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咬牙切齿念完这句话,哭笑不得。这是提前把她留在山上的那点“家产”收归己有,一点也不含糊。
旁人却尽皆大笑:“好,反正以后也是一家,早晚要搬过去的嘛。”
潘小园当然不生气,却忽然想起来不好,自己当初留在山上的,似乎……还有若干内衣裤什么的……
眼睛往下一瞄,第三件事还没说完:“……只做保管,并未擅开箱笼,你放心。”
这句话念不出来,脸刷的一红。直觉认为,他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然,叫她“放心”什么呢?
心猿意马一刻,才听见燕青笑着催:“表姐若是不方便再念下面的,我们也只好不听了。”
潘小园匆匆扫了一眼底下。第四件事:“我托管在你处的金珠宝贝,若有需要,可以随意使用。”
和上一句“并未擅开箱笼”交相辉映,摆明了这人给自己脸上贴金,显得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多么豁达大度。
第五件事:“我不喜青菜。整日口淡。”
潘小园琢磨一刻,才不知不觉笑出声来,几乎能脑补出他那任性带着点儿委屈的语气。不就是提醒他要多吃蔬菜水果,这是跟她诉苦来了!
不过也等于转弯抹角告诉她,他确实“谨遵教诲”,听话了,等夸。
潘小园决定在回信里给他夸出个天花乱坠。翻一页,看到第六件事。
大家都没什么隐私的概念,见她卡壳不念,几个脑袋已经凑上来了。
她赶紧把信抢出来,“我念,我念,那个……武二哥说,上次他托戴宗大哥带来的小木刀,听说我喜欢,这次又带来了一些,都是他晚间闲暇时做的……”
越读越不对劲。那不是他的童年玩具吗?旧物不值钱,难得的是上面寄托的情怀。
难道他以为……她喜欢的是这玩具本身?舞刀弄枪、排兵布阵?
果然,抬起头,只见戴宗三两下解开他那个大背囊,指着里面,淡淡道:“嫂子,这次你得给我准备几双鞋。兄弟的包袱都让武松大哥装满了。”
说话的神情无比委屈,显然是当时敢怒不敢言。
潘小园看着那包裹散开,铺出来的一地东西,懵了。
头一次,戴宗的背囊里,装了如此之多的鞋子以外的物件。丰富杂乱,简直闪瞎眼。
木头削的小刀,小枪,小弓,小棍,小方天画戟,边缘切口新鲜,都像是近期产物。使用的木料各不相同,说不定是让鲁智深即兴从院子里□□的。有的成品粗糙变形,有的却精致美观,显然代表了武松在艺术探索过程中的不断进步。
潘小园拈起一张小木弓,比了比,和自己小臂差不多长,拴上跟牛皮绳,怕是真的能打下只鸟雀来。又拿起一柄小木枪,枪头下面栓了一道非常真实的红缨,乃是红色丝线绕成的一团。那红丝线,潘小园直觉认为,是从自己留在梁山的箱笼里面,挑旧衣服拆下来的。
再低头看看其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
武二哥每晚点灯夜战,挥汗如雨,一刀一刀的给她削玩具!
你不是喜欢吗?我拿玩具淹死你。
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想这些的时候,肯定得意非凡,感觉自己要上天。
潘小园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的,几声压抑的窃笑。她自己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先安抚戴宗:“大哥带了这许多东西,十分辛苦,奴家感激不尽。这些玩意儿……嗯,想必武二哥另有深意,待我放回房间,细细琢磨。”
燕青十分配合地说:“我来帮表姐搬。”
潘小园眼看着一样样“军火”围成一圈,摆在了自己卧室床头,忽然忍不住惭愧。这一阵子,自己虽然思念二哥,可却没像他这样付诸实践,譬如一针一线,夜以继日的给他缝个什么东西——反正她也不会。
回信写出来——无非是汇报现状,嘱咐他保重,再加上大篇幅的鼓励夸奖,让他再接再厉,多吃青菜。最后托戴宗带回去的,不过是一封信,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戴宗看到她的“快递”,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要是武二嫂子也“礼尚往来”,来一次玩具总动员,他这一路回程可有罪受了。
“不敢动问,这盒子里装的……”
见潘小园笑而不答,他也就明智不问。跟暗桩小队各人话别。
潘小园眼看着戴宗的身影迅速消失,心中酸酸甜甜的。武松这次出远差,想必没三两个月回不来,她的信件和礼物,他也就急切间收不到。但愿他回到梁山的时候,马上就能见到她的小惊喜。
小盒子里是一本钉好了的小纸册子,从正月十七开始,每页上写着一个日期;纸页中夹着的,是晾干了的、形状各异的小小柳树叶儿。
每天从院子里的大柳树上掐一片叶子。
开始还是枯枝一片,后来看那柳树慢慢抽芽儿,嫩嫩的叶子尖儿,绿中带着葱黄,逐渐便成深翠。
每一天的叶片,看起来都和前一天的无甚分别。然而十天、二十天,排在一起,便描绘出了东京城里的春意渐浓。
这些小资情调,他能看出来吗?能看懂她在那一帧帧叶片里盛满的心意吗?
