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从鲁智深胳肢窝底下往外看。宋江被十几个心腹兄弟牢牢护着,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武松虽然和他对峙,却几次犹豫,不愿下重手。
忠义堂里装饰的彩花红烛之类已经被砸得没法看,桌子上全是破碎的杯盘碗碟,满地狼藉。
悄悄跟扈三娘商量:“能不能去把……把宋江制住?”
也知道有点强人所难。但扈三娘从来都是迎难而上的典范。朝宋江的位置瞟一眼,抿一抿嘴,“看我的!”
宋江身边的心腹都在缠斗武松,猛然见到一个窈窕身影带着刀光扑来,慌得大叫:“救我!快来人,救我!”
绕着柱子躲了两圈,眼中突然跳进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宋江如获至宝,大叫:“铁牛来了!铁牛救我!”
李逵在厅堂后面踅摸了一圈,终于寻到两把劈柴的斧子,将就能用,这就急急奔回来,打算大开杀戒了。听得宋江求救,哇呀呀几声怪叫,怒发冲冠,根根如戟。
“敢算计俺公明哥哥,得先过俺黑爷爷这一关!你们几个臭娘们,武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先吃俺一斧!”
牛眼一扫,看谁谁可恶。这个娇滴滴的姓潘的婆娘,当初在阳谷县阻碍他杀人的兴致,挑拨武松和他翻脸,极其的可恶;而这个使双刀的姓扈的婆娘,当初让宋大哥在小黑屋里藏了几个月,尤其更加可恶。
一座黑山挡在宋江前面,挥着板斧,叫道:“臭娘们快来领死!”
扈三娘脸颊泛红,毫不惧怕地迎上,冷冷道:“李逵,你杀我家人,恶贯满盈,今日抵命来吧!”
双刀迎上巨斧,刃贴着刃划过,一声炸裂头皮的尖锐金属擦声。
李逵惊道:“这婆娘好厉害!”
扈三娘也被震手臂发麻,咬紧嘴唇不说话。
不止一个人提醒过,她扈三娘练的是灵巧路子,又是女子膂力,刀法再精,上阵杀敌尚可,却万万胜不过一个狂怒的黑旋风。李逵两斧劈下来,疾风刮过脸上的伤痕,隐隐作痛。
若说方才的武松踢人、鲁智深扔人,都是自家兄弟间互相教训,李逵和扈三娘一交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你死我活的仇杀,不倒下一个,绝不算完。
几个胆小的纷纷噤声,不敢再出言叫骂。
潘小园急得发慌,叫道:“鲁师父……”
随即住口。鲁智深赤手空拳,要贸然进入双刀双斧的战圈里,无异于自己把一身肉送上去让人砍。
扈三娘也是极有骨气的,双目含泪,空隙间叫一句:“为我全家报仇,旁人不用来帮手!”
本来这次上山凑热闹,只是为了保护潘六娘,尽一份人情。谁知见到李逵便忍不住,就算死在他斧头底下,也非得亮刀不可。
李逵大怒,双斧直上直下,偏生那可恶的小脑袋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是不让他劈在当中;刀刃神出鬼没,一会儿就在他肩头划出一道血口子。
李逵高声怒吼,一脚踢碎一张桌子,碎屑乱飞,连带着飞出去几大块猪肘子,砸在几个小喽啰脸上,油腻一片。
周围人这才醒过味儿来,轰轰叫嚷,有的喊:“李大哥小心!”有的喊:“快去保护宋大哥要紧!”
“都闭嘴!让俺先宰了这俩婆娘再说!”
横劈一斧,竖劈一斧。堂上一多半人都被这两人的性命相博惊呆了。有人终于见识到了黑旋风的杀人手段。有人庆幸当年扈三娘在断金亭上,没有挑上自己。
只有一个人一点也不关心李逵这边的战况。潘小园在层层叠叠的人海中寻找武松,看到他在镣铐的重压下脚步沉重,看到他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朴刀划出胸膛一道血,自己身上也像挨了刀一样疼。
是不是该求鲁和尚给他扔把刀?是不是自己也该捡起把刀,以应付那个最坏的结果?
