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耀眼,深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身边有人腻声娇笑。
“潘老板,咱们又见面了。”
水夫人眯着丹凤眼,扭着水蛇腰,全身上下隐约还有股子下水道里的湿气,优哉游哉的看她笑话。
看看周围,几个“看守”都已经无声无息地晕倒在地上,不像是暴力所为,多半是中了风门的催眠迷魂大法。
潘小园诚心诚意地跟人家道谢。水夫人连忙还礼,笑道:“只是还个人情,你可千万别觉得我们是来助人为乐的。”
史文恭把燕青拎出来,淡淡吩咐一声:“找个沟渠,把他暂时关下。”看一眼燕青,又微笑着补充道:“最好是臭的。”
水夫人对他十分恭谨,笑道:“那是自然。”
也看了一眼燕青,马上蹙了眉,干笑一声。
“哟,我们江湖宵小也有尊严,史老板倒是一点也不心疼——这不是让我们为难么?家里多了这样一位俊俏小哥,我那些姐姐妹妹们,心还不都飞了,还怎么给我干活?”
抱怨归抱怨,还是拍手唤来两个小弟,给燕青接上关节,开始绑人。燕青倒是十分识时务,半点挣扎也没有,安安静静地服从一切指令。
潘小园看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再抬头看看太阳,听着墙外一如既往的闹市喧嚣,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安全,顷刻间鼻子发酸。
再正式朝两个人行礼道谢:“史官人,水夫人,今日恩德,没齿难忘。以后……”
水夫人大大方方嗤笑一声,学了一句她许久以前的舌:“以后地上地下,相见麻烦,各自珍重。”
说完,朝她挥一挥手,扭着水蛇腰,跟着那几个小弟,迈步便行
史文恭却显得有些局促,笑一笑,低声说:“娘子休提什么恩德。娘子活命再造之恩,小人终生不敢相忘。今日报之以万一,但求以后,娘子别那么讨厌小人便好。”
潘小园垂首不语。她不觉得喜恶爱憎可以拿来交易。但是……
同时心中闪念,听他的口气,显然是早就关注了到了点心铺里的异常。之所以等到事态即将失控时才出手,未尝不是赚她一个雪中送炭之恩。
但不管他动机如何,今日扶危济困,也许救了不止她一个人。
还是识趣地不戳穿他这些小心思。顺着他的话,轻轻“嗯”一声,乖巧道:“再不敢了。”
史文恭大约从没听她这么好声好气地对自己说过话。苍白的脸色明亮一刻,朝燕青离开的方向看一眼,才低声说:“这里不安全。小人在左近安全之处准备了饮食住处,娘子多日受苦,可以去彼处压惊歇息,沐浴更衣……”
她有些不相信,脱口问道:“然后呢?”
刚刚逃脱牢笼,她倒是想抛开一切,好好睡上它一天一夜。但胸中翻涌着无数心事,让她心神不宁。
史文恭看她神色,又试探着说:“娘子已看清了。梁山眼下鱼龙混杂,并非久恋之地。梁山上的人,也从未真正把娘子放在心上过。不如就此机会,跟他们一撇两清。娘子冰心玉质,不该陷在臭男人的勾心斗角里面。”
潘小园经历一番惊惧,心中纷乱无比,被他说得突然心弦一动,竟觉得说不出的有道理。只有一样……
史文恭口中的“梁山上的人”,显然也包括他……
刚要出言反驳,又听他轻声说:“娘子若肯抛下一切,重新开始,史某不才,可以向你夸下海口,让梁山的人永远再也找不到你。”
这话背后的意思昭然若揭。她肯抛下一切,随他而去吗?
她只思索了片刻,抬起头,静静看他,眼中没什么热忱的意味。直到把他看得苦笑一声,摇摇头。
“当然若是……若是娘子信不过我,我立刻走人便是……”
“别走!”
第210章 台狱
“别走!”
