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问道:“这是干什么?”
潘小园展颜一笑,回:“多久没喝了?”
武松低头看看手腕上厚厚的绷带,还散发着药香。被暗无天日地囚了多久,自己几乎已经不记得了。
还是很老实地笑一笑:“你不是不让我喝酒么?”
嘴上这么说,身体很诚实,当即满口生津,不小心就把那酒碗给接过来了。
她浅浅含笑,自己给自己也倒半碗。
“只是要你节制,谁禁你喝了?今日就当是庆功,还有,嗯……”放低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团圆。”
武松忽然眼角发酸,重重跟她碰一碗,一饮而尽。见她居然把那半碗也一口灌进去了,脸颊当即晕起两圈酡红,笑靥如花。在东京当了这阵子老板娘,酒量见长。
捧起脸蛋吻上去,尽情吮吸那醉人醇香。听她立刻也动情,细微微的喘起来。
一刻欢愉,放开她,还是心中不定,在她唇畔低声说:“也算不上庆功。山寨的命运都在我手里,更比不得往常,我……我……”
实在不愿意示弱,但在她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今日冒了这个险,全凭一时意气,不知前路如何,或许凶险无定。我倒不怕什么,但是你,还有兄弟们……”
潘小园静静听他说完,伸手描他鬓角,带笑纠正一句:“意气用事的也不止你一人啊。我要是怕冒险,为什么巴巴的赶过来找你?”
武松怔住,低头看,熟悉的花容月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却带着罕见的坚定刚强。他看得痴了,移不开眼。
果然是逆境使人成长。回想当初,阳谷县里那个束手束脚的小媳妇,所作所为不乏幼稚痴傻,让人头疼。街坊邻里谁都不敢得罪,被流氓调笑一句会脸红,被人偷了个钱袋都能慌得找不着北,偶尔运气好,多赚几文钱,能乐半天。
如今呢,她和亡命之徒为伍,干着掉脑袋的勾当,用那双挥不动刀、打不疼人的小手,把他从锁链里救出来,晶莹豁亮的眼眸坚定地看他,对他说:“不论多难,不是有我陪着你。就算前头是要死的局,也不能死得憋屈,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他心下感动,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宣誓似的说:“你好好儿的陪着我,别害怕。不管多难,只要我武二还有一口气,我看谁敢动你。”
她嘻嘻笑。明明是沉重的时刻,却让她笑出些恣睢肆意的轻快来。笑着笑着,又变成心疼,左右瞧他,“你看你这两天……累得多憔悴……跟生病了似的……”
密谋、商讨、较力、夺权,几十个时辰之内仿佛度过了一生。没有太多机会和她哪怕说一句话,问一句她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心头紧绷的弦,直到此时才彻底放松开来,沉淀出一点点只属于他自己的时光。
几缕头发丝儿擦着他脖颈,轻柔幽香,让他恍惚忘记身在何处。在这冷酷无序的世间,赠他一方小小的亲昵和谐。
却不知,用命换来的安详平静,究竟能维持几时?
什么都不愿想了。死也好,活也好,责无旁贷也好,背负骂名也好,此时通通比不过怀中的一捧温柔。
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感到她踮脚,轻柔的吻落在他的脸颊鼻尖,然后是唇角,小喜鹊似的,一下下的轻轻啄。似乎是心疼,又似乎是安抚,又似乎是在说,别担心,有我呢。
刚毅的面孔被撩起微微的血色,不由自主用力,将她推到墙边,按着肩膀。连带几根不听话的秀发,一并按住。她轻轻“啊”一声,脑袋一扭,直接噙住了。
再放开时,听到她大口喘息。埋首在他怀里,忽然问:“回来一趟真不容易……前几天基本上没睡,累了……今晚、今晚……有没有我住的地方?”
这话什么意思。武松立刻不满。
“没有。”抱得猛然一紧,“你跟我住。”
她可不承认等的就是这句话。还要脸面呢。
嗔一声:“可还没办酒呢,上赶着让人说闲话去?”