还没来得及转心思,便看到侧门闪进来几个人影。不知是友是敌,赶紧便要躲避。面前挡了一座小山铁塔,阴森森的气场一下子笼盖下来。一横心,飞快闪避绕过去。可如何能躲得过,再一抬头,劲风铺面,登时呼吸滞涩,喘不过气来。
不高兴的石秀挡在她面前,蒲扇大手探囊取物,将她手里的刀轻轻卸了下来,刀尖一转,点着她鼻尖。
“哼!”
小妖女狐狸精,今日果然是她在作怪!
潘小园眼睛睁得老大,心中流淌过一万个后悔,不敢叫也不敢动弹,只晓得闭眼。
石秀眉头紧蹙,牙齿咬得格格响,脸上肌肉扭曲了片刻,那刀尖却没往前一寸。
一扬手,将那刀丢回地上。
“滾!”
潘小园抱头鼠窜,正看到鲁智深赶来,急忙躲回和尚的保护圈里。
正后怕得抹泪,只听当的一声,竟是半截断刀擦着鲁智深的僧袍袖子飞过。李逵得意哈哈大笑。
扈三娘秀眉直竖。抢来的刀本就不是什么上乘质量,战斗多时,终于被李逵的蛮力斫断一把。
美人不慌。脑海中掠过林冲那一番醍醐灌顶的指点,扔掉左手断刀,集中全身的力量。
却突然心里晃过一个念头:他在哪儿呢?
闯进来之后一心护人报仇,竟把这个梁山上最要紧的人给忘了。但此时意念一起,一发不可收,忍不住朝四周看了看。
性命相博之时,哪容得半点走神。李逵虽蛮,却不傻,震天一吼,板斧砍落,四周一阵惊呼。
扈三娘急忙招架,终究晚一步,眼看白刃剁到眼前,却忽然减慢了袭击的速度。
一根桌子腿,架住了李逵的致命一斧,随后被几斧削得粉碎。扈三娘猛然回神,抓住这一刹那的先机,一刀斜劈下去。
呛啷两声响。黑旋风板斧落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衣衫破碎,开膛破肚,鲜血在黑皮上绽放,极是可怖。
只有一双眼仍是怒极圆睁,糙声骂一句:“林教头,你多……多管什么鸟闲……”
林冲扔掉半截桌子腿,拂袖回身,再不往后看一眼。
他是梁山上下第一中庸之人,从一开始便是观望,此时竟然破例出手,风向立变。
大伙也亲眼见到了,李逵是冲着那两个女人去的,其中一个手无寸铁——毕竟不是太光彩的行径,此时更是没人敢说话。
宋江大惊,叫道:“李逵!兄弟!……林教头,你……”
前车之鉴,当初火并王伦的时候,不也是林冲先动的手吗?
扈三娘满目含泪,朝林冲飞快地看了一眼,目光再聚在宋江身上。慢慢将手中的刀提起来。
李逵满身的血,倒在地上,还是拼尽全力挡在宋江前面,吃力地拾起一把斧,突然聚起全力,大吼一声,朝扈三娘猛扑过去。
强弩之末。扈三娘轻轻松松地一刀划过,李逵口中狂喷鲜血,轰然落地,慢慢不动了。
口里兀自喃喃怒吼:“不许、不许伤俺宋大哥……”
杀人无数的黑旋风,此生再也杀不得一个人。
武松身边已经堆了一圈的伤员,有的是真伤,有的挨了重重的几拳几脚,也顺势倒下,护着胸膛肚子,哎唷哎唷的叫唤,不起来了。
黑漆漆的瞳仁中带着火,破烂的袖口鲜血滴答。微微一躬身,视线和大哥齐平。
“大哥,你若是再不给兄弟们一个说法,休怪武松不客气。”
宋江面色一沉,目光从李逵身上移开,心慌气短了一刹那,又恢复了泰然自若。余光一瞟,吴用早就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武松,是你逼我不客气,本以为能和你做一辈子的兄弟,事到如今,宋江也护不得短了!”