语气里七分请求,三分命令。史文恭口中说走,身形纹丝未动。
她小心翼翼地说:“你……你今日救我出来,已是十分的情分,如果你现在便走,我只有感激相送。但若、若你能再帮我个忙……你也许还不知,梁山那里发生了极大变故……”
史文恭静静听着,点头打断她的话。
“这我也略知一二,娘子不必多费口舌。”
她点头,声音愈小,“武松……我担心他眼下的处境……”
只言尽于此,想必史文恭能理解她的意思。再往下说一个字,无异于当面扇他耳光。
他静默半晌,手中小刀把玩来去,冷笑一声。
“让我帮你去救他?”
潘小园轻轻咬着嘴唇不说话。当然知道史文恭对武松没什么好感; 每次这俩人一照面,无一不是剑拔弩张,一路火花带闪电,连空气中都往外洒刀刃儿。
余光掂量着他的脸色。已经做好了被他漫天要价的准备。
静了片刻; 却出乎意料地听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强行压抑的不悦。
“娘子一点也不体谅小人。”
对史文恭来说,万事皆可交易。唯有这个请求,或许连条件都懒得谈。
她连忙摇头; 掩饰住焦急之意,心思飞转; 立刻改口:“不、不……我不会强人所难,你不愿去; 那就不去。但还有几个人; 我们……咱们要是给救出来,会……会大有裨益……”
这话有些出乎史文恭意料。脱口问:“你要救谁?”
潘小园赶紧叫住水夫人。下水道女王带着几个小弟; 一边押着燕青; 已经快消失在旮旯里了。
“水夫人!请稍等一等。你手里的俘虏; 我还要问些话。”
径直走到燕青身边。他脸上还残余着痛楚的痕迹,见了她,不忘优雅垂首; “表姐还有什么吩咐?”
单刀直入; “小乙哥; 你说金芝公主她们已经被官府捉了——你是向哪个府衙告的密?她们如今关在何处?”
在这当口,没必要也没资格再遮遮掩掩。燕青深深凝视着她,只说了四个字:“台狱大牢。”
顿了顿; 又下定决心,补充一句:“官家怠政,此刻应该还没有提审。”
潘小园笑道:“多谢!”转向风门几个小弟,“可以把他带走了。”
再跟史文恭商量:“我们先去救方腊的女儿。”
史文恭刹那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一道兴奋的微光闪过。眼前的女人素面清颜,片刻之前尚且处境狼狈得要哭,眉眼中却是风采依旧,依然是那个照亮他前路的救命人。但见双眉如月,目光如星,仿佛是在问他:赌不赌?
“娘子果然过人。史某万幸识得了你。我……我怎的没想到。”
以史文恭眼下几乎一无所有的江湖资本,若是参与救援了明教圣女,今后行走江湖,再不用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潘小园微笑。怎么会比他先想到这件事?不过是以己度人,将他那套投机主义思维发扬光大而已。而史文恭眼下一半的心思都在救她,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无私奉献,倒把自私自利放在了第二位。
再加一句:“嗯……可能不太容易,还需要风门的朋友们帮忙。你知不知道台狱大牢在哪儿?
单凭史文恭一个人的武力,要想硬闯台狱大牢,似乎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冒险。她自忖还没那个本事让他为自己赴汤蹈火——就算有,也不能要。
水夫人可不高兴了:“史老板,当初可是说好了,还你人情,我们只帮你救一位娘子,可不兴买一送一。”
潘小园一怔。风门的服务明码标价,如何肯做赔本的生意。
史文恭悠然微笑,眼神朝潘小园一指。
“她有钱。”
潘小园:“……”
好吧,承认,“我可以付钱。”
水夫人将潘小园从头到脚打量一眼。做了这么一阵子阶下之囚,潘老板早就威风不再。虽然衣着仍是干净整齐,但肤色病恹恹的透着苍白,布衣麻履,脂粉未施,身无珠翠,全身气质跟“富贵”二字丝毫不沾边。
但见识过她身边那个以一敌百的“小弟”,见识过她为了买一句情报而挥金如土,水夫人知道人不可貌相。
“先付款,后办事。”
潘小园愁眉苦脸,指着大柳树底下那一片新填的土。曾经在某一段时期里,这地底下埋着十足成色的黄金一千两,她还亲手帮着填了几铲子。
“管那个姓燕的要。”
水夫人细眉一挑,不动声色地冷笑。这是空口打借条呢?
