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好大的胆子。底下立刻一片窃窃私语。
“俺们?”
“……就是阿拉……我伲……”
方腊脸有点黑。好在旁边有凑趣的,吕师囊赶紧说:“是方教主!”
阮小七毫不在意地改口:“嗯嗯,教主好。”
“侬两个得跪拜!”
这下俩人都梗着脖子,“凭啥?”
方腊挥挥手,表示不跟这俩乡下人计较。大敌当前,大战一触即发,阴云里飘下来两个活宝,难以捉摸对方的用意。
“来做什么?”
“送信!”
张顺从腰里解下个油布包儿,用力向前一扔,带着呼呼风声直奔方腊而去。
旁边几个小头目纷纷道:“不得无礼!”
方腊毫不在意,微微伸手,轻轻一抓,油布包儿在空中突然转向,一声未响,直接挂到了他小拇指上。
手心里的鸽子蛋完好无损。
张顺和小七互相看一眼,露出敬服的神情。本来也是打算试他一手的。一路上老听方金芝吹她阿爸如何英雄了得,早就不服气已久。
现在才知道,不服不行,张顺方才那一掷,砸死一头猪都绰绰有余。
本来江湖好汉初次见面,互相较个技艺,探探底儿,只要出手留着余地,就是无伤大雅,有时候还能成一段佳话。但方腊这边笃定认为梁山是来打仗的,方才那一下子,不是“行刺教主”是什么?
当下十几人将他俩团团围住,叫道:“举起手来!”
还好面见教主时不能带兵刃,否则两人就是利刃及颈了。
张顺和阮小七迷惑不解:“俺们干啥了?”
“叫侬两个举起手好伐!”
方腊再挥挥手,表示再次赦免这俩乡下人。
“送的何信?”
“大哥——那个,教主看了便知。俺们是护送你家闺女回乡的。以前是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眼下我梁山兄弟们希望重修旧好,还望大伙多担待。俺们嘴笨不会说,都写在信里呢——方小娘子亲笔写的,大——教主一看便知。眼下她在俺们军中好吃好喝,有人伺候陪伴,没人敢怠慢。”
方腊微微动容,捋着长长的胡须。
这个小囡一直不让他省心。听说是梁山告密,害她在京师暴露了身份,被官兵捉下大狱,忧得他好几天失眠;而眼下她在梁山军里好吃好喝,还有空写信?
连忙展开看,倒是她的字迹。几个教中骨干得到许可,也传阅了起来。
方金芝在信中说得很明白。梁山众好汉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过去的错误。眼下江北虽有大军,纯为掩人耳目,实为和平而来,绝无恶意。为表诚意,将小女连同包道乙师徒自台狱救出,送还江南,一路优待,望父亲不计前嫌,与他们重续旧约云云。
方腊读毕,将信收进袖中,抬眼问道:“要我如何配合?”
小七忙说:“大哥——教主英明!我们要求也不高,撤了江边战船,放俺们梁山军进润州休整几日,太湖里拨几个泊船的港,然后——”
话音未落,方腊哈哈大笑,声振屋瓦。
“当我傻呢!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我明教在你梁山眼里,就是一群无脑之徒不成?”
做个手势,十几个人一哄而上,牢牢将两人拿住了。
张顺:“哎,哎,你不讲道理……”
话唠王寅冷笑一声:“这信明明是圣女受人胁迫写下来个,哪个能信!还劫狱?你们梁山和官府同流合污,当然能把她从狱里弄出来!现下那个刘光世刘都督的十万兵马和你们驻在一起,货真价实个狗官军,当我伲瞎?”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叫骂,张顺和阮小七也听不太懂,只觉得唾沫星子乱飞,杀气四溅。
“册那!侬白相我!”
“还想跟我伲使阴谋诡计,没卵用!”
“把我家圣女放回来!少一根头发,让你们全体有去无回!”
“教主,杀鸡儆猴伐?”
