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一横心,举起碗,一饮而尽,“大哥!”
宋江这才慢慢开口,让小喽啰退得远了,不疾不徐地告诉他:“那封会盟之信何等珍贵,如何能任你糟蹋毁了。”
武松冷汗慢慢下来,晃动的水波,轻柔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洪流泥石般轰击在身上。震惊、懊悔、愤怒、不甘,只想狠狠地给自己一顿饱拳。
“何时?”
“你把它拿给晁天王、吴学究、还有我过目的时候。”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这密信的真正用途。猜它是什么武功秘籍、陈年八卦、要么便是一笔财富的藏匿地图。绞尽脑汁的发挥,也不过是众说纷纭、一无所获。没有许久以后周老先生的指点,谁能猜到那一方复杂印鉴背后的残酷真相?
也只有宋江想得到“未雨绸缪”,不放过一切机会。山寨里现成的一个造假圣手金大坚,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而当密信被“传阅”完毕,回到武松手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张以假乱真的薄纸。武松固然瞧不出破绽,六娘对此只是惊鸿一瞥,更是难辨真假;而周老先生老眼昏花,一看之下,如何能辨认清楚。
武松颤声道:“难怪史文恭来骗信夺信的时候,大哥丝毫不慌,连露面都省了!”
见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不把他当傻子,笑道:“那晚,确实是身体不太舒服。”
“你早就做好准备,放出有人行刺的风向,为的就是在需要的时刻,能够名正言顺的缺一次席?”
宋江不语,嘴角扬起一点点笑。
武松森然道:“那么,把这信献给朝廷,也是招安的筹码之一了?大哥就没想过,这信能带来多少兵祸,让天下人多流多少血?”
宋江轻轻笑一声:“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流点血,不动些兵戈,朝廷如何能对我们青眼相待,主动求和。你知不知道,倘若老天能让我用十个不相干之人的命,换我一个梁山兄弟的锦绣前程,我宋江愿意换!由此而来的骂名、报应,我一个人来担!宋江都是为了山寨兄弟们前程着想,但有半点虚言,教我天诛地灭,死于刀剑之下。”
话说到最后,竟而平白有些铿锵之音。武松突然明白了。他做的这许多事,都有着光明正大的理由;没有一件,是能给他心里带来一个“愧”字的。
“好,我信大哥。武松告辞了!”
从来对宋江都是敬服的。他自知枉曲直凑,看不透世间机关。以为只要自己顶天立地,那天地对他,必也是无愧于心。
交绝无恶声,去臣无怨辞,爽脆一句告辞,便如一瓢清水,浇灭了心中那一簇古旧的火。嗤的一声轻响,白烟升腾,焦焚灼痛。
但既已说了告辞,便是了无牵挂,立刻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宋江见他说走就走,出乎意料,错愕道:“兄弟,你……你还是留在山上,好好想想……以后……”
武松回头,淡淡一笑:“大哥想留我。只可惜,孙二娘的蒙汗药,药不倒武松这块顽石。”
何尝不知酒里有猫腻。大大方方喝下去,换他的一句真话,算是跟大哥的最后一次露胆披诚。
心跳渐渐加速,回望山顶忠义堂,那隐约的烟火灯光,熏出后脊点点虚汗。
他心里一沉,弯下腰,将小船拉到岸边。突然腿一软,咚的一声歪倒,哗啦溅出一大片水花,全身从外到里一片冰凉。咬牙一撑,八尺的汉子,竟然没能站立起来。
身后宋江的声音冷冷的:“兄弟倒是没忘记提防做哥哥的。只可惜,药不是孙二娘的。是神医安道全的。”
武松双眼圆睁,双手紧握,抓着金沙滩上的尖利碎石,已感觉不到太多疼痛。
