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赶紧稽首:“我这道童不识礼数,粗手粗脚,冲撞了贵人,回头贫道定然狠狠惩罚。还望君王恕罪。”
同时背后悄悄做个手势。计划有变,把消息让人传出去。
赵佶有些扫兴。但他自认也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暴君。他心宽得很。
挥挥手,“赦卿等无罪。”
公孙胜暗出一口气。赶紧岔开话题。跟官家又聊了半天的“无为而治”,演示了几样“法术”,最后给观中供的神仙们尽数烧了香,赵佶才尽兴而归。
小黄门提醒他:“官家回宫?”
“嗯。”
确实有点累了。该办的正事都办好了,钱也布施了,祷祝全都念给神仙们听了。至于神仙们帮忙不帮忙,那就不是他赵佶能摆布的了。
重新登上金明池画舫。小黄门发令:“摆驾回宫!”
水波潺潺,水里隐约有锦鲤游过。赵佶玩兴不减,叫过几个宠臣:“你们来看!来看!”
赏了一会儿鱼,早把方才谈的那几句“胡人犯境”忘到了东海蓬莱去。又忽然听到远处若有若无的萧声,婉转柔和,卷着香风,和着水波,一荡一荡地传到画舫里。那曲调似曾相识,是他亲自作的一首《醉春风》,暗含无数旖旎风光。
赵佶耳朵一尖,难以置信。抬目远眺,一艘窄小精致画舫泊在一箭之外。
“……师师?”
画舫外面的亲兵小黄门一起皱眉。官家御驾金明池,百姓游船一律不得靠近。谁这么大胆!
赶紧看看官家脸色,没有“龙颜大怒”,却反而“龙颜大悦”,笑道:“是李爱卿不是?她身子好了?”
前一阵李师师说是生病,好一阵没能承他的宠。眼下几个月过去了,想必也是思念圣恩,于是抓住他出宫游玩的机会,大胆接近御驾,吹箫弄笛,心思再明显不过。
赵佶后宫三千,对这些女人家争宠的把戏心知肚明,很贴心地不说破。再说,他喜欢的不就是李师师的大胆脱俗,一点也不似皇城里那些死样活气的贞静妇人们。
于是呵呵笑着说:“去问问!若真是李卿家,让她过来。”
底下的人知道官家难得出一趟宫,不玩尽兴是不肯回去的了。立刻忠字当头,两个人抢着毛遂自荐,摇艘小船过去问。
一去却是好一阵不回。官家等得着急了,那小船才摇回来。船上两个小黄门愁眉苦脸地禀报:“回……回……回圣上,李娘子说……身体还有些抱恙……不、不宜走动……要是、要是‘员外’垂怜,还请……还请移动尊步,她……她已备了香茶小点……还有……还有别的……”
赵佶嗤的一笑。还挺会勾人心思。后宫佳丽哪个不是千方百计求他临幸,恨不得连上朝都黏在他身边;唯有这个女人矜持,惹得起他的兴致。
身边倒是还有明白人。兵部尚书谏道:“圣上,现在时局不稳,今日出宫,正事已毕,还是尽早回去的为妙。”
看了看官家神色,又加一句:“至于、这个……故人,不妨以后召进宫来,另行相见……”
赵佶嗤之以鼻:“敌人再强也是人,难道还能飞过来冒犯朕不成?你们各司其职别偷懒,朕就不会有事!”
当然要去。也挺怀念她亲手烹制的茶点。金明池中圣驾屈尊,亲会国色,多么风雅的美谈。
满心都是温柔缱绻,也就没注意,那两个小黄门的神色未免也太慌张了些,说话时的眼色神情,也未免不太对劲。倘若有经验丰富的禁军班直在侧,稍一留意,就能看出蹊跷来。
可惜赵佶为求玩乐尽兴,画舫里主要带的是侍从和宠臣。经验丰富的禁军班直都在岸上护卫呢。
小船摇过去,萧声愈发清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仿佛在述说着连日的相思之情。
可是……
“爱卿你……你、怎么变……男的了……”
燕青一眼扫过眼前这位风雅的胖子,冷笑道:
“今日算是见识到大宋官家的风采了。也难为师师,跟你这种人虚与委蛇了这许多年。”
第260章 媚眼
赵佶头脑一片空白; 平日里作曲填词的机灵劲儿都还给了祖宗; 整个人好似上朝时一般木讷。
第一反应竟是:“大胆狂徒; 你是何人!这曲子你如何会!”
