼下时局危急,非退位让贤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于是传位郓王三皇子赵楷,希望他能勤政爱民,勇退外敌,做一个中兴大宋的好皇帝云云。
仓促之间没找到玉玺,于是落款是一个简洁独特的“天下一人”花押,世间尽此一件,无人仿造得来。
赵楷无言半晌,双眼空洞地盯着这纸退位诏书,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随你们安排。”
吴用立刻笑道:
“陛下这是说什么话呢!小生——哦不,臣等对陛下忠心不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嘻嘻嘻。”
第264章 进京赶考
“靖康”的新年号; 是司天监的一群饱学之士翻遍典籍决定的; 取重建秩序、安定富足之意。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历史的轨迹已经被破坏得面目全非; 然而有些东西却是怎么也躲不过的。
潘小园坐在一顶两人小轿里; 摇摇晃晃的抬进一座高宅大院。整个都城已经被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街上巡逻的兵卒公人多了一倍,其中多半都是有联军背景的。再听不见流氓无赖的嬉笑怒骂,小摊小贩也少了许多,整个城市显得井然有序的安静。
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政权交迭,新皇即位——国家还姓宋; 官家还姓赵; 只要没加税到自己头上,老百姓哪管那么多。不过是费心多记一个年号而已。
进了门; 往里走了三进,听到潺潺水声; 啾啾鸟鸣,听着轿夫的脚步声从沙沙的泥土路走上了笃笃的青石砖,这才微微一晃,把她放下地来。
轿帘一掀,只听外面齐声唤道:“恭迎夫人!”
潘小园吓一大跳; 差点躲回轿子里去。壮着胆子下来,才发现迎在外面的是谁:四个小厮; 四个丫环,都是模样齐整的十六七岁年纪,齐齐朝她行礼。
她赶紧没出息地制止了:“免了免了; 起来起来。”
茫然环顾四周,只见亭台楼阁、园林古树,明明外面是东京城的闹市,里面却是别样的幽静素雅。她平生游览过的最奢华的大户人家宅子,也不过阳谷县的西门庆家;而阳谷县的西门庆家,和此刻所处的这个府院相比,也就相当于一个茅房的规格。
土包子似的来回看。好在武松马上从内堂出来了,唤她:“六娘。”
她看到救命稻草,笑嘻嘻的朝他跑过去。后面几个丫鬟追在她后面,两个扶胳膊,两个提裙角,连声叫道:“夫人小心!别绊着!”
武松不耐烦挥挥手,“不是说了么!用不着你们服侍!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小厮丫环摸不清这人脾气,一个个讪讪退了下去。
潘小园仍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轻声问:“这……这是……这府邸,是你的了?”
武松纠正:“咱们的。”顿了顿,看她那副没出息的样儿,终于忍不住一笑,“你现在是诰命夫人了,走路慢点儿。”
其实真正按命妇等级算起来,她现在也远远达不到“一品夫人”的地位。但武松弄不清楚,下人拼命巴结,于是一口一个“夫人”,旨在讨她欢心。
她无言以对,没底气再问一句:“那个,二哥,你现在封的是什么官来着,我……我又忘了。”
武松失笑道:“这都能忘。”
“你再说一遍嘛!”
“好,你听好了:侍卫亲步军……亲军步军……都……都……兼兵马……”
他说着说着,笑容也慢慢凝固了,挠挠头,再捋一遍舌头:“侍卫步军亲军……亲军步军指挥……不不、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兼兵马……”
潘小园笑得肚子疼,忍不住刮一刮他的脸:“还说我呢!谁没出息?谁没出息?”
武松讪讪住口,挽住她手:“走,去里面瞧瞧。”
角落里,一干小厮丫环立正站好,眼珠子随着新主人动,全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连自己的官名都记不全!这官怎么当的!
