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和宋江交情深厚的,其实心里也有这么个意思。话噙在嘴里,不敢说出来。
武松双眉一轩,朗声道:“不错!武松是有对不起宋大哥之处。寨子里的死伤,要算就都算在我头上!若兄弟们觉得武松该死,今日容我一分私心,先寄下我这条命。咱们梁山除了宋大哥一个,尚有万千兄弟前途未卜。咱们的江湖名声毁了,无妨,靠自己重新挣。和贪官奸臣的那些狗屁约定,不算,通通废除掉。宋大哥受人蒙蔽,做下的一众荒唐事,咱们须得一一弥补,才算得上顶天立地的江湖豪杰!等做完这些,等我梁山好汉在江湖上的名声回复往日之时,我武松自行放权谢罪!诸位兄弟要来给宋大哥报仇的,那时尽管来取我命,武松绝不还手!”
铿锵一番话毋庸置疑。长眉大眼间正气磅礴,威风凛凛。潘小园在远处一看之下,饶是已与武松相处日久,仍然莫名其妙的打个冷战。
余音绕梁。有人敬畏,有人嗟叹,有人露出半信半疑的眼睛。
武松轻轻咬牙,相邻小喽啰腰间拔出一柄刀,再添一句:“大丈夫言出必践,兄弟们若是信不过我,我今日先寄下这一只手,以血明志!日后再割这颗脑袋!”
双眼眨也不眨,将自己左臂瞟了一眼,右手轻轻一扬,刀光闪亮。
一阵倒抽气声,混着一声尖叫。下一刻,等那刀带风挥动,才突然当啷啷啷一阵响,禅杖、朴刀、飞石、铁枪,七八样兵器飞速袭来,硬生生将武松手里的刀隔在了半空。
“兄弟,不可!”
“我们信你!”
鲁智深粗声说道:“这事不怪你,是宋公明对你不仁在先,用不着自己剁自己!”
林冲一直未发话,此时慢慢说:“宋江兄弟想来也不愿见到梁山散伙。只要兄弟你是真心为大伙打算的,我林冲愿意听你调遣。”
众人慢慢站起来。水寨众人互相看一眼,齐齐走到武松身边。
“现在不是寻仇报仇的时候,先把眼下事情料理干净再说!”
慢慢的,一个一个,站到武松一侧。大丈夫敢作敢为,虽然性格背景各有差异,但能够选择上梁山来当亡命之徒,本身就不缺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
若说昨日忠义堂上,吴用那番见风使舵的“拥戴”,尚且有些顺应时势的威胁勉强之意,今日这一次站队,才算是切切实实地尘埃落定。就算是再愚钝麻木的角色,此刻也心知肚明,若再不团结,前方立刻便是万丈深渊。
武松吩咐将死去兄弟厚葬祭奠,琐事全部处理完毕,才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灌一碗酒,精神振奋了一刻,一步步走回去,只想找个地方休息。
路边等着个同样面带倦容的小娘子,带了一件披风,自自然然地给他披在身上。
一开口却是兴师问罪,声音里带着三分哭腔:“你——凭什么要作践自己,倘若大伙不拦着,你是不是真的就对自己下刀子了!是不是真的日后就要去给你宋大哥偿命!”
武松黯然一笑,安抚地拨开她一缕散乱的鬓发。
“我……不知道。”
她再压低声音:“人是史文恭杀的,他留下的烂摊子,你凭什么担着!你就不会……”
就不会实话实说,把责任推卸给那个早就逃脱的“外人”?
武松摇摇头,“我不知道……”
倘若实话实说,放史文恭进山寨的责任,以及追根溯源,当初将这个祸胎留了一条命,都要着落在眼前这位六娘头上。难道要让她也卷进风口浪尖,成为兄弟们讨伐的对象么!
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炮火都引到自己身上。他的身子板厚实,担得住。
但他也知道,眼下自己这一条命不属于他一个人。意气用事再容易不过,难道要她后半生守着一个废人过活?
说好的无牵无挂浪迹江湖呢?
