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恭没接话,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半晌,才回:“但若是娘子这一趟真有不测,小人岂非千古遗恨。”
潘小园转过身,认认真真对他说:“史三郎,奴家机缘巧合,救你一次,你那日不也救了我。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你老是这么客气,我心不安。”
史文恭干笑一声,瘦削的脸上一道纹。她倒是挺大方。当日算是拿性命做赌,把他从梁山军马和武松手底下抢出来,给他重新续上半辈子的命;而这一次呢,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又没有生命危险,就算坐视不管,也不过是让她被燕小乙多囚几日,多吃几天苦头而已。
两件事能比么?
又有些懊丧:“娘子为什么总觉得小人心底无情,即便是救命大德,也能拿来沽恩市惠?”
潘小园心中说,还不是你给我的印象如此。口头当然要婉转,反问道:“那我不要你跟着,为什么不听我的?”
史文恭洒脱一笑:“娘子总是能从小人话里挑出刺儿来。不如从命。”
说了从命,却也没转身就走,立在楼梯口,目送她下去。
潘小园忽然觉得不安。论江湖资历本事,史文恭和她算是云泥之别。就连方金芝,领教了他的武功造诣,也不得不对他礼让三分。换了寻常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早就死得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吧。
而自己呢,骂也骂过,打也打过,蒙他无限忍让,万一哪日,他忽然觉得忍亏了呢?
还是转过身来。史文恭立刻问道:“娘子还有何吩咐?”
她笑笑,“还是我考虑不周。万一燕青没跟我说实话,而是把周大哥他们也关起来了呢?凭我一人,可救不出。”
史文恭喜道:“我去找身仆役的衣裳换了。”
出门沿小路走,果然毫不引人注目。当时潘小园他们都是黑衣蒙面,看不出什么个人特征;官兵只知有人劫狱,只知道“越狱”的是几个反贼要犯,其中一个是道士,一个是道童,一个是女子,都是江南口音,十分容易辨认,因此搜捕时也主要是留意有这些特征之人,对潘小园、史文恭这样的,反倒连看都不看一眼。
到了曲院街民宅,松了口气。燕青这件事没撒谎。宅子门口,周通正掇条板凳坐着,百无聊赖地盯着十字路口一个耍把式的看。一边看一边抖腿,显然是闲得发慌。
凑过去,叫声:“周大哥!”
周通一惊,见鬼了。潘嫂子不是说去梁山出差了吗?旁边那位又是谁?
把周通拽进门去,问:“你媳妇呢?三娘呢?”
“都在——你怎么……”
潘小园让史文恭守在门口,自己刚要解释,忽然听到屋里面一声甜酥酥的叫唤:“当家的,我想吃东街老马家的油炒瓜子儿……”
周通赶紧应了一声,三两步进去。
潘小园跟进去一看,不得了。孙雪娥养胎养得果然一丝不苟,这才多少日不见,脸蛋已经胖一大圈,肚子也显出来了,在软榻上慵慵懒懒那么一窝,哪里有半分厨娘的样子,忽略身上的平民衣服,活像个深宫里的娘娘。
周通嘟嘟囔囔:“不是刚给你买了两斤酥油脆饼吗,又要瓜子……”
孙雪娥:“饿嘛……”
忽然看到门口潘小园,大吃一惊,那个“嘛”字一下往上转了个调儿。
潘小园无奈跟她打了招呼,将周通拉到一边,三言两语,快速解释了一遍。
最后说:“我怀疑梁山已乱,武二哥处境不妙,你跟不跟我回去?”
周通看看媳妇,又看看潘小园,努力接受这些变故,一张粗脸红白不定。
孙雪娥不满意:“你们叽叽咕咕说的什么呀!当家的,瓜子买来没有?”