燕青勾唇一笑:“自然是师师教我的。我学得慢; 她还多吹了两遍呢。”
赵佶大怒:“来人……”
可来的居然不是他的人。雅室四角的阴影里; 不声不响出现几个彪形大汉。为首的那个英气勃勃,浓眉大眼中凛然正气,朴素的布衫下肌肉隆起,让人立刻产生准确的直觉:莫说杀人,就是赤手博虎; 这人也是不在话下的。
赵佶何曾见过如此人物; 惊怒之下,腿脚软了; 做声不得。
武松笑道:“官家受累,委屈你在这儿多耽一会儿。”
紧接着眉目突然凌厉起来; 纵身一跃,扑扑几声,已和赶来的禁军近侍交起手来。
赵佶踏进游船仅片刻工夫,身后的精锐禁卫已察觉到不对。大叫:“护驾!”
十余人顷刻之间跃上甲板,游船狠狠地晃了两晃。船上五六高手不慌不忙; 分头接战。官家贴身内侍都是万中挑一的高手,数十年严格训练; 与寻常绿林草莽不可同日而语。今日贴身护驾的班直,是号称“晋中三绝”的师兄弟三人,常年卖命帝王家; 武功一流,配合默契。
已经放弃了方案甲乙。这最后的方案丙,无可避免的要和大宋国最精锐的保镖团队交手。然而一船的好汉也没有害怕的。
武松毫不畏惧地迎上,袖子里甩出短刀,搏击之际,还不忘吩咐一句:“别让皇帝落水!”
水面上冒出个湿淋淋脑袋。阮小二笑道:“放心!就算掉下来了,淹不死他!”
接着一声唿哨,金明池内东南西北四方,几十个脑袋齐齐冒头,叫道:“动手!”
水性精熟的小伙子们,提前一天就埋伏在池中,躲过了清晨的“安检”。此时接到命令,立刻分头入水,一时间水波荡漾,犹如无数蛟龙竞渡。
此时水面上除了赵佶的画舫,另有十余艘快艇伴驾护卫。其中几艘反应快的,已经赶紧掉头摇橹,接近了皇帝所在的游船。岸上禁军也有看到不妙的,慌忙指挥调度:“有人惊扰圣驾!这是反贼犯上!快,快上船!护驾!”
可惜那船没行多久,就五花八门的出了问题。梁山水军的拿手好戏,凿船拔塞子一气呵成。几艘漏水的快船匆忙往岸边撤退。好容易抵达救援现场的,被武松等人一拳一个,打得无法近前。一个禁卫军落水前一刻,武松顺手从他腰里抽出刀来,指着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老文青:“谁敢再过来!”
大多数人远远的看不到游船上的变故,但也不得安生。张顺游得最快,已经到了官家那艘画舫旁边,笑道:“一船的奸臣,不如都送去喂鱼!”
潜入水底,泥沙里早就埋好了斧头凿子。笃笃几下,船上的童贯等人就慌成一团:“救人啊……”
一簇水鸟被惊了起来,扑拉拉飞上天空。趴在池边围观皇帝的百姓也惊呆了,发声喊,朝四面八方逃了去。
可惜禁卫军数量有限,此时一窝蜂地往赵佶所在的游船涌去。更有人发现了水底的军团,急促地商议过后,飞快从岸边的守兵那里调来弓箭,试图将水里的大鱼一个个消灭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远处,玉清神霄宫大殿房顶上,一排弓手悄然现身。花荣静静做个手势。弓弦拉开,一动不动的瞄准。
旁边仇琼英十分不解,低声说道:“怎的不动手!非要等鹰爪子伤咱们兄弟么!”