轻轻将她在怀里揽一揽,低声说:“对不住。”
听她在怀里轻轻抽泣一声。方才吓得不轻。
手足无措,又赶紧补充一句:“以后再这样时,会提前跟你商量下。”
潘小园胸口一阵干噎,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只好狠狠掐他一把。随后叹口气。当初莫名其妙喜欢上他,不也就是喜欢他这股天真坦荡的直率劲儿么。对她是如此,对别人是如此,对他自己亦是如此——有什么可抱怨的?
平息一下情绪,告诉他:
“底下小喽啰来报,请你山下去看看。你若是太累了……若放心我,我代你去。”
武松微微一惊。阳光已洒遍全山,他却是两夜未眠。还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累是累,垮不了。拍拍她肩膀:“你先去,我带人随后就到。”
随后又想起来,问:“山下哪儿?”
“金沙滩。”
“出什么事了?”
“说是……泊子里有艘来历不明的船。”
第224章 倾国倾城
琐事繁多。武松一个人哪处理得过来; 他也并非全能,无法面面俱到。于是几个知根知底的老兄弟,譬如鲁智深、林冲、李俊、张青夫妇、阮氏兄弟,还有被监督着的公孙胜; 还有地位一落千丈的吴用,算是组成了一个临时的“民主议会”,各司其职; 发挥特长,共同决定非常时期的各种非常事务。
这会子听说水泊里大摇大摆地驶来了不属于山寨的船; 几个人齐齐一惊。鲁智深抄起禅杖喝道:“官军打来了?”
林冲说道:“师兄稍安勿躁,派人下去看看。”
鲁智深不依; “要去亲自去!洒家看是谁在作怪!”
武松让大家备好兵器; 自己抄起刀,挥手带了一群人; 再朝小喽啰指示两句; 直奔金沙滩了。
来的是一艘孤零零小旧渔船; 不知是从附近哪个老乡家里借的。船上一人摇橹,头戴斗笠,远远的看不清样貌。但见一面摇; 一面回头朝舱里说着什么; 想必船舱中另外有人。
等到渔船摇近; 已有几十人闻讯赶到金沙滩,刀光剑影,严阵以待。
潘小园见武松来了; 赶紧凑过去问:“是谁?”
“不知道。”敌我不明,顺带将她往身后拉一把。
小船就这么无畏地靠了岸。那摇橹的掀开斗笠的一刹那,只听得金沙滩上一片怒喝,几十柄刀噼里啪啦地拔出来。
性急的周通蹬蹬蹬几步上去,揪住衣领,捏起拳头,咚咚咚一阵猛揍:“是你!”
潘小园连说话都忘记了,睁大眼睛,自己的视力没出错。
“……燕青!”
燕青放下船橹,硬生生受了周通几记老拳。眉头一皱,俊美白皙的面庞上涌起一点红,毫不还手。
再环望金沙滩的刀光剑影,人人对他怒目而视。免不得有些慌乱。
金沙滩身上,知情的向不知情的飞快解释:“他是按宋大哥指示,勾结朝廷大官,把咱们都给招安卖了!还陷害明教圣女……”
一传十十传百,有的没的添油加醋,周通揍得起劲,没人拦他。
等周通揍得够了,燕青才喘息一刻,抹掉唇边一丝血,单膝跪下,朝面前几十个煞神团团一拜,声音平静清朗,开门见山。
“小弟自知对不住各位大哥。今日是来领罚的。一刀一剐,小弟甘愿领受。”
武松冷然看着他。燕青的无间道作为早就听六娘说了,吴用也供述出来一些。虽然她讲得十分简略,但也足以想象她那时候的绝望无助。更别提因此而被坑害的其他人……
森然问道:“若今日来迎你的是宋大哥呢?是不是就改口来领赏了?”