然而不敢露出丝毫异状。都听说这位武松大爷曾是杀人不眨眼的贼寇,要是惹恼了他,难保不会被抽筋剥皮。
武松眼下正式的官职是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兼燕山府兵马元帅,是新君赵楷亲口授予的——其实他才懒得当官,但周围的智囊文人一个劲儿的劝说,说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取得兵权,给联军发粮发饷,以后调动作战,也会方便许多。
于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寻常士官梦寐以求的位置。从白丁直接提拔至此,可以算得上火箭速度,古往今来第一人。
其余领头的好汉们也被“事急从权”,授予了各种各样的军职。没什么繁琐的仪式,交接了官印和兵符,便顺理成章地将兵权拿到了手里。
吴用等文化人则直接成了“宗正少卿”、“殿中侍御史”、“朝奉大夫”,比当初招安授予的品级还高了些。岳飞则直接成了神武右副军统制,兵权实实在在的握进了手里。
岳飞并没有得意忘形,利用自己的职权办了唯一一件事:把周老先生的墓修整扩大,起了个小祠堂,跟新君讨了个封号。不少江湖豪杰此时才知晓周老先生的葬身之处,纷纷过去祭拜烧香,祈祷老先生保佑自己武功大进、战无不胜。
至于方貌所带的明教军队,自然是不肯接受朝廷封赏的——可又不能算作叛军。这个难不倒一干智囊。商讨之下,决定额外创立一个新番号“承义军”,授予独立的民间武装团体,下设光明、威边、广节、淳安、归思五营,名义上独立自治,但可以按月向朝廷支取粮饷。同时赦免了方腊此前自立为王的“罪过”。
用吴用的话说,这叫做“削足适履”,没有法令便创造法令,没有先例,便自己做这第一个先例。
方貌十分满意,连夜向江南派了鸽子,说明了情况。
在朝中稍稍探一探口风,就知道哪些人一直在尸位素餐的卖国。王黼、童贯、李邦彦、张邦昌等人被迅速革职查办,杀的杀,关的关,百姓纷纷拍手称快。其中童贯被拉进大牢的路上,遭到了上千百姓的围追堵截,扔的东西五花八门,有臭鱼烂虾,有烂菜叶子,有破鞋烂衣,甚至还有一块带血的“陈妈妈”布,还有板砖——被护卫公人及时打下来了;等童贯被扔进牢里的时候,已经是半死状态了。
而李邦彦在囚车里一露面,大伙知道扔臭鱼烂虾不管用,有人趁公人不注意,直接冲上来往囚车里扔了一串点了引线的鞭炮,引发了小范围骚乱。李邦彦被炸得鲜血淋漓,哀号过市。事后开封府依法追究那扔鞭炮的破坏分子,可一干公人格外发挥了往日的怠惰之风,这个装病那个推诿,那扔鞭炮的始终没被捉拿归案。
更大快人心的是,新君上任,立刻改变了投降的态度,雷厉风行的表态:太原、中山、河间、乃至燕云十六州,都是大宋神圣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金人休想占去一分一毫。至于什么“割地赔款”,见鬼去吧!
这最后一句话,让民间一片欢腾。终于没有凶恶官兵挨家挨户的“查税”了!
于是赵佶被迅速忘掉,整个朝政气象一新。不少人表现出了合作的意愿,答应重新出仕。
至于眼前这座府邸,是原来那位倒霉“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的私产。政变之初,这人曾经带兵反抗过一阵子,随即众好汉发现,以他的武功,连萧让萧秀才都打不过。于是嘻嘻哈哈的把他捉住了,扔进大牢,还没想好怎么处置。
府邸自然也就交接给了武松。两人巡视了一番“新家”,从外院一直看到内宅,互相瞧一眼,同时评价道:“太大了。”
在土匪堆里摸爬滚打,奔波了这么些年,潘小园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是个草莽命了。看着这宅子里的各样奢遮财物——金丝楠木桌椅、成堆的织金锦缎、满墙的名人字画、金银漆锡茶酒器皿——脑子里总浮现出“民脂民膏”四个字。这些东西若是让她卖了换成钱,自然是毫无心理压力;可若是让她日常使用,总觉得用一天就得折寿一天。
怯生生提议:“咱们能住回……嗯,点心铺旁边那个小院子吗?那里其实不错……”
武松轻松笑道:“我也觉得这地方住起来不舒坦。但这宅子里又有不少卷宗文案什么的,需要花时间清理审阅,也只能在这儿先耽一阵。况且这里地方大,把兄弟们聚起来开会,也宽敞。”
她甜甜笑:“那我陪你。”
忽然又想到什么不放心的:“吴军师他们封的官儿,虽然只是事急从权,但……会不会……嗯,太大了些?”