潘小园忙道:“这就给你去买!”又有些尴尬:“周大哥……你、你要是离不开,那我……我不强求……”
周通傻立了半晌,慢慢走到媳妇身边,低声下气:“我得出去几日……”
孙雪娥又伤心又气:“老娘辛辛苦苦怀着你的娃儿!你这个没良心的!有了娃儿丢了娘啊——丢下我一个人哪——”
又看看潘小园,“六姐儿有你这么不地道的么,我在京城里无亲无故的,你手底下那么多人,让谁办事不是办,干嘛非叫我老公……”
“成了!不许哭!”周通瞬间变回了大男人,粗声一吼:“老子的兄弟们出事了,老子非走不可!你好好照顾自己!”
孙雪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潘小园连忙上去补充一句:“孙妹子倒用不着自己照顾自己,我倒是有些朋友……”
正说话,扈三娘踱进来,明显是练功间隙,额角带汗,手上还绰着一把木刀。
“怎么了?”
美人也隐隐听到一些变故。点心铺突然关张,搬来这边之后一直闲着,虽然燕青花言巧语解释一番,也早觉得蹊跷了,却又不知该找谁去问。
潘小园知道她并非梁山一份子,这事也轮不到她担责任,因此只是简单解释一句:“梁山变天。我要回去找武松。”
“安全么?”
实话实说:“不太……安全。”
“我随你去。”
潘小园愣愣地看着她。美人嘲弄一笑:“就你那点本事,开个店还成。去梁山跟人作对,等着挨揍呢?”
没等她回应,一阵风出去了,甩下一句话:“我去收拾收拾。”
周通叫道:“我也去收拾!等我一下!”
立马跑回自己房间,所有杂物却都被孙雪娥快手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知藏在哪个抽屉柜子里,免不得隔墙大喊:“媳妇,老子的皮靴放哪儿了?磨刀石呢?——孙二娘的一包蒙汗药,老子也带上……”
潘小园热泪盈眶。看看孤零零的孙雪娥,颇觉抱歉。
孙雪娥倒是不闹了。认命地掉几滴眼泪,安慰自己:“我当家的是英雄好汉,哪儿能老顾家呢。”
潘小园一路上早就计划好了。让周通、扈三娘定点在城外汇合,叫上史文恭,雇了顶轿子,直接把孕妇送到了王茶汤老汉家。
老汉的儿子儿媳眼下在州桥夜市的摊子里准备晚间开张,因此不在;将眼略略一扫,老汉家里新砌的砖墙砖灶,炕上摊着两件没缝完的新布袍,墙上挂着几串香喷喷的腌肉肠——显然这些日子以来,生活水平改善了不少。
眼下点心铺关张,老汉在家闲得没事干,也颇有些郁闷。
潘小园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王老汉和王老太婆一辈子从没见过金子,何况是两指头粗的一整块元宝。直接跪下了。
“娘子使不得啊……这、这够用一辈子了……不不,够用八辈子……”
潘小园赶紧给扶起来。
“老人家别怕花钱。雇几个利落的丫头婆子,把这孕妇娘子给伺候好。我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接她——对了,换铜钱的时候,切一小块就够了,别一整个元宝拿过去。”
王老汉连连点头,表示明白,喃喃道:“八辈子都够了啊……”
孙雪娥也小声帮腔:“太多了吧……”
潘小园笑道:“嫌亏,就每天多吃点儿。”
第214章 招安
一阵旋风般出行; 便找回两个“自己人”。回白矾楼的路上,史文恭一直默默无言。
潘小园倒不太习惯,低声问:“我做的有疏漏么?”
“没有。”笑笑,“小人在想; 娘子虽无功夫傍身,却能让那么多江湖好汉死心塌地的听命。就连金芝公主,有事都会和你商量;燕青再狡猾; 不敢杀你——史某身在江湖这么多年,若是能混得有娘子一半的声望; 就不会……”
苦笑一声。潘小园心里给他接一句:就不会像如今一样,江湖上人人喊打; 万事从头再来了。
朝他睿智一笑:“想知道为什么吗?”