花荣面色僵硬,提气屏息没说话。两尺之外的瓦片上,一只小蜘蛛不怀好意地慢慢往近了爬。
另一侧,张清现身,将那小蜘蛛拂开去,低声解释一句:“武松,大哥,说了,不要,杀伤,过甚,不然……”
琼英完全没耐性,咬牙低声道:“奶奶不听你们那一套!我见着鹰爪子就手痒!”
腰间袋里摸出甩手箭。船上一个禁卫军弯弓搭箭,正犹豫是瞄李俊还是瞄张顺,上面琼英一箭甩到,嗖的一声疾响,将那禁卫军肩背擦出一道尺来长的血口子。甩手箭速度不减,在水面上弹两弹,这才歪歪斜斜的沉了下去。
那禁卫军大叫一声,弓也丢了,慌忙抬头看,找不到暗器的来源。
屋顶上,张清若无其事地评价依据:“手劲,不对,应该,抬高,两寸。”
“滾你个头!奶奶没想杀人!”
等到大批禁卫军被弓箭和暗器所伤,才有人发现高处的花荣等人。这一下再驽钝的也知晓了事情的严重性: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系统实施的严重恐袭事件,海陆空三维立体打击,官家带的那点装饰门面的禁卫根本不够与之匹敌!
大宋太祖以武立国,然而笙歌燕舞百余年,早就没有了当年的机警勇悍。以至于禁军班直手中根本没有一个“皇帝御驾水中被劫”的应急预案,只得凭经验感觉,满头大汗的发号施令。
而联军方面准备充分。埋伏在画舫里劫持御驾的,是武松、卢俊义、燕青、焦挺、石秀、刘唐、史进、方貌、邓元觉、石宝,十名单兵作战高手。此时愈发控制局面,石秀还有工夫阴沉沉地埋汰一句:“堂堂国君居然还沾染烟花女子,成何体统!武松大哥,能削他条胳膊吗?”
赵佶面如土色,拼命往保镖身后躲。靴履接近水面,突然觉得水面有物掠过,竟是一条湿淋淋的麻绳套索。好在护驾的保镖身手敏捷,刀光剑影中将套索挑了开去,自己肩膀中刀,鲜血横飞。
埋伏在水里的,是梁山水寨全体——李俊、双童、二张、三阮——还有梁山、明教精选出的百余好手,都是一条条人形的大鱼,穿梭浪里,如履平地,官兵不能追及。
高处则埋伏着花荣、张清、琼英带领的远程射击队,居高临下监控着整个行动的进行。
而此时公孙胜、包道乙也已经从道观里脱身。包道乙出其不意,从身后接近一个禁军班直,肩膀上拍了一拍。
那人转过身来,一脸迷惑:“这位道长……”
包道乙一拳一脚,把那人击落水中。
金明池上无风起浪。眼看护驾的御林军禁军人数越来越少,水面上扑通扑通的,不知翻了多少艘船,不知漂了多少个人。童贯缩在画舫里,眼看池水倒灌,淹没了脚面、脚踝、小腿,往他的大腿上慢慢爬。
吓得冷汗岑岑,鼓起勇气摸到甲板上面,叫道:“调、调城内禁军!调骁捷营、忠猛营、都来护驾!保护官家!也……也救救我们……”
可马上收到了回报:“没人回应……不听号令……调不动了……”
童贯大惊。画舫中茶倾酒洒,歌儿舞女尖叫成一团。
“李师师”的窄画舫上剧烈晃动。武松将“晋中三绝”的最后一个踹下水去,喘息几口,飞快躲进舱内,几丛箭矢扑扑扑打在他身边的板壁上。
几筹好汉聚拢而来,有的捂着胳膊大腿,或轻或重都受伤,好在没有丢命的。
再看官家赵佶,已经簌簌躲在了琴桌底下。桌上一副秋塘寒玉名琴,他一发抖,琴轸就一下下戳在他发冠儿上,声音玲珑清脆。
赵佶不丢皇家气质,虚着声音质问道:“你们……你们是谁派来的……”
武松哈哈一笑,刚要自报家门,忽然心中一动,低沉声音道:“你说呢?”
赵佶面色发白,头脑倒是清明,面对十数个虎狼大汉的压迫,突然心中闪念,叫道:“难道是……郓王!”