潘小园也知道自己太过耍赖,脸红一红,发间拔出一枚粗长黄铜钗儿,递给史文恭。
“烦你把那钗头儿的莲蓬芯子挑开。”
史文恭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那铜钗做工粗糙,钗头装饰着最寻常的莲蓬荷花,充其量百文钱价值。那莲蓬芯子看似是焊死了的铜疙瘩,小刀用力一撬,咔的一声扭开来。只见内里中空,衬着一层棉花。棉花层里,骨碌碌滚出一颗圆润瑰丽的硕大南珠,手心一转,隐约七彩虹光。
水夫人轻轻抽口气,双目放光,从没见过如此毫无瑕疵的稀世之宝。
南洋海珠乃珠中真品,寻常女人得了哪怕小小一颗,还不是要精心镶在金银发钗儿上,就算是再寻常的姿色,得此点缀,还不是珠光笼人,行止生辉,徒增雍容?
她呢?藏在破铜烂铁里,还特意给焊死了?
史文恭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此守财之天下奇女子,世所罕见。
潘小园苦笑:“两千贯,够不够?”
水夫人将珠子接过去,捧在手里,层层包好。不由得又上下相看,寻思着,潘老板这一身朴素行头,里面到底还藏着多少财富?
娇声一笑:“做定金么,那是足够了。不知潘老板有何吩咐?”
宋时的牢狱等级森严。寻常犯事的百姓,通常是流配到牢城里服役做工,譬如过去的宋江、林冲,都是这般待遇;押送京城的重刑犯关在开封府狱,由中央接管审理;犯事儿的若是禁军后妃,自有皇城司、殿前司审理经办;官员犯大案,通常是移交大理寺;而需要圣上亲自询问的重特大级案犯,统统关押在御史台,简称“台狱”。
方金芝作为大宋眼下头号反动势力麾下的关键人物,不出意料被直接打进了台狱。幸好当今圣上爱好广泛,对书画、蹴鞠和李师师的兴趣远甚于审理反贼。因此这许多日过去,暂未听说台狱方面有什么人命方面的动静。
风门的沟渠网络四通八达。用不着在街上抛头露面,黑暗腥气里穿梭一阵子,直接来到位于大内右掖门外、尚书省前的御史台监狱外墙。
几块小小的排水砖拆下来,正进入一家幞头冠子铺的后身仓库里。点上蜡烛一看,密密麻麻的全是漆黑官帽,颜色式样整齐划一,俨然一副静态的百官上朝。
潘小园当即吓得缩回去了。两个风门小弟嘻嘻一笑:“娘子莫慌,这铺子老板是我们自己人。”
她这才鼓起勇气钻出去,没出息地问一句:“我……我也要跟去?”
史文恭从地道里出来,微笑接一句:“娘子不跟去,难道她肯跟我走?何况我们又不识得那圣女长什么样子。难道娘子要把台狱里的所有人犯都放出来不成?”