史文恭点点头; 表示洗耳恭听。
潘小园瞟一眼他的神情。心中无数堂思想道德课纲列出来。什么真诚待人,什么重义轻利; 什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最后淡淡开口; 告诉他:“因为我运气好。”
史文恭:“……”
连句安慰都不带给他的。倘若她说的是真的; 那他史文恭天煞孤星的命,可永无翻身之日了。
路过靴鞋店的时候,他停下来; 掏钱买了双崭新的软牛皮靴。走两步; 又看到杂货摊; 扔下钱,拎了个结实的羊皮水袋。
潘小园看出来了,都是出远门用的东西。轻声问:“怎么; 你还是要跟我去梁山?”
史文恭坦坦荡荡:“梁山既乱,我自己想去浑水摸鱼,分一杯羹,怎么算是跟着你呢?”
潘小园苦笑。说不过他。凭自己这点近似于无的本事,赶也赶不走他。
路边熙熙攘攘人群里,忽然凑过来个走街串巷的挑担子小贩。是见了史文恭方才花钱花得不含糊,连忙跑来也跟着推销了。
笑眯眯捧出一方手帕,“官人光顾着自个儿花钱,怎的不给你家娘子也买点儿物件呢?”
嘴还挺甜。见史文恭不搭理,又变出一盒儿钗环耳饰,笑道:“娘子神仙般的容貌,没点儿点缀怎么看得过去。官人别舍不得,你瞧这镶玉梅花双股铜钗儿,好看不贵,只要两百文,还有这个,带流苏……”
史文恭见了铜钗儿,倒是停了脚步,笑道:“倒是别致。”
挑了枚清秀雅致的,也不还价,爽快付钱。那小贩欢欢喜喜的恭维他品位,直接将好看的钗儿双手递到潘小园跟前。
她只得接过了,一旁干瞪眼。这人进入角色还挺快,面不改色顺水推舟,摆明吃准了她不敢当街跟他吵。
又有点讨厌他了。摸摸自己怀里,出来得急,也没带钱,便想说“回头还你”。
可史文恭也料着她这句话了,微微笑道:“上次弄坏了娘子一根钗儿,这个算我赔的。”
她无语凝噎,嘟囔一句:“那怎么不连里头的珠子一起赔呢?”
“娘子若是坚持,小人也只好当这个冤大头。只不过眼下积蓄不多,还请娘子容我先欠着,以后慢慢还便是。”
她彻底服了。已经走到清静的任店街小尼庵后身,干脆停住脚步,靠墙正色看他。
“史官人,你到底要我怎样?”
史文恭也跟着停下,带着笑意答:“小人说了,娘子不会信。”
“你说。”
他沉默片刻,才说:“娘子既然一生好运,小人想跟着沾沾光,免得一个人总触霉头。”
潘小园轻轻咬着下唇。他是不是太习惯转弯抹角的说话,真心实意背后,也要披上一套自私自利的外皮,才觉得安全?
盯着他眼睛,大胆回一句:“你要好运气不是?我给你指条路,包你日后在江湖上一帆风顺,再无烦恼。”
史文恭有些好奇:“请娘子赐教。”
她微微仰头,眼神指着旁边白矾楼顶层那没有窗户的墙。墙内便是李师师的厅室。那厅室里面,无声无息地藏着好几个朝廷钦犯。
下下决心,脸颊微热,说:“金芝公主,被你救过,对你的印象不错。”
八分试探,两份坦诚,看他反应。
史文恭立刻便明白了,不由得余光也向上一瞥。面容微动。
以方金芝的身份地位,倘若能靠上她这棵大树,不说纵横江湖,起码在整个江南地界,呼风唤雨易如反掌。
但他立刻摇摇头,低声笑道:“方腊鲁莽好战,未必能久成大事。”
没等到对面回应。他忽然有些局促,垂首轻声:“不过,只要娘子一句话……”
潘小园立刻打断:“当我没说。”
心中还是默默叹了口气,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倘若换了武松,被她试探这么一句,纵然也会有骨气地摇头拒绝,讨她欢心,所用的理由无非是“我不喜她”、“她不如你”。而史文恭呢,他的第一反应:金芝公主这棵大树不太牢靠,未必有那么大的利用价值。
再细想想,他每做一件事,都要清清楚楚地考虑好了回报和价格——救她那次除外。
微笑着反问他一句:“可我也未必一辈子顺风顺水,将来若有倒霉的一日呢?”