小七气炸了肺,顶一句:“你他娘的才杀鸡儆猴!这叫做杀一儆百!”
张顺汗流浃背,服软:“一定是有误会,都是江湖同道,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方腊本就脾气暴躁,此刻先入为主,早就认定方金芝被梁山绑架在先,写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是诱劝骗降之文。倒是料定梁山不敢动圣女,否则明教这边天时地利,就算来他十万大军,也非得全都让他们在扬子江里翻船不可。
“拖出去砍了!”
小七急喊:“喂!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们这般对俺,和江湖上下三滥有什么区别!”
也有劝诫的。枢密吕师囊惯会看人眼色,连忙说:“梁山贼人虽然下三滥,却识礼数,晓得派人来先送个信,咱们勿要让人比下去个。”
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抚教主,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俩人虽然可恶,好歹水性不差,算是好汉,打一顿,赶回去,也就算完事。杀人不祥。
方腊也并非真要杀人性命。好歹小囡还在他们手里,给个教训,也就罢了。
张顺和小七一冒三沉浮地游回扬子江北岸,上岸就趴地上动不了了。
远处小喽啰看见,连忙大呼小叫地奔过来,急急忙忙把俩人抬回先锋营地去。
帐子里呼啦啦跑出来一大群人。有些还端着饭碗——到了江南水土不服,气候不适应不说,居然连馒头面饼也不供应了。这会子一人一碗米饭,都在食不下咽呢。
两个难兄难弟见着李俊就哭了。
“大哥,俺们算是明白当年你、你为啥背井离乡也要上梁山了……”
潘小园正在江边清点损坏的船锚,闻声也匆匆的奔来一看,当即吓了一大跳。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张顺白皙的身上,和阮小七黑黝黝的身上,横七竖八一片狼藉,已经被打得去了八成命。偏偏没断胳膊也没断腿,明摆着只为羞辱警告。
安道全带着两个小军医,药箱子摊开来,赶紧跑过来就地清理包扎。血迹已经被江水冲刷干净,此时出了水面,又一汪一汪地涌了上来。
周围的好汉们已经围了三五层,弄清状况之后怒声喝骂。
“杀他丫的!”
“给脸不要脸!”
“南方佬没一个好东西!”
还好方金芝正在军营最后面单独的小帐里休息,否则就会听到她的第十九代先祖受到了所有人亲切的花式问候。
包道乙终于后知后觉地踱步出来,一见这架势,也有点懵。
“伊拉脑子瓦特了?连我都不信了?”
语气中却有那么一丝丝看热闹的意思。好像跟梁山扯平了一点点,各自把对方坑害过一下子。
武松叹口气,命把两位兄弟抬进去休养。梁山和明教之间的信任已经跌至谷底。宋大哥祸害出的烂摊子,还得一点一点的收拾回来。
刚要开口说两句,那边踱来一个趾高气扬小军曹,问道:“下战书的回来了?”
朝兄弟们使个眼色,“回来了,被揍了一顿。”
小军曹十分不屑,冷笑道:“哼,要我们刘都督说,用不着搞这些虚的,直接大炮把他们轰成齑粉!还下战书,嘿嘿,那边一群夷狄草寇,又能识几个字?”
小军曹自然是刘都督那边派来的。梁山军一路上行得谨慎,底层小兵只会听从命令,带兵的好汉又守口如瓶,官兵那边没有丝毫起疑,还以为张顺和小七是去约战的呢。
刘都督本人的部队自然留在后头。那小军曹又指点几句,说:“那你们明儿个尽快渡江,都别贪生怕死,等立了军功,俺们刘都督保奏朝廷,一个个都给你们升官!”
几个老江湖围凑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谢一句。
又听人家说:“诶,你们的卢先锋呢?说是水土不服,怎的病还没好?就算是好了一半,怎么也得来拜见我们刘都督吧?别老闷在营里偷懒!”