燕青苦笑摇头,几柄刀四面八方对准他。人人素白巾帻腰带,不难想象出发生了什么。
“水寨全部封锁,小弟就算再愚钝,也知山上出了变故。但不论今日寨子里是谁做主、挂什么旗子,我都是非得来一趟不可的。不然纵使身处天涯海角,也是于心不安。”
潘小园在一旁听着。破天荒头一次,对这人的花言巧语完全免疫。
突兀地询问一句:“你是怎么来的?”
风门虽然已经和她清了交情,但看在史文恭的面子上,怎么也得好人做到底,不会转头就把人犯给放了吧。
燕青抬眼看见她,又垂眼下去,面容平静,低低回答她:“开封府搜查沟渠,风门众人转移了好几次,人员七零八落,我那些‘狱卒’便监得不严。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他却苦笑不说了。但潘小园熟知这人尿性,附耳告诉武松:“风门里尽是些桃花枝的女孩子,定是让他灌了迷魂汤,‘化敌为友’了。”
问他:“水夫人呢?还好么?”
“安全躲起来了——我帮的忙。”
阮小七抄个挠钩,去拉他那艘小渔船,一面说:“燕小乙,你在东京做下在这么大事来,本可以逃走江湖,隐姓埋名过日子,可你倒敢回来,冲这点,我小七敬你是条汉子。但你既然回了梁山,就得按梁山的军法处置,你懂么?”
燕青咬着嘴唇,余光朝那小渔船看一眼,点点头。
“小乙已知自己做事荒唐,大丈夫敢作敢当,今日任凭发落。但求问一句……卢员外眼下如何?”
大伙倒都被他这份骨气打动了一刻。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回他:“性命无碍!”“床上养伤呢!”
此时方金芝和包道乙也闻讯赶来。见了燕青,自然牙根痒痒,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但马上又提起心思,很明智地没有开口指责,否则倒像是给众梁山好汉施加压力了。
燕青却眼尖看见他们,远远的深深一揖,昂首不说话。
不知是谁扔来一把刀,扑的一声响,插进他脚边土地里。
“燕小乙,兄弟一场,大伙不为难你!你要是真心悔罪,就自己看着办吧!”
却又有人低声说:“到底是自家兄弟……宋大哥做的决定,他不过是奉命行事……眼下用人之际……”
武松见他还保持着拜倒的姿态,轻轻一提,让他站起来。
“为什么回来?说清楚。”
他心里也清楚,“良心不安”这种现象,放在别人身上还可能是个理由,却唯独不像是能让燕青产生困扰的。但若说他是回山来兴风作浪、再玩花样的,谅他也没这份本事。
见他默然不语,又问:“船里是谁?”
早就敏锐地看出来了,来的不止他一个。
燕青似是心中为难,还是长久不言,忽然低声说:“小弟手里还有些情报……”
知道武松最不喜欢要挟交易,很聪明地不流露出“情报换命”的意思,而是不卑不亢地说:“这些情报,山寨也许用得着,便只好回来了。武松大哥,这些东西你拿好了,但求对山寨有些许用处。再砍小乙脑袋,我死而瞑目。”
怀中一摞纸张送到武松手上,毫不在意拔出地上那柄刀,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刀柄朝前,递了个趁手的高度。
平生第一次赌命,虽然镇定,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胸膛轻微地起伏。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小渔船,目光转为坚定,缓缓闭上眼。
武松将那叠纸展开来,一读之下,微微变色。
“你……”
竟是一副完整的名单。朝廷安插在梁山的所有“监察”,姓名、相貌特征、军中职位,一行一行,整洁明了。
旁边的几十人全都好奇。
“武松兄弟,那是什么?”
“俺不识字,念一念,念一念!”
武松将那名单小心折好,放进怀里,心中已有计较。伸手将燕青手中的刀接过来,刀刃反出惨白的光。
接着顺手一劈,周围人齐声惊呼。等得片刻,才发现那刀刃贴着燕青脖颈擦过,只削下一缕头发。
刀起之时,终于听到渔船上一声娇声呼喊:“慢着!”
紧接着,舱里的人扶着舱边立柱,摇晃站出来,声音被微风送到岸上。
“还请各位义士手下留情!”
