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心里头数数自己手下这两三千“岳家军”,展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再重复一遍:“可以,你放心。”
一切需要做得快准稳,没有丝毫节外生枝。
大军正动,忽见冷清官道上迤逦行来一个长长车队。前面是几顶小轿,后面是太平车儿,十几头骡马拉得稳稳的,首尾相衔的慢慢前行,看起来甚是沉重,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连忙隐回树丛中去,耐心等待车队通过。
一些旧田虎部下都是行家,看那车辙印深浅、扬尘方向、行车声响,就知道里头肯定有好货。匪心不改,眼睛都看直了,跟着车轮子走。
大部分人顾忌联军军法,不敢轻举妄动。琼英一个劲儿的做手势,低声喊话:“喂,别流哈喇子!谁敢动一步,奶奶削你!”
可那车队过得极慢极慢,仿佛有意诱惑人似的。平板上盖的布幔被微风掀起来,隐约露出底下的宽阔木箱……乌樟木,宝贝!
这些人都是分拨岳飞麾下的。短短十几日,岳飞就算是军神,也没法拿一团散沙造出宝塔来。此时诱惑就在眼前,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粗声喊道:“最后一票!”
跳进大路,没等那车队反应过来,几刀捅翻两个车夫,一拥而上。
那抬轿子的当即吓趴下了。小轿落在地上,里面响起女声尖叫。一个骑马的文弱官人纵马赶来,叫道:“住手!”
话没说完,迎上刀光,也吓得不知所措,叫道:“你们……强盗……”
那挥刀扑上来的悍匪却停在了半空。岳飞察觉到这边的骚动,立刻带人冲上,干脆利落处决了两个带头抢劫的,喝退其他人,叫道:“都不许动!”
其余人马也闻声而来,把起了匪心的一队人拦回去:“兵器给我扔地上!回去军法处置!”
尽管处理及时,那一大批车队也给彻底惊着了。这时候才有轿夫站起来,把轿子扶正,哭着求饶:“大王们饶命……小的们是良民……”
那骑马的文弱书生也终于回了魂:“你们……是不是要钱……”
都听说路上不太平,所以请了护送镖师,没想到这些镖师也都是只会吃饭的脓包,关键时刻全都捂头蹲地;可也听说路上毛贼最多三五十个,何以如此成群结队,倒像是一支军队了!
岳飞立刻去查看那几个车夫,还好都有一条命在,就是血流满地,伤得都不轻。
吩咐将车夫抬去救治,作乱匪徒尸体抬走,再朝那马上书生一拱手,心想自己的军队暴露了,可有些难办。
随口编谎话:“我们是官府正规军,不是土匪,今日……今日模拟演习,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那书生也不是傻子,听了这一席瞎话,不敢露出太怀疑的神色。再看看伤在路边的两个车夫,慌忙又把目光转回去。
岳飞也不分辩,神情懊丧:“我军军纪不严,是我的错。该如何赔偿处罚,定会军法从事,在下决不推诿。”
那书生但见岳飞不像坏人,也只好信了,下马回礼:“将军此言当真,那么……小人也……也不敢追责,只是我们赶路着急,能不能……放行了?下人的医疗诊治费用,小人可以自己出……”
岳飞刚要点头,心头又是一根弦。这些百姓已经知晓了大军的存在,倘若稍有泄露出去,那“兵谏”的计划可就要受到极大挫折。
此时几个小头目赶上,使个眼色,悄悄伸手到脖子底下,朝岳飞做了个杀人灭口的手势。
岳飞回了个坚定的眼色。休想。
这番眉眼官司却又让那书生察觉了。好容易下去的冷汗又冒上来,乞求道:“将军,我们真是安分百姓,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日之事,小人以身担保,保证不说出去……”
书生举止文雅,像是出身富贵人家。可语气却是谦卑谨慎,倒有些落魄的感觉。
岳飞沉吟片刻,问道:“你说你们是东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敢问官人贵姓,可有官职?”