卢俊义被史文恭重伤,又是燕青“同党”,眼下被软禁在军,自然不会放他出来。那刘都督也并非真要见卢俊义,不过是享受一下官大一级的快感罢了。
燕青走上去,和蔼笑道:“这便不用大哥操心了。卢先锋感的是风寒,怕传染,若是害了刘都督可不好了,嘿嘿。”
一路上大多数时候,是燕青在负责和官兵打交道。论起坑蒙拐骗两面三刀,梁山上确实很少能有人在他之上。有李师师在旁边监督着——其实都用不着监督,只要李师师一个眼神,燕青就忠诚不二地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一路上也多是燕青在照料卢俊义。主仆俩有时彻夜谈心,不知说的什么,但卢俊义对“做江湖人”的抵触情绪慢慢的消了。有一次还托人问潘小园,周老先生最后的时刻,精神怎么样。
燕青将那小军曹拽到旁边,笑嘻嘻地把人家恭维高兴了,这才送走。
营内众好汉立刻卸下了假笑,横眉立目。杨志指着岸上残留的一抹血,小声说一句:
“要洒家说,咱们直接把那刘都督骗来杀了,把人头送过去,可算是个投名状了吧!他们不敢不信!”
不少人存着同样的心思。眼下周围全是自己人,那反叛的小火苗蹭蹭蹭往上蹿。
“没错!先杀官兵!反正早晚要杀!”
“骗来,一刀割头!”
……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不远处冷不丁一盆冷水泼过来。
“不能杀。”
大伙齐齐转头:“嫂子?”
同样是石碑上一员女将,武松都默认她能参与军务了,这会子没人敢轻视,都问:“嫂子有何高见?”
潘小园不跟大伙客气,就着军帐里张顺和阮小七的呻吟叫痛声,低声说道:“第一,方腊那边不认识刘都督,就算咱们把他的头送过江去,人家不一定买账,说不定还以为咱们送的是假头。”
“那就连官印一起送!”
“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梁山金大坚。”
两句话把大伙噎住了,“这,这……”
“第二,听闻北伐的官军颇有不顺,这边南征的再折在咱们手里,这个……总归、有点造孽……”
说“自毁长城”有点严重,但宋军本就不算实力强劲,再跟梁山“自相残杀”一通,万一日后有个北狄入侵,梁山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在平行历史中,就是因着方腊起义,牵制了大宋相当一部分精锐官兵,以致有人认为,倘若这些本来去“剿匪”的军队一起参加北伐,胜败尚未可知。
那个刘都督刘光世,如果她没记错,好歹是个平行历史中的抗金将领呢——虽然战绩不怎么样。
眼下历史进程完全打乱,
刘光世此生能不能见到一个金兵尚且未知,但大宋国家里,多保留一份有生力量,总是好的。
于是又说:“咱们梁山上,不是也有不少收编来的官军么?倘若能再将这些人收编……”
大伙骇然,各自苦笑。嫂子不懂行军打仗,胃口也忒大了些。
武松不置可否,说:“你若有主意,别怕说出来。”
她眼珠子转转,讪笑道:“我能有什么主意……”
“快说。”
第229章 润州
潘小园这才有些难为情地开始提议:“既然他们以为金芝公主是被咱们绑架的; 那再留她,也是徒耗信任。不如、这个,不如……”
吞吞吐吐“不如”了半天,大伙都明白她的意思。
没等兄弟们表态; 却见方金芝远远的大步走过来,开门见山。
“让我过江。我亲自去帮伊拉解释。”
这回的语气十分坚定。梁山众人跟她同行了这么久时间,也知道她人品上算是靠得住。便有不少人露出同意的意思。
但方金芝却还不满足于此。试探着又提了一句:“多谢各位大哥。但若是你们同时再……嗯; 再陪一两个人过去,便显得更加诚信可靠。有我在彼; 也不会担心把伊害了。”
武松不明白:“送人质?”