用不着她提醒吴用的狡猾。自信答道:“无妨。赵明诚跟我说了,这些分封的职位都只有一部分的实权。还有以前的朝中大员,靠谱的都留在朝里,也不会容他们得意过甚。况且很多人都已成了拥立郓王的‘叛党’,他们也不能肆意妄为。总之,这叫——嗯,相互制约。”
武松自己自然是琢磨不出如此门道的。这些“相互制约”的弯弯绕,也是朝廷和联军中无数智慧的大脑所策划出的最佳方案。“聚义司”里的那些经验丰富的统战工作者尤其功不可没。
再问一句:“那、那个郓王赵楷,他肯一直当那个汉献帝?”
武松神色暗了一暗,静默片刻,才慢慢说:“吴用、吕师囊,还有几个朝中大员都已秘密商量过了。如果以后时局好转,新君若不听话,那么便可以在他‘非法上位’之事上做文章,把他拉下皇位,还政于嫡,连带着一干拥立他的大臣,都有把柄在我们手上,随时可以清算。前太子赵桓现有一子赵谌,年方五六岁,还算机灵,正好可以培养。”
她听得有些心惊胆战。赵楷只是一枚棋子,利用完毕就可以踹掉,改立太上皇的嫡长孙,这样谁都不会挑出错来——小孩子不懂事,容易控制,有的是时间可以养成。
武松肯定想不出这些招数。文人们的智慧不可估量。
轻声问一句:“那,你怎么想?”
他略显焦躁,看一眼门外。宅子里的下人都是上任主人的遗留雇员,倒是想发了工钱都遣走,无奈宅子太大,总需要人来清洁维护,因此一时还赶不走,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眼睛耳朵。
有人让他多置办些歌伎姬妾,让这府衙显得热闹些。武松哪有这份闲心,当即给斥回去了。于是偌大的宅子里,眼下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主人,到了晚间尤其清静,小偷都不敢进来。
走过去砰的把门关上,拉把红木椅子坐下,这才说:“这计划不是太厚道,但最稳妥,不容易出乱子。我——没意见。”
她叹口气。武松被迫卷进这些勾心斗角,还要违心地支持一些他并不喜欢的人和事,不浑身难受才怪,自己都替他觉得不自在。
但又能如何?大敌当前,最要紧的就是把这些各怀心思的人团结到一起,心计手段必不可少,容不得任性行事。
轻轻把他搂进怀里,安慰:“得天下易,守天下难,以后的难事还多着呢。咱们今天是进京赶考,往后也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不能做李自……”
咳一声,赶紧住口。武松只道她是在回忆历史典故,得意地接话:“不能做项羽。这个我知道。”
她赶紧表示同意,笑问:“所以……你打算在这个位子上,待多久?”
不用想也知道,要让他终身做什么“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朝殿上小皇帝卑躬屈膝,被一群下人跪拜服侍,无异于让他慢性自杀。
武松陷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软软的包围着他,鼻尖沁着她身上的香气,头脑忽然空了片刻。
伸手回抱她后腰,稍稍一旋,她就跌到他腿上,用力抱一下,宣誓似的说:“等时局稳定下来,等不打仗了,我就卸任。带你挑个好地方住着。”
她没来由的眼睛一酸,在他怀里拱拱,提醒一句:“别忘了找个可靠的继任。”
“是,找个可靠的继任。岳飞可以,起码有耐心,能跟那些酸儒们侃侃仁义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