那书生神色黯淡了一刻,才回道:“回将军,小生赵明诚,如今……一介白身,草民一个,是带家眷回乡归闲的。”
岳飞皱眉。赵明诚?
转身吩咐亲兵:“把我师姐请来。似乎是她的相识。”
李清照在轿子里惊魂一刻,被几个小兵恭恭敬敬地请出来,和赵明诚一道,被请到一片芳菲桃花之下,面前几个小马扎,支个小桌子。桌上一壶淡酒。
几个小兵笑嘻嘻地一躬身:“官人请坐。娘子请坐。”
赵明诚夫妻俩哪里敢坐。一头雾水。开始以为遇见了土匪,后来以为是官兵;眼下却扣着不让他们走,看来是强盗无疑了;可这伙强盗里,偏偏又混进来个卖点心的!
倒听说她的点心铺早就关张了,原来是跑到这儿“充军”来了。
“潘娘子,你……”
潘小园千算万算,没料到在潜入东京的路上遇见了熟人。一个万福先打招呼,再让人请来萧让、吴用几个文化人,过来相见。武松当日跟这两人也有一面之缘,也赶紧派人找来。
赵明诚是当今第一金石学家,李清照也才名远扬。萧让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又听说是潘六娘的“故交”,着实客套了好一阵子。
周围围观的几个粗卤好汉可不解了。这两位富贵小夫妻看起来都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是什么不世出的武林高手?怎的吴军师见了,都恭恭敬敬的“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呢?
潘小园道:“赵官人、李娘子,许久不见,今日遇上,实属缘分。你们休慌,我们已传下令去,你的家人车队一律不准冒犯。方才多有得罪,请满饮此杯,算是压惊。”
夫妻俩无奈,跟她饮了盏酒。看来是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
还是心慌不解,问:“娘子,这些军兵……”
“说来话长,一会儿慢慢给你们解释。但奴家也有大事不解。你们好好儿的在京师住着,怎的……怎的突然要回乡归闲了?”
自己说着说着,心中形成些不得了的想法,“难道京城里……出什么变故了?”
夫妻俩对望一眼,一声长叹,说来话更长。
第255章 任务
金兵入侵的消息传到京城,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然而灭国的阴云并没有激发起徽宗君臣们的斗志,而是……
直接引爆了朝堂里酝酿许久的党争矛盾。
高官们平日里互相都有利益纷争,此时金国南侵,首先想到的便是……
“都是某人某政造成的后果!圣上,奸臣误国啊,快治他的罪!”
赎回燕云有功的王黼本来权势中天,此时被右相少宰李邦彦和蔡攸趁机排挤,挖出他秘密拥立郓王赵楷作太子的黑料;王黼罢相,蔡京重新上台;童贯嫌白时中懦弱,又挤下了蔡絛,请任太常少卿李纲担任汴京防守;李纲倒是积极备战救国,献计献策,马上就触犯了不少高官的利益,立刻又被贬谪,带动官场震动。赵明诚未能幸存,被一撸到底,罢免官职,成了无权无势的庶民一个。
潘小园听到这里,半晌无言。开动自己所有的智力,仍是觉得完全不够用。
“可是……可是赵官人你不过是个国子……国子……”
赵明诚苦笑:“国子太学正。”做学问的。
“国子太学正!那怎么会被牵连呢?”