混进来的几个明教细作不敢杀人;倒戈的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阮氏兄弟,战斗力都不足为惧;鲁智深虽然厉害,不会当堂对自家兄弟下毒手。
而五虎将中的四个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八骠骑里的五个尚未参与争斗;还有不少和他宋江同心同德的朝廷降将们,不信还奈何不了一个武松!
卢俊义接到飞报,得知忠义堂有变,大惊失色。
招安终于有了眉目,即日便可复为良民,这时候出乱子,他卢俊义第一个不答应。为自己这一身本事所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早就对江湖拼杀之事心灰意冷。
更何况,听那报信的小喽啰语气,燕青在东京任务失败,眼下生死未卜。
略微披挂,带上柄刀,让手下人去聚拢其他几个兄弟。走路太浪费时间,跳上马,直接提缰上山。
没奔两步,面前却横了另一匹高头白马,大摇大摆地把他挡在路当中。
卢俊义不得不勒住马头,再一看对面的人,恍惚不知所以。
“你……是你……”
史文恭面容有些疲惫,右手拢在袖子里,朝他抱拳:“师兄,别来无恙。”
“你不是……你……”
史文恭乐得欣赏他的惊慌,“师兄何事这么着急,难不成是赶着去做官的?”
卢俊义到底见过些大风大浪,很快镇定下来,左手攥紧了缰绳。
“你没死。”
史文恭微笑:“蒙贵人相助,天意留我性命,师兄很失望罢?”
“怎么来的!谁放你上山的!”
“这你不用管。上次没跟师兄切磋个痛快,实在是可惜——你们是几对一来着?今日不知师兄是否肯赏脸,让我再试一次?”顿了顿,又慢慢说:“小弟我眼下身有残疾,师兄却也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论一对一,未必打得过我。”
卢俊义知他性子,一件芝麻粒儿大的仇能记上一辈子。知道多问无益,岿然不动,说道:“谁让你里通外国,害我梁山兄弟?你今日死性不改,又来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史文恭只是冷笑。卢俊义大怒。
“不错,上次我是情非得已,但也不后悔搠你的那一枪!要打快打!”
说毕伸手从腰间拔出刀来,精光闪亮。顺带悄悄地朝躲在一边的小喽啰使个眼色。
史文恭一看,有些过意不去。
“师兄惯用的是枪,今日拿的却是刀——何必让我占这个便宜?”
一杆带钩金枪丢过去。卢俊义一把接住。定睛一看,有些怔忡不定。
“这、这枪……”
怎么如此眼熟,更不像是史文恭惯用的。
史文恭看出他的疑问,从容笑道:“是管那个……叫什么来着,嗯,金枪手徐宁……管他借的。也许不太顺手,师兄将就用吧。”
他自己绰着一杆长柄狼牙棒,挥了两挥,便皱眉头,手一扬,狼牙棒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擦的一声,落在一丈以外。
“这个太沉,也不好用。师兄容我换一杆。这个还行……”
卢俊义目瞪口呆,脱口叫道:“你把秦明怎么样了?”
整个梁山,使狼牙棒的只有霹雳火秦明一人。眼下秦明的狼牙棒却落在史文恭手里。
史文恭挑挑眉毛,不答话。事环上摘下韩滔的枣木槊,掂一掂,又摇摇头,丢进路边的乱石堆。再顺手提起单廷珪的黑杆枪,撇嘴嫌弃,一撅两段,丢在地下
最后拿出来的,是李应的浑铁点钢枪,上下抚摸一遍,试着抖一抖,这才满意,笑道:“师兄请。”
卢俊义一身的燥汗。不是害怕,也不是惊慌,而是混合着不可思议的愤怒。
他如何不记得,这些被史文恭随意丢弃的兵器的主人——金枪手徐宁、霹雳火秦明、百胜将韩滔、圣水将单廷珪、扑天雕李应……都是当初参与攻打曾头市,立了大功的。围着史文恭,几场车轮战,直将他逼得几乎是个死人,马背上沾满鲜血。
这些人,论武力,个个独当一面。史文恭竟将他们一一缴械,那必定是偷袭伏击,无所不为。
卢俊义大怒,喝道:“卑鄙小人,无耻下作,再敢叫我师兄!”