看不出来也没关系。其中一页里夹的不是柳叶,是印着她朱红唇印的一方小小丝帕。这他总看得懂吧。
第185章 1。9
燕青让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丫环奶娘引着,径直上了白矾楼五层,候在门外。
绿窗朱户,吊帘花竹,曲槛雕栏,各垂帘幕。走廊里若有若无的飘着淡雅的檀香茶香,精致的瓷器摆设俯拾即是,脚下是厚厚的丝绒地毯。这种富贵人家的享乐之地,燕青以往也不是没来过,此时却像土包子似的,一路小心翼翼,不敢乱走一步,不敢乱说一个字。
一路上花红柳绿的,不少淡妆浓抹的女郎从小阁儿里好奇地伸出头看,见了他,撇撇嘴,或是嘲笑一声,立刻又缩回去了。燕青心如止水,一点没有沮丧的意思。
一个丫环倨傲来一句:“娘子尚在读书,你且等一下——喏,那里有水盆,请洗手洗脸,带来的东西也擦一下。”
燕青立刻照做了,尽管来之前已经沐浴更衣,指甲修得整整齐齐,连几根不服帖的头发都打理过了。见天子也不至于做得如此繁冗吧。但听说,就连天子来访,照样是必须洗手洗面,否则不让进门的。
这么一想,心里舒坦了些,仔细洗了手,又装模作样洗了一把脸。脸上的化装毕竟不能抹掉。
又候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有人出来传唤:“那个送东西的小哥,东西拿来吧,我们去呈给娘子。”
燕青觉得李师师手下的服务团队该培训培训了。但转念一想,那些王孙公子平日在家里一呼百应,谁敢拂逆一句,眼下来她这里吃瘪,俗话叫做犯贱,倒也算是符合顾客心态。
这么一想,又不怪了,心里却加倍难受。
那丫环拿了东西,见他不走,催道:“楼梯在那边。”
燕青温温和和笑道:“这是小人店里送来的食谱,只怕娘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小人还得负责解释。”
那丫环嘟囔一句:“又不是九章算术,食谱儿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但也不赶他走了。
燕青不言语,心想,九章算术是什么?
果然,再等一刻,里面有人来叫了:“燕官人,娘子有请,说有些不懂的要问。”
燕青心中剧跳,乖乖跟着那丫环,掀起斑竹帘子,一阵异香扑鼻。进去便见奇石异花,墙上名流字画,转角便是价值连城的金石玉器,抬眼一座细腻杨木屏风,画的是精细写意竹禽图,乃是国手级水准,不难猜出是谁的大作。
屏风后面,他日思夜想了将近一个月的声音:“下人不失礼数,慢待义士了。哥哥不必拘礼,且进来坐地。”
燕青一动不动,屏风对侧答:“多谢娘子好意,三言两语的事,何必唐突娘子。娘子也不必客气,只呼小人名字便好了。”
心里知道,就他如今这副尊容,相见不如不见。隔着屏风跟她说话,已是十分心满意足。
李师师轻笑一声,不反对。江湖中人长得奇形怪状的居多,没想到这位还如此善解人意。
屏风后面沙沙响,玉指轻捻纸张,问出了诸多不解之事。
“这……这是潘家六娘让我照做的?但却没有写明,这么多顿饭……是要分几日食的?”
燕青早就将潘小园的各种叮嘱背得滚瓜烂熟,“回娘子,