史文恭见了潘小园神色,也立刻了然于心,微微懊恼:“小人说错话了。”
她不接茬,看看周围无人注意,快速用钥匙开了密道门,“进去吧。”
等方金芝病情稍有好转,一行人立刻紧锣密鼓地开始收拾准备。乔装改扮,分头潜出城去。
李师师不便远送,只是叮嘱:“大伙一切小心。若是真能消弭兵祸,别忘了带个信儿回来!”
潘小园点头答应,笑道:“你也保重,往后梦话里千万别说漏了嘴。”
李师师捻着臂上的镂空赤金累丝镯,抿嘴微笑,发间流苏婉转。
和江湖人交往多了,这些饱经风霜的男子汉,一个个眉眼精神,不逊她交往过的文人才子。而这两位年纪还不及她大的小娘子,也是萍踪浪迹、来去自如。李师师一双妙目中,艳羡之情一闪而过。
若她不是自幼失怙,流落风尘,若不是多年前偶然被官家垂青,只怕此时,也是个率性而为、走南闯北的风流传奇了吧。
痴想一刻,忽然手中一沉。李师师吃惊道:“这是什么?”
潘小园食指竖在唇边,作势嘘了一声,坏坏的一笑:“蒙汗药。哪天你实在闷了,用它算计算计你丫环奶娘,起码去金明池划半日船——一人一钱,千万别多。”
李师师扑哧一声,掩口轻笑。也知道潘小园是八分开玩笑,不过是给她留个关于江湖的念想而已。她一个绝色的弱质女子,出了白矾楼,能平安走几步远?
出城倒是顺利。官兵们搜寻越狱反贼,久而无获,都以为他们当天便已逃出京城,于是发下了海捕文书,重点在各乡村县镇搜捕;而又预计他们会逃窜回江南老家,因此搜捕的范围,主要是沿着运河向南延伸。
谁知道一伙子江南反贼,却是往山东反贼的大本营,快马加鞭的“逃窜”呢?
不过山东反贼眼下已经洗白。刚进入济州府界,就听到街上沸沸扬扬地议论着梁山泊好汉全伙受招安的盛况。
“啧啧,天使到来那天,那排场简直了!香车、龙亭、骏马,哎哟哟,就在咱济州府里设衙,我还去里面运过煤炭……”
“你是没瞧见那御赐下来的东西!——三十六金牌,七十二银牌,三十六疋红锦,七十二疋绿锦,黄封御酒一百八瓶——那是因着梁山泊好汉上合星魁,因此特意这般安排。那锦缎表里你见过没有,亮瞎人眼!”
“还说呢,招待朝廷宿太尉那几天,泊子里酒山肉海,多是原封未动的,后来给散了附近老乡,我还去抢了好几盒子呢!嘿,那些山大王也真奢遮……”
“嘿嘿,梁山泊可是要空啦,以后咱这儿不打仗不剿匪,可算太平啦!”
“可北边儿还在打啊……”
“嘘!”
方金芝坐在驴车儿里,默默听着百姓言论,斜眼一瞥,流露出些许不屑之情。
为了这么点儿朝廷恩赐,就对狗官们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也亏得是“上应星魁”的梁山好汉!
潘小园跟她挤在一个车儿里,此时忍不住微微脸红。她自己当然不在乎什么“封妻荫子”、“飞黄腾达”,可梁山上有的是人在乎——远不止宋江一个。她往日既曾以梁山为荣,此时也免不得微微羞耻,说道:“百姓传言定有夸大之处,不能尽信。”
不知梁山眼下是何状况,不敢贸然进入水泊地盘。于是在郓城县下辖的一个小乡村里停车打尖,商讨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一行七人——除了潘小园自己,便是方金芝、包道乙、郑彪三个明教骨干,一路上已经跟新加入的周通、扈三娘混熟,虽然尚有语言障碍,起码磕磕绊绊的相互能听懂。再就是自称来淌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