宋江笑道:“看来兄弟身体不适,还是回山寨好好将养。咱们梁山正走到关键一步,大伙须得精诚合作,才能给自己挣下好前程来。到时还得多仰仗兄弟的武功威望呢。一百八人,到时拜谒天颜,如何能少得一个。”
武松一阵阵眩晕,努力将滑走的意识一次次拉回边缘,低低喘息道:“我若是……不想……从命呢……”
没听到宋江言语。眼前忽然闪过一抹晶亮。再熟悉不过的一双女人耳坠儿,镶银白玉葫芦,曾让他亲手给她摘下来,此时在他眼前晃了两晃。
宋江手掌合拢,光泽消失。目力所及,一片昏暗。
第209章 黄雀
潘小园肠子都悔青了。
当初念着闹市里风气乱; 生怕院子里进个贼啊盗的,因此求着武松,房间上下都加固得牢靠。“防盗窗”钉了两扇,铁锁都是专人打的; 坚固耐用,二百五十钱一把。只怕除了时迁,谁也别想摸进来偷走一文钱。
现在可好; 作茧自缚。手都砸得疼了,小木刀小木剑也敲烂了好几把; 小囚牢依旧固若金汤。簪子、裁纸刀、甚至敲碎了的赝品古董,一个个全都试过了; 从门缝里伸出去; 也不过是在那副大铁锁上多刻下几道不起眼的划痕。
每天烦躁不堪。周通他们让燕青忽悠得团团转,都以为她正在梁山上享受生活;李清照似乎派人去点心铺定过外卖; 见着关门大吉; 也只好打道回府;岳飞以往是跟她定期通信的; 可惜眼下随军北伐,这边师姐突然失踪,他如何能够得知?
倒是想过高声尖叫; 救命啊来人啊; 也许会有人注意到。但以东京城管的不负责任; 塞点钱,多半就会当成是疯女人无事生非。更别提,以她的“反贼”身份; 就算闹去了官府,也不过是换个关押的地点而已。
强行将这个冲动忍了回去。起码自己房里的被褥中没跳蚤,“狱卒”也客客气气的,甚至每天做小伏低的来陪她说话。
“表姐,招安的诏书马上要飞抵梁山。小乙抄了一份,你——要不要看?”
气哼哼甩一句:“不看。”
虽然这次的“招安”,比起平行世界里那次勉勉强强的“招安”,已经算是十分的知遇之恩。朝廷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梁山众人被“求贤若渴”,领头的宋江等人直接便是从九品忠翊郎、陪戎校尉等职衔,赐钱赐印,好不扬眉吐气。
可这一切,都是卖了方腊和北伐军,乃至整个大宋的国运换来的!
燕青依旧低声下气:“你好好儿的听我说两句……”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潘小园气中带笑:“那请坐啊,是不是还要上一瓶元祐五年的羊羔儿酒?”
知道“敌我”差距悬殊,还是不愿放弃任何策反他的希望,生生硬硬地说:“小乙哥,你也知道辽金那边是碰不得的火。你就不想想,倘若北伐失利,你的家乡大名府是头一个遭殃的!你……”
燕青不为所动,淡淡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不是拿主意的。”
站起来,“表姐,今天让你辛苦些,我去准备笔墨,麻烦照我说的,写一封书信。”
潘小园假装没听见,自己火气冲冲的把衣裳鞋子一件件收床底下去。上次的耳坠子让他没收,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拿去干什么了。武松还不至于见到这点小威胁,就对宋江俯首帖耳百依百顺。但一点点把她的贴身物件送到他跟前,迟早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更别提让她去“劝降”,半个字都不能落到武松眼里。
想斥骂他一句,又没什么底气,看着燕青那张有恃无恐的清秀脸,就想左右开弓给他抽成鲁和尚。又恨自己没能耐,让人拿在手里搓圆捏扁。
偏过头去,忽然就有点想掉眼泪。
燕青甚至比她先察觉,连忙在她面前略跪一跪,循循善诱地轻声说道:“六娘子,知道你现在定是想把我抽死了算,小乙任打任骂。我也知道这叫忘恩负义、两面三刀,今后有什么报应我都认——但人各有志,你也知我现在的处境,咱们谁也别难为谁,好不好?”