几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不是不清楚。就在上个月,王黼因为阴谋策划立储郓王赵楷,刚刚被他罢相;而今日得知城内有变,赵楷干脆利落地提前离开,说要调他的御林军;可是现在呢?人呢?御林军的影子呢?
武松跟同伴对望一眼。本以为会诓他说出哪个奸臣佞贼的名字,没想到官家直接怀疑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帝王家的生存门道,寻常人还真是搞不懂。
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放心,我们不要你的命。先请起吧!”
赵佶长出口气,船身再剧烈一晃,金枝玉体哪受得住这种颠簸,一张嘴,“呕”的吐了一地。
心中绝望地呐喊。锦衣玉食四十余年,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
东京城内彻底乱成一团,大小官员呆若木鸡,面如土色,谣言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官家御幸金明池,不幸落水了!会水的快去救啊……”
“不对!是江南明教反贼犯上作乱,行刺圣上!刺客都已经抓起来了,叽叽喳喳的全说鸟语!”
“都不是!我儿媳妇她堂叔的岳父的小舅子的在禁军殿帅府当值,说是——嘘,别声张——郓王造反逼宫,想要当太子!”
“你才胡说!我亲眼看见的,劫驾的是绿眼睛红头发的女真辫子兵,是用妖法混进城来的!大伙啥都别说了,收拾收拾快跑吧!”
……
不仅是皇帝,各位朝廷大员府上竟也四处开花。李邦彦、张邦昌、蔡京、童贯、蔡攸、高俅府上都传言闹了刺客。开封府、御史台、殿帅府都遭到贼人骚扰,有几处还被扔了手雷,现场一团黑烟,火光四溅。
各级官府群龙无首,但还没完全瘫痪。城里几处火头冒出来,须得尽快组织人手去扑灭,不能指望老百姓。不知是谁牵头,更是磕磕绊绊地组织起了全城大搜捕。能调动的官兵捕快迅速出动,抓捕一切形迹可疑的“反贼”。
——不为别的,不管官家是否平安,日后官场震动是不可避免的了。那么此时更要尽职尽责,今后万万不能让人抓住玩忽职守的把柄。
气势汹汹的各路官兵开始挨家挨户的搜查,见到可疑之人,先带走再说。一时间从内城到外城鸡飞狗跳,小摊小贩全部勒令收摊,店铺酒楼也个个关门闭户,百姓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一言不合被抓成了反贼,更怕若是反贼入城,还不得把全城给血洗了!
尤其是住得离事发地点近的百姓,此时更是倒足了大霉。凶神恶煞的官府捕快一家家抄过去,上来就踹门查户口。
“家里人呢?都出来!没有生人?有没有看到形迹可疑之人?”
百姓哭跪告饶:“爷爷明鉴,小的是良民啊……小的也交了税款,现在一文不名啊……”
过不多时,谣言传过来,说曾听劫驾的反贼互相喝令,口音各不相同,像是出自山东、河北、江浙三处。于是官兵抄检搜查时,又格外留意起来。
“有没有山东、河北、江浙地方的生人?敢瞒报的,一律与反贼同罪!——说的就是你!别跑!”
一时间京城大乱,尤其是州桥交引铺左近,五湖四海的商人们可遭了秧。自古无奸不商,谁身上没点偷税漏税、压价抬价的案底儿。但凡稍微表现出心虚,就被一连串的绑起来送了衙门,哭声、喊冤声、哀求声,响成一片,当然其中没一个不是被冤枉的。
上土桥附近的那座不起眼民宅里,王茶汤老两口也不免波及,听到外面声声官兵呼喝,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
“怎么办……娘子啊怎么办……”
眼下这屋子里两位陌生小娘子,连同肚子里还没生出来的那个,明明白白是操着山东口音的生人。这要是被怀疑上了,有理说不清啊!
潘小园也急得满头大汗。想跑,然而孕妇挪动不得,稍有不慎就是两条人命。官兵搜捕越来越近,清清楚楚听到铁链子哗哗响。凡是操山东、河北、江浙三处口音的,不分青红皂白男女老少,通通衙门里去辩白。
别人还好,“辩白”过后会给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