武松嗤笑。现在倒怕人说闲话了。五步之外那张小床榻上,盛夏一夜,蝉鸣月光,她那娇媚样儿可还没忘呢。
不过那次确实是悄悄的,她来去如风,走的时候也没声张。不像现在,千百双眼睛都往他这儿看,等着接受他的一切指示。那小榻也因他被捉拿囚禁,屋子被草草搜查翻腾了一遍,眼下堆满了杂物,看不出本来的形状了。
再将她推得靠里,揽住腰,咬着她耳朵,霸道宣布:“现在没机会,以后给你补上成不?”
潘小园才不是在乎那场酒席,笑道:“其实不办也行……”
听他呼吸一沉,仰头看了看他脸色,及时改口:“——不通。当然是要办的,嗯,还要办得风光热闹。回头去京城白矾楼,把什么师师、大才女,全都请过来,给它包上三天三夜,笙歌燕舞,嘻嘻……”仰头再啄一口,想起什么,笑嘻嘻补充,“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我在东京各处,还藏了至少一万两金子……”
武松无语。方才觉着她侠骨铮铮、豪气干云,结果三句话不离本行,三言两语就露底了。
听她天花乱坠的吹法螺,思绪慢慢被她带得歪了,下了山,划过水泊,走过官道,停在了那个灯红酒绿的旖旎之乡里。
等她再随心所欲地吻上来时,终于忍不得,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来。她头重脚轻,这才后知后觉地惊叫一声:“啊哟!轻点!”
嘴里说好,双臂圈禁得愈发有力。榻上乱七八糟杂着,连片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焦躁不知所以。只好放下人,弯腰便要将杂物一拂而光。
潘小园抱住不让他走,数百个日日夜夜的情愫倾泻而出,羞涩建议:“可以……不在床上……”
声音小得像苍蝇哼哼,然而武松也听到了,深沉朝她看一眼,呼吸一下子粗声可闻。
一点就透,直接将她轻轻托住,后背抵在墙上。甚至一只手就足够承托那重量,另一只手从外衣底下伸进去,解不开那两层系花儿的腰带,干脆两指用力,一绷就断了。贴着她细腻的身体,再三确认一句:“你会一直陪着我?”
她努力在小空间里挣扎出呼吸的余地,“嗯”一声。
太敷衍,不满意。再将她托高些,狠狠抵着,专注看着,像是急于向她证明什么似的。手底下一寸寸的揉捏,清晰地感到底下的人一点点软下来。脚尖够不到地,又害怕,用力搂住他脖子不敢撒手。
潘小园被他弄得没办法,不是要你这样!虽然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该怎样,但眼看着全身滚烫,双颊绯红,连推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再一推……
“别碰我手!”
赶紧收力,心疼,随便他了。这人身上还带着伤呢,怎的好像不觉着疼,也不需要休息似的!
但头脑已然昏昏沉沉的,也忘了矜持,只想顺着他,甜言蜜语哄他开心:“说话算话……我、我永远陪在你身边……武二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去不成也会天天想着你……旁人怎么说你我不管……天塌下来我陪你担着……嗯、我的钱你、随便用……”
这最后一句可谓惊天动地,天底下独一无二,没有第二个男人得此待遇。
他却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反倒是被另一句击中,听他的胸腔里竟似乎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去哪儿,你去哪儿?”
“嗯!”