潘小园知道这人外柔内刚,面子上多驯良,一颗心就有多硬。她难不成还能跟他哭闹装可怜?这招用在武松身上或许还有些效果。燕青瞧了,显然丝毫不为所动。
甚至,看着她那要泣不泣,要怒不怒的熊样儿,非常讨打地补充一句:“你哭也没用。”
杏眼一瞪,眼角一滴泪终于恰到好处地滑下来,狠狠用手指头抹掉。
再一甩手,重重的抽在燕青手背上,一道轻微的红印儿。她带着三分故意,连收力都没收。
燕青眉头一皱一挑,唇角翘起,再加一句:“你勾引我也没用。”
潘小园:“……”
咬牙。要是燕青能像西门庆似的中招,她如今早就得获自由了。甚至,看他眼下这眼眸半垂,无辜中带着淡淡坏笑的样儿,不知情人骤然一见,谁勾引谁还不一定。
燕青的坏笑一闪即逝,嘴角微微向下一抿,目光幽深地看她。
“你不愿写,也没关系。还有个忙,你是非帮不可——梁山众兄弟新入官场,总得疏通人脉,打通关节。据我所知,表姐在城内各处收着的金子,却也非一笔小数目,是不是?”
潘小园心里掠过一阵阴风,脱口道:“那是我的血汗钱!都交出去才是傻子!第二天就得让你们兔死狗烹了!”
她也隐约想到,自己被燕青如此好吃好喝供着,尚未“卸磨杀驴”,多半是看在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匿地点的巨额财产上面。自己的最后一件筹码,拼了命也得护得死死的。
燕青表示十分理解她的情绪,眉梢舒展,微笑道:“我还没说完。小乙昨天自作主张,动用了院子埋的千两黄金,作为活动之资。只是这千两似乎还远非你藏匿的全部——小乙虽然数字方面不是太灵,但千两和万两还是分得清的——表姐既不记恨那次五百贯,这次……也原谅小乙如何?”
千两黄金。
潘小园这下彻底火冒三丈,再俊的颜也拯救不了她咆哮的内心。平生第二次升起想杀人的冲动——第一次是西门庆。
“你……你……还说不是叛……”
滚滚长江东逝水,头脑完全懵了,抄起手边的一柄小木刀,照着鼻子尖朝他招呼。燕青“哎呀”一声,赶紧笑着闪开,“饶命!”
再两回合,房间终究格局小,燕青给逼到墙角,求了几声饶,见她还张牙舞爪的,只得叫声:“得罪!”
潘小园只觉得手腕微微一麻,小木刀给轻轻易易地缴下来。她咬牙一个肘击,全身的力气使出去,让他轻轻一带,扑个空,从后面一把揽住,双臂一紧,就此动弹不得。
耳根忽然微微热,轻轻的一笑,直钻入心底。
耳后的声音依然耐心又温柔:“消气。气坏了身子,小乙没法向武二哥交代。”
一面光明磊落的提武松,一面坦坦荡荡的将她半拥在怀,轻声细语,不经意组合成奇怪的诱惑。
“其实那日,我还有件事瞒了你。你猜吴军师原本的指令,是要我将你怎样?你——竟然不谢我。”
潘小园突然控制不住的面红耳热,随后一把冲天火烧到全身,只想将后面这人毁容而后快。
燕小乙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胆,孙猴子反上天九重天了,居然敢撩老娘!