李清照解释道:“家公生前做宰相时曾与蔡京结怨。天子重新起任蔡太师时,我们便已开始收拾行装了。但蔡絛虽为蔡京季子,与其父又不和,姻亲攀的是韩琦韩公后人。而我自祖至父都出自韩公门下;这却也算不上转机;童贯急于任用新党强兵之法,而家父不合是苏学士一脉……”
才女讲得头头是道。潘小园在一旁呆呆听着,觉得自己是文盲。
好在萧让萧秀才善解人意,见她懵然,连忙贴心地补充一句:“苏学士是反对新党的。而据老夫所知,李纲李少卿与令尊……”
“攀过宗族。”
潘小园灌一口酒,捋不顺其中关系,决定放弃。总之大致意思是明白了:朝堂上这些高官贵人,脑子全都用在了勾心斗角、排斥异己上面。士大夫阶层关系错综复杂,姻亲、师徒关系比比皆是,任何三代以内的矛盾因由,都能引来党同伐异的炮火。
赵明诚、李清照都来自官宦世家,积攒人脉不少,然而两人的父亲先后去世,家族里没有高官,提供不了羽翼,此时成为牺牲品,简直太合理不过。
赵明诚说着说着,义愤填膺:“现在还是李邦彦、白时中在台上,天天劝官家裁军割地投降……他们就是把国家往火坑里推!李纲李少卿是明白人,倒让他们贬官软禁;太学生集体上书,被扣在半路,看都没人看!……倒是召集了不少骗子神棍,整日的作法,还要去金明池摆阵求神,妄图让金兵自己退军……”
潘小园扑哧一笑:“摆阵求神?”
赵明诚叹口气:“后日圣驾便去金明池玉清神霄宫拜神祈福……依我看,不过是春游踏青而已!下个月,说是还要去寿山艮岳呢。”
听到的人都暗暗动容。官家不是一般的心大,这当口还敢随便出宫,不搞点什么破坏,简直浪费机会。
而赵明诚口中那些纷繁复杂的朝廷党争,潘小园弄不清楚,可自有人对此精通洞悉。使个眼色,旁边围拢的几位文化人……萧让、吴用、朱武、公孙胜……几位老江湖即刻会意,顺着赵明诚套话,不一刻,将朝堂上下的局势捋了个清楚。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复杂的神色各有千秋,但概括起来就是两个字:“作死。”
吴用更是露出暗喜的眼光。朝廷如此扶不上墙,联军进京“兵谏”的理由可更充分了,也不愁没有支持者。
赵明诚愤愤不平的说了半天,但义愤填膺又有何用,这些话是自不敢当着其他官员的面说的。
“金军那个统帅,完颜什么,每场仗都是轻轻松松的以一敌百,真要以为他们有什么妖法了!……倒是接受和谈,管咱们大宋勒索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匹、衣缎百万疋,外加割让土地,作为退兵条件……”
一行好汉全惊呆了,一个个低头掰手指算。胃口也真大!这么多财物,但凡分点儿零头给梁山,那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但大宋民间富庶,官家居然觉得这条件能接受。当然国库是不能打开的,当即命人全力收刮京城军民官吏金银财物,准备“割地赔款”了。
大伙再看赵明诚,立刻明白,他为什么要拖家带口的回老家了。
夫妻俩半辈子攒下的金石古玩足有几大间屋子,价值不可估量。要是被官家“征收”走了,那他赵明诚也就别活了。
赵明诚虽然被罢官,好歹还有不少官宦世家的朋友,因此提前知晓了朝廷“搜刮民财”的风声。
于是仓皇出京,十几辆骡车车队,带走了最珍贵的文物金石,试图保全这些文物遗产。一路上小心照顾,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
赵明诚一介文弱书生,当时听闻强盗袭击,吓得腿都软了;可随即看到土匪们要动他的车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上马,抖抖索索喊出一句“住手”,用尽了平生的勇气。
说得累了,猛灌一口酒,才道:“总之,不才心灰意冷,这就还乡享清福去。列位……嗯、将军……”
他也隐隐猜出来这伙军队是要干什么的。然而既已决定“告老还乡”,何必再管这些闲事儿。
李清照却欲言又止。不是她不忧国,但毫无权柄的一介女流,除了跟着丈夫回乡,又能做什么呢?
潘小园却直接打断了赵明诚的幻想:“官人恕罪。你们还不能走。我方行军路线是机密,今儿让你们撞见了……”
赵明诚一怔:“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旁边几个好汉七嘴八舌笑道:“俺们嫂子信你,可你队伍里几十个脚夫镖师,俺们可都不信!委屈委屈你们,跟俺们住一阵子吧!也许过得一阵,你还能官复原职呢!”