“你知不知道……我、我实在是不乐意跟这些人勾心斗角的动脑子……但梁山不能毁在我手里……现在是迫不得已,但日后若得安顿,我才不想当这个老大……把寨子慢慢交在可靠的兄弟手里,然后……”
被自己最信赖的大哥摆了一道,那么多并非出自本意的杀人见血,那么多违心的笑里藏刀。这两天过得,似乎比以往一辈子还要累。
越说越低声,小心地看她一眼,水汪汪的瞳仁,满目芳华,映出他眼中一点怜爱。
“然后咱们无牵无挂的过一辈子。你爱操办酒席也好,爱做生意也好,爱四处游历也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直想带你去少林寺看看,还有泰山,还有黄河,还有……”
一把刀,一壶酒,快意江湖。初心何曾淡忘。
深埋心底的心里话,被他的亲哥哥泼过冷水,被周老先生斥过,被宋大哥不以为然过。
此时终于有勇气,在最信赖的人耳边提出来。
忽然看她眼圈红了。慌忙问:“怎么了,不好?”
伏在他肩头,被他抱在空中,却好像升上了云端之上。迫不及待点头,
呜呜咽咽说:“好,好……我、我等你说这话呢……”
再就说不下去了,从身到心一塌糊涂,说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感觉不陌生,比上次的“春梦”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含着他唇,迫不及待地舔舐吮咬。腰间一松一凉,突然一线微妙,腿绷直了,一下子夹紧他的腰。这厮……
武松再等不得。欲望来得汹涌澎湃。抱她贴紧,低喘出声。
“疼就说。”
第223章 有心报国
刀枪丛中的缠绵方尽; 夜已深沉。一个瘫成一团软泥,一个还尚有点精神。好不容易把床铺整理出个够躺人的平面来,抱她上去,没沾枕头就听到呼吸均匀了。
他自己; 搂着软绵绵滑腻腻的一团,神思困倦却难寐,总觉得心绪不安。随手理她的鬓发; 静静想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声遥远的喊叫。
“大哥!大哥……”
声音跑近; “大哥快来,有急事!”
武松一怔。满目凌乱; 眼中有些恼怒尴尬。
“不是都安排好了么!有什么事; 明天说不行?”
外面的人急得快哭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喊出来; 最后还是笼统叫他:“大哥你出来……”
潘小园迷瞪着眼; 懒得起来。见他那似窘非窘的样儿; 吃吃的笑,轻轻推他,笑道:“快去呀; 别掉以轻心。”
见他犹豫; 又催:“不是说好了陪你吗?我就在这儿等你; 飞不走。就算你一去去了十年八年,我在这儿生根发芽的等你。”
武松深为感动,认认真真吻她一吻; 这才依依不舍把她松开。他突然想,自己的天分都去哪儿了?要是他也能脱口而出一句这样的话,她听着得多开心。
飞快打理整齐,出去一看,便吓一跳。十几个兄弟站成一排,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大伙互相看一眼,最后还是张青出来,颤着声音说:“武松兄弟,你……你去看一下宋大哥……”
宋江被软禁在自己平日居住的院子里。那院子由于要防备居心不良的“刺客”,被修葺得十分严整:三重锁,内外窗,一丈高的院墙。内里发生什么动静,外面都很难察觉到。
宋江听着外面不断的人来人往、发号施令,将他苦心经营的百尺高台一点点拆卸掉。更别提,梁山上那些见了他恭恭敬敬叫大哥的好兄弟们,表面上半推半就的跟着他招安报国,内心里竟而终究是没将他的抱负放在第一位。自作孽不可活,眼睁睁看着梁山飞快地倒退,自知大势已去,再无挽回的可能。
相似的绝望,他当年在江州牢城里就体会过一次。醉后误题反诗——其实他哪里是想犯上作乱,不过是发泄内心郁积的不满,话说得重了些——他宋江经史权谋俱通,哪点比不上朝廷里那些不学无术的大员,凭什么人家青史留名,有官爵有封号,他却怀才不遇,流落江湖,百年之后尽归黄土,谁还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可惜被妒才之人借题发挥,说他谋反,给他判了个斩。被押上法场的时候,宋江觉得这一辈子就算交代了。虽然他不甘,死也是一缕不肯走上奈何桥的怨魂。