史文恭冷笑:“师兄是怎么被赚上梁山的,想必你已忘了。你尝过被人害得一无所有的滋味,却忍心将这滋味加诸于我!我在曾头市的忠心部下、得意高徒、知心好友,蒙你们所赐,死得一个不剩,我史文恭可不健忘!”
卢俊义长叹一声,将徐宁的金枪带在事环上。
“好,若非要说我对不住你,
那也是你心术不正在先,如何怪得别人?”
史文恭微微动容,端正颜色,慢慢说:“我不过是想让人……瞧得起我。”
卢俊义不为所动。
“眼下山寨里有急事需我去应付,你容我半日的功夫。今晚酉时,我在这里恭候。”
史文恭大笑。
“可我不愿等。”
浑铁点钢枪挽个枪花,疾如霹雳,势若奔雷,直取卢俊义心口。
第219章 忠义堂(二)
忠义堂一片混乱。武松腕间钢铐纵然结实; 被百十样武器铺天盖地砸了这许久,已经微现裂痕;满手的血,出乎意料地成了最理想的润滑。他咬牙,双手并拢; 迎上一柄宝刀,狠命一挡,剧痛穿透上身; 大喝一声,鲜血淋漓间; 一双铁拳分开,竟从那铐子里脱了出来!
飞身扑上。宋江颈间轻轻勒着一道冰冷的精钢锁链。一张黑脸已经变得惨白; 一动不敢动。
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武松你、你……卑鄙小人; 无耻、下作……你敢对结义兄弟动手……”
武松神情中的痛苦不比宋江少些。脸上红白不定,嘴唇已被咬得斑驳; 豆大的汗珠滴下鬓角; 满手的鲜血刺眼可怖。
要制服宋江不难。难的是越过心里那道最坚固的情感的底线。
被他叫过大哥; 这么多年一直当做是恩人。自从亲兄死后,便只有这个结义的兄长,在心里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直到跟他见面对峙之时; 还妄想着大哥只是一时糊涂; 也许自己一席话; 能说得他迷途知返。
但见忠义堂里,兄弟们渐渐分成几派,有的站在他身后; 有的坚决拥护宋江,更多的不敢动手,眼中满是疑惑和惊惧。
地板上已然见血——不止他一个人的。再不下狠心,后果难料。
他嘴唇轻颤,一个一个字吐出来:“没错,我卑鄙无耻,我对兄长不敬,一切报应我来承担。请大哥发句话,让兄弟们放下兵器,谁也不许再动手。”
宋江默然不语。比这凶险百倍的情景,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再拖延几刻,也许就能等来让他翻盘的救兵。
沉住气,低声说:“武松兄弟,记得……咱们当年……”
在场众好汉可都明明白白地听到武松这句要求。宋江居然不肯下令制止大伙同室操戈!
立刻有人跟着叫起来:“听武二哥的,别打啦!”
却有人跟宋江一个心思,静观事态。
武松心里面翻滚着一句句恶狠狠的威胁,却怎么也忍不住说出口。飞快地环视厅堂,下决心,说:“若是大哥……”
突然哐啷一声响,门里闯进来两个报信的小头目,见了厅里一片狼藉,悚然大惊,看到宋江,又看到躲桌子底下的吴用,极轻微地摇摇头,手半藏在袖子里,做了个隐蔽的暗号。
这是给吴用看的。在山寨这么多年,好歹也培植了些只忠于他军师的心腹。这是告诉他,山下西风压倒东风,卢员外等一干救兵,来不了了。
吴用立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摸出自己的羽毛扇,撑着桌子角站起来。
一面掸衣服,一面肃然道:“大伙都振聋发聩了吗?眼下武松兄弟说了算!都不许再打,都给我鸣金收兵!”
军师发话,不光众人吃了一惊,武松自己也吓一大跳。这人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不小!
吴用强笑着拉过一把交椅,椅子腿儿碾着不知谁的胳膊,碾出一声骂娘。
“兄弟,坐!”
武松只讶异片刻,便明白了。江湖火并的规矩,干掉了一个山头的老大,即便血泊未干,只要坐上了这头把交椅,便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山寨之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