朝张顺阮小七的病房瞟一眼,“咱们兄弟们万里迢迢下江南; 可不是一个个去给人挨揍的。”
潘小园微笑:“那是因为这两位大哥身有武功; 上来就试人家教主功夫,也不怪人家忌惮——方小娘子你说; 若是去个不会武功; 又能说善道的……嗯; 女流之辈……侬阿爸总不见得不分青红皂白就揍吧?”
方金芝一愣。旁边众梁山好汉也是一愣。
七八个声音同时问:“你说的是谁?”
潘小园深吸口气,微笑:“李师师……”
余光瞟了一眼燕青立刻黑下来的脸色,“……自然是不便劳动的。奴家毛遂自荐; 不会给咱们梁山丢脸。”
说完; 乖巧在旁边一站; 掸掸裙子。
不出所料,武松立刻给否了:“不成。”
自然知道眼下的梁山并非他一个人说了算。抬头使个眼色,大伙纷纷表态。
鲁智深:“不成。”
林冲:“太危险。”
吴用:“暴虎冯河。”
燕青:“要不我去?”
孙二娘赶过来:“我也可以装不会武功啊……”
旁边“病房”里; 阮小七虚弱地投了个票:“嫂子,他们打人可……可疼……”
方金芝也犹豫:“不太好吧……”
……
最后,一直呆滞望天的公孙胜忽然来了一句:“再过两天,可就要刮东南风了。”
大伙一怔,琢磨一下才明白。梁山的水军尽泊在江北。公孙胜的意思,再拖延观望,难保不是又一个赤壁之战。
潘小园静静等着自己的提议被劈头盖脸地否了个遍,才讪讪笑道:“那、要是、再加个条件呢?……”
方腊视察完润州的防务,刚想启程回杭州,江北却又出了幺蛾子。
“报——报大王……哦不,报教主,梁山又来信哉……”
这回倒不敢派人游过来送了。其实上一次也并非一定要派人,但是梁山逻辑,江湖豪客打交道,须得先展示自身实力,才能赢得对方的尊重。
张顺和小七倒是成功地完成了展示实力的任务。回来的时候屁股开花。可见梁山逻辑在山东畅行无阻,可不一定通用于江南。
但这一次依然不能挫了梁山好汉的锐气。信是让人将船开到江心,然后硬弓射过来的。射程足足三百余步,在场目击的小兵小卒眼睛跟着那弧线,惊得咋舌不下,现在还有嘴巴没合上的呢。
这次的装逼人选,众望所归是神射手花荣。本来他气着宋大哥的事儿,此行消极怠工,压根不打算出力。但后来突然听说方腊军中有个什么“小养由基”庞万春,号称箭法江南第一人,山东那个什么小李广花荣,连给他逮那尾巴毛做箭羽的鸽子都不配。
花荣于是重出江湖,冷冷道:“就帮你们这一次。”
那枝带着信笺、拗去箭头的箭,势如疾风闪电,堪堪落在一个小兵脚边。那小兵大叫一声,当即瘸了。
过了半晌,才发现那是心理作用。箭落在脚边半寸之处,压根没伤着。
方腊将信展开,又是熟悉的小囡笔迹。
说梁山好汉为表诚意,已经欢送她过江离开,预计某日某时抵达南岸。一同过来的,还有包道乙师徒二人,还有个“俏罗刹”潘六娘,是来做质当的,以显彼方光明磊落。
语气颇有些强硬,甚至有怪他不信任梁山的意思。
方腊将信合上。几个心腹围上来。
“教主……?”
方腊妻妾众多,儿子不少,就这么一个女儿,未免有些将她惯得骄纵了。女孩儿家青春期的时候,一天到晚跟他叛逆,要她绣花她习武,要她使剑她轮刀,要她嫁人她上吊。不过好歹是他方腊的嫡亲骨肉,磕磕绊绊的磨砺出一些才干。去东京打暗桩,她头一个申请参加,想必是对他这个刚愎自用的阿爸受得够了,图个清静,有多远躲多远。
反正她稳重不会坏事,派她去就去。本来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