而这一次呢?虽然没有被人取了性命,但却被同样无情地夺走了所有的希望。而这一次,也定不会有老大哥晁盖,带着一干热血丹心的兄弟,将他从鬼头刀下救出来,重新开始了。
宋江后悔。悔自己终究是没有成大事的魄力。倘若不是顾着兄弟义气,在山上收留了那么多桀骜不驯的异党;倘若能用更硬的铁腕把吴用震慑住,让他不至于临阵倒戈;倘若当初干脆狠心杀了武二和他那些同党,怎么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扬名显姓、衣锦还乡,一切如同一场荒诞的梦,还没开始,便被碾压粉碎。
自己的老父已经归天,亲弟已经结婚生子,宗亲香火有人奉祀。这时候放弃,也不算不孝吧。
割破手指,写就血书一封,洋洋洒洒,言明自己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罪人,不肯半点欺心,有心报国,无力回天,今自绝于此,以全一世忠义清名。
然后详细安排了后事:自身财产尽数给散周围贫苦百姓,训弟教侄,此生不可有违忠义之道。最后告诫梁山兄弟,勿要一念之差,重堕魔道。宋江在别处,还会看着你们。
书罢,换上御赐的红锦袍、金腰牌、朝天巾帻,抹绿朝靴,面向汴京方向俯伏跪拜。然后白绫一匹,一代江湖枭雄,就此黄粱一梦。
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气绝多时。
宋江的院门外面,已经黑压压跪了一片人。武松双目失神,杂在人群里,慢慢跪下去。一跪便是一整夜。
他茫然听着周围人声鼎沸,哭泣、哀号、窃窃私语,每一个音节都直冲脑海深处。从小到大,没有如此深切地怀疑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宋大哥,是不是他害死的?
用强大的意志力,将滑入深渊的情绪一点点拉上来。用力掐掌心,强迫自己澄澈清明。
直到天边一线曙光闪了眼,才猛然站起来,一瞬间的眩晕。
忽然听到吴用朝着黑压压的人群说道:“宋大哥中道崩殂,都是……都是贪官奸人将他害成这样,花言巧语连番哄骗,以致让他……钻了牛角尖……朝廷四贼,处心积虑搞垮梁山,日后咱们定要为宋大哥报仇雪恨!……”
空口白牙,竟会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指鹿为马,武松当场便有怒斥的冲动。
但他也知道,此情此景不容他率性坦言。宋大哥死而不甘,遗书的含义再明确不过:望梁山兄弟迷途知返。宋江愿以一死换来大家的“警醒”。
用一条命换来的一句呐喊。梁山本来就离散的人心,此时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有担当男子汉,向来不怕给自己揽责任。可眼下难道能说,吴学究一派胡言,宋大哥根本便是心魔太盛,差点将所有兄弟送入万劫不复?难道说是我将他害死的?就算他立刻自裁谢罪,下一刻梁山便会崩溃成一盘散沙。余光瞟见人群里慌乱无措的六娘,她怎么办?他那些肝胆相照的兄弟们怎么办?
当此非常时刻,必须竖立一个靶子,才能让大伙同仇敌忾。“贪官奸臣”便是那个百试百灵的靶子。吴用的脑子比他的人品高明百倍。
其次,宋江的死,必须有人对此负责。而这个锅,不能由他武松来背。
至少现在不能。
咬咬牙,调动起这辈子里有的坏,耐心听吴用说完。周围愁容惨淡几百人,默默无声地听着。
然后开口:“山寨事务,便依昨日约定,暂时由兄弟我掌管。首先,宋大哥和其他几位兄弟的后事……”
突然被人打断了。戴宗甩着他身后的大背囊,横眉怒目,起身喝道:“武松,你休要睁眼说瞎话!宋大哥明明是被你逼死的,不是凶手,也是帮凶!卢员外和一干死伤的兄弟,谁指示做的,你心知肚明!你如今妄图掌管山寨,用心为何,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昨日忠义堂里,你做什么来?我们大伙都看着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和宋江交情深厚的,其实心里也有这么个意思。话噙在嘴里,不敢说出来。
武松双眉一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