李清照爽快认命,笑道:“潘六娘子生意上的人品我们信得过,想必今日也没什么恶意。我们无官一身轻,便耽一阵子也无妨。只求各位大哥一件事:车子里的金石古玩,在我夫妻眼中是无价之宝,拿到市场上,却也未必能卖得出价钱……”
潘小园即刻会意,忙道:“好说!给你们好好看管,绝对不会让人抢了。这年头不太平,你们便是行路也不安全。等风头过去,我们若有闲余人手,也可以派去帮你们护送保镖,直到回到山东老家。”
说着回头叫人:“董蜈蚣!”
董蜈蚣如今也是不大不小的头目,手底下一二百号人。听她召唤,赶紧过来:“大姐?”
“这十几车东西,由你负责保护。若有不入流小贼盯上……”
董蜈蚣会意,小声笑道:“大姐放心,俺还没听说过哪个不入流小贼,敢不买俺们北方盗门的面子。”
赵明诚夫妇大喜。这帮人看起来可比他们雇的那几十个保镖靠谱多了。
潘小园站起身,笑道:“那么就请你俩先到后方去休息吧……若是闲的无聊,奴家倒可以给你们引荐一个人,保准跟你们聊得来。”
赵明诚好奇:“谁?”
“金大坚。”
安顿好赵明诚夫妇,代号“靖难”的军事政变行动,就在京师脚下静悄悄地展开了。
自古以来的老规矩,起事之前,迷信先行。派人从东京郊野开始散布谣言,什么“荧惑守心”,什么“主昏国疑”,换成通俗的语言就是,上天看不下去官家的昏庸糊涂,因此才派北方女真人前来教训一番;倘若大宋还不迷途知返,那么国运危矣!
再让萧让、吴用等人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悄悄的在乡村小儿中传唱起来。
联军的中军大帐设在隐蔽的山沟沟里,外面是杂草灌木的伪装,野兽鸟鸣之声不绝于耳;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几十位当世高手林立,一点点策划着一场本朝史无前例的政变。
一张巨大的东京内外城地图平铺在中间,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潘小园见其中“大相国寺”的位置标得不太准确,大大方方过去,把小旗儿往左挪了一寸。
联军里到过东京城的寥寥无几:绝大多数明教兄弟从没渡过长江以北;田虎的各路部下基本上没出过太行山;梁山人众倒是有偶尔去东京出差办事的,也从来没机会把整个城市看全过。
唯有林冲是在东京长久居住过的,另外潘小园、燕青、周通、方金芝、包道乙,这几位也曾在东京经营暗桩,熟悉京城的道路建筑。鲁智深虽然曾在大相国寺挂单,但多半时间都在那菜园子里耗着,没怎么出去逛过。
因此这几人合力,绘出一幅完整的东京城地图,供联军部署作战计划。
当然,还有潘小园在东京以岳飞的名义购买的各处房地产,凡是空置无人的,也都标了出来,作为联军部队行动的据点。
派去京城探听风向的细作也都先后平安归来了。再加上赵明诚所透露的朝野风向,联军迅速制定出了行动方案。从外到里,由粗到细,每个人肩上都担了任务。
岳飞已经带人出发,负责清除控制城外厢军主要驻军点。五名梁山健将……董平、穆弘、雷横、杨雄、宣赞……带领田虎旧部,同时出兵,控制陈桥、东明、封丘、方胜、白沙五县。明教诸部则化整为零,藏匿乡间,截断可能出现的报信求援之人。
一个个好汉被召进帐里,接到任务之后,一个个严肃离开。
等到最后,外面终于渐趋寂静,帐子里也空荡荡了,潘小园忍不住问:“那我……我也有任务么?”
“也有。”武松答得毫不含糊,“你过来。”
她急忙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