心里再羞再气也奈何他不得,面子上只好忍气吞声,哀求:“多谢你饶我性命。我不生气,不闹了。放开我。”
离这人每近一寸,便觉得多一分危险。这才意识到,原来燕青过去,在她面前,从来没真正的男人过。
得到她这句话,燕青才笑道:“表姐多虑,小乙不敢造次……”
他的声音忽然半途而止,只留下一缕细微的呼吸,好像在思考着怎么措辞才能把她哄高兴了。
潘小园一个轻轻的激灵,心提起来一刻,等不到下半句话,忽然感觉后背被他轻轻一推,从桎梏的温柔陷阱里猛脱出来。
回头一看,倒抽一口气。
燕青脸色极白,一动不动,唇角还凝固着隐约的笑意,眸子里反射出错综复杂的惊愕。他垂下眼,有些被迫似的,缓缓扬起下巴。喉结下方冷光闪烁,轻轻横着一柄灰扑扑小刀,刀锋毫不留情地入肉。
那小刀的样式,潘小园再熟悉不过。握着刀柄的手略略收紧了些,缺了两根指。
聪明人懂得节省时间,无需多问你是谁,你怎么来的,颈下的冰凉说明一切。燕青咬着嘴唇,颤抖僵硬的双手慢慢举起来。
史文恭轻声哂笑:“我说什么来着,你们梁山这群‘生死之交’,在喝酒以外的事情上,也不过是貌合神离,同床异……”
后一个词用在此处不太合适,若无其事地打住,“娘子受惊了。”
潘小园轻轻掩住嘴,浑然一身汗。
“你……”
将她推离燕青的显然不是小乙自己的手。说不上是惊讶,还是害怕,还是讽刺,还是狂喜。失魂落魄中还不忘见缝插针地寻思,不能让燕青知晓史文恭的身份。
“多、多谢……”
史文恭显然不在意她谢与不谢,手上的小刀纹丝不动,微微眯起眼,朝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意思十分直接:杀不杀?
潘小园打个寒战,本能地摇头。全身的力气后知后觉地被抽走了,徒留一副怯懦的空壳,突然便要哭。
再看燕青,居然没有满口姐姐妹妹的讨饶,连一个求情的眼神也没有,只是懊恼沮丧,胸脯起伏良久,才极小声说:“表姐瞒我的事也不少。”
是指这个突如其来的帮手么?她飞快地看了史文恭一眼,冷然道:“瞒你的事再多,没有背后对你捅刀子过。”
燕青苦笑:“招安的诏书,此时怕是已在梁山宣读完毕了。你就算杀了我……”
她咬牙切齿:“想得美!你欠我的钱还没吐出来呢!”
数月如一日的跟她做小伏低装可怜,一副痴心真情其余一切皆浮云的假象,背地里,把她辛苦打造的基业拆了个干净!
心中涌动多时的愤怒终于等到了宣泄的时刻,一点红从耳边起,扬手就想给他一个教训。
燕青自知对不住她,微微偏头,闭目不语。
潘小园却犹豫一刹那。终究是不太忍心在这张轩然霞举的脸上留手指印儿。愤愤收手,平息了一下情绪。
却听到史文恭一声带着嘲意的轻笑,“果然是看脸啊。”
她脸上微微一红,盯着燕青,补充道:“不过这人机灵应变,相扑手段一流,你要防着着了他的偷袭——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暂时让他使不出功夫的?”
史文恭这下欣然从命,手上一用力,咔的一声轻响,直接卸脱了肩膀关节,暂时废了他半边身子的战斗力。燕青刹那间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哼出一声呻吟。
“娘子,好了。”
这话说得带着三分笑。六娘子果真有趣,活到现在,双手滴血不沾,内心却也是一条毒辣美女蛇,妙哉快哉。
潘小园则看得全身发麻,不敢批评史文恭心狠手辣,只能又假装没看见。果真又被小说误导了。这世上没有“点穴”一类的功夫么?
左右看看,低声问:“若是要留他命,有关人的去处么?”
直来直去问话显得颇为无礼。但她也留个心眼儿,不敢当着燕青的面直接对他称名道姓。
史文恭又是摇头一笑。妇人之仁,见不得流血害命,倒不好驳她。倘若她真是那种睚眦必报的狭隘之人,他史文恭眼下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见她依旧踟蹰不动。这几日想必惊吓不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自然而然地隔袖子挽住她手腕,轻轻一送:“出去吧。锁开了。”
潘小园赶紧转头,看到门外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努力控制心中的忐忑,告诉自己,史文恭能轻易的开锁救人,未必是单独行动。
阳光耀眼,深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身边有人腻声娇笑。
“潘老板,咱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