这声音一出来,有如香风拂面,温泉清波,让人听了说不出的舒服惬意。金沙滩上百十号生猛好汉,目光从燕青身上移开,迅速定在那船首立着的窈窕身影上。一小半的人当即呆了。
而潘小园当即大失矜持,和旁边的方金芝同时叫出声来:“李姑娘!”
赶紧跑过去,和圣女一左一右,把弱不禁风的李师师扶上岸来。
李师师长纱遮面,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大男人,显见有些怯场。扶稳了潘小园的手臂,缓缓万福下去。
“各位义士不必生疑。是我叫燕大哥回来的。”
……
金沙滩上寂静了半晌。哗啦一声,有人手中的刀掉地上了。
潘小园飞快地低声介绍两句。武松讶然:“这是李师师?”
她无奈低声:“别叫人名字。”
虽说李师师的名字早不是什么闺阁之秘,都响遍京城了。
虽说在场的不止李师师一个美貌小娘子。但唯有她一个,头饰珠翠,身着华服,全身上下没一点侠气匪气,也没一点风尘旅途的劳顿之感。和在场众好汉的气质更是格格不入,仿佛再往前踏一步,就会让梁山上的粗糙氛围给割伤了。
突然有人粗声问出来:“这小娘们是谁?”
“燕青,带女人来山上,你什么意思?”
更有的直接问出来:“小娘子,你哪儿的?”
不得不说,李师师的容貌也许倾国倾城,但此时此地,却算不上倾山倾寨。弱质难恒之美,只适合细乐柔音、浅酌低唱,放在东京风流繁华之地,迷倒多少文人雅客;但这份气质,梁山上的糙老爷们却不是人人欣赏得来,下里巴人听不得阳春白雪;能让他们大起不轨之心的,不外乎生动鲜活、旺夫益子的辣娘们。而一眼见到李师师,大多数人只是惊叹她生得纤巧完美,世间罕见,简直不像个正常女人了。
因此在态度上,也出现了两极分化。譬如富二代出身的史进史大少爷,目光定在佳人的身上,眼珠子快掉下来了;而老实巴交的农民陶宗旺,手里拄着当兵器的锄头,心里想的是:消瘦成这个样子,莫不是生病,却怎的还没被风吹走呢?
鲁智深则十分同情,粗着嗓门道:“这小娘子饿了多久了?去拿点酒肉来!”
李师师哪听过这些毫不怜香惜玉的粗话。轻纱下的面庞微红,又是一个深深的万福。
“燕大哥此次回山,只为挽回过错,别无二心。还望各位义士哥哥看在贱妾薄面上,饶恕他则个。”
众好汉一辈子见过几个用“贱妾”自称的女人?不管她是瘦骨伶仃还是高不可攀,还是故弄玄虚,还是卖弄风情,那声音一出来,再铁的硬汉,一颗心都软了那么两三分。
就连武松也有点犹疑不定。要是完全不给李姑娘这点“薄面”,身后的这些大眼瞪小眼的兄弟们,是不是得当场跟自己切磋一下子?
老天保佑,她可千万别哭。
眼看着男人们基本上全都沦陷。潘小园义不容辞地接过指挥权。
“大伙先别在这儿吹风了。各回各的岗位守着。阮七哥,烦你将船泊了。来一顶轿子,先接李姑娘上山休整,护送……让鲁师父来。武二哥,林教头,你俩‘陪送’小乙哥上山。”
偌大梁山,破天荒头一遭,居然容了一个女人发号施令。偏偏被她点到名的几位还都非常配合,立刻毫无怨言地接了她的任务。
尤其是武松。那眼神里居然还似乎带着点嘚瑟,似乎是在向全山兄弟挑衅:“我的女人很棒吧?”
没人再敢驳斥。况且谁心里没点虚头,敢情方才见到美女,眼睛直了的,也不止自己一个。
潘小园再看一眼燕青。身边武、林两个人监着,他武功再精,也耍不出花招了吧。
但看他也没有耍花招的意思。潘小园自从见到李师师的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