潘小园唯恐天下不乱地心想,那不也挺好;口中说:“倒是我疏忽了。”
几人都换了装束,乌黑的夜行衣、软皮靴、黑布蒙面,虽然是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仍然极有江湖侠客的风范。
风门的几个小弟分头出去探路。水夫人坐镇指挥。不一会儿,一个一个的来了回报。
“……东南二十丈有个废弃沟渠,直通御史台后身花园,只不过上面似乎挖成了池塘……”
水夫人摇摇头。
“……有个送货的巷道,可惜直对着牢城正门……”
水夫人皱皱眉。
“……踊路街小牌坊后面有个污水管子,无人看守,勉强能通人,但是越走越臭,估计是通向茅房的……”
水夫人神情一动。还没说什么,史文恭插一句:“这个不成。”
潘小园吁口气,真是急她之所急。
水夫人嗤笑一声:“史老板也介意走这条路?话我提前放在这儿,正道儿是我们女人家走的。你又没收定金,若要反悔,自可请便。”
这种拐弯抹角的纯生意人谈判,潘小园还听得云里雾里,史文恭已明白了,不自然冷笑一声,回:“倒是没听说你们办砸过事。”
说完,一言不发地跟着几个小弟,消失在墙角阴影里。
水夫人款扭腰肢,媚声邀请:“潘老板,请吧。”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史文恭最后那句话,也是有意给她定心。
此时天已近晚,台狱大牢门口的一排守卫都等着换班,有看天的,有看地的,有悄没声赌钱的,还有些做出忠于职守的样儿,抄起家伙,打鸡血似的巡视一圈,然后瘫在长条凳上,闭目养神。
但就算如此,也比寻常牢城多了十几倍的守卫。就算大伙全都吊儿郎当的干活,几十双眼睛,足以发现周围任何可疑的动静。
除非……
一阵香风飘过,拐角处响起一阵清脆的莺声燕语。一群浓妆艳抹的女郎,衣衫紧窄,弓鞋细瘦,嬉笑着沿街走过。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要趁夜去酒楼里卖曲卖笑的。女郎们有的已经开始低低吟唱热嗓子,婉转的音色细腻勾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一个挑担子的脚夫看得太出神,直接撞上街边大牌坊,“哎唷”一声,担子里的青菜骨碌碌滚了一地。
看守台狱后门的几位牢差大哥自然也不能免俗,赶紧把骨牌收起来,直愣愣盯着那群莺莺燕燕,心中痒起来,开始规划下卯后的行程。
一个女郎突然转头一看,媚眼抛过来,低声对同伴道:“那个……不是、那边那位……看那刚猛劲儿……看那胸脯!要是他……我就算不收钱,也……嘻嘻!”
旁边几个女郎你一言我一语的撺掇:“那就近前去看看嘛,嘻嘻,嘻嘻嘻!”
声音断断续续的,几个牢子衙役色心大动,都觉得是在说自己。脖子伸长,挺胸收腹,盼着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天上掉下来个免费的李师师,够自己吹一年的了。
这边心急难耐的看美女,那边又忽然来了两个袅袅婷婷小娘子,一个艳丽惑人,一个娇俏脱俗。虽然戴着帷帽面纱,不掩风流颜色。
都呆了。今儿撞大运,眼福不浅。
水夫人上来几个万福,“几位大哥,敝宅里的小公子年少无知,不知做错了什么,听说眼下在这儿受苦。这是我家老太君备的一点儿饭,恐他吃不惯里面的吃食,大哥们行行好,让我们送一遭如何?”
台狱里关的都是重犯,绝无寻常小偷流氓之辈。不少人都是有些背景的,不巧政治斗争中落马牵连,要么就是一言之失,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之人。就连东坡学士当年也蹲过台狱呢。那狱中的犯人,自然也不能当做寻常的小偷流氓来对待——万一让家人朋友给活动出去,出去之后继续风光呢?
于是狱中关押的犯人们,也就没有什么越狱的动机。台狱级别虽高,守备却不见得比寻常牢狱严格多少。众牢差对于请求“探监”之人也不敢慢待呵斥——何况是如此妖娆的一位大姐。
潘小园听得呆了。水夫人平日里的话音已经够媚,此刻却有意将声音放得低沉沙哑,配合晃动帷帽下的隐约芳容,别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魅力。蓦地想起来,便是那日在下水道里和她谈判,她对自己用过的疑似催眠术。若不是当时身边有个百毒不侵的武松,说不定早就着她的道儿,乖乖将金子奉上,合作愉快了。
再加上旁边的卖唱女郎们不断打情骂俏的打岔,极大地削弱了男人们的判断力。一个牢差慢慢的眼睛直了,露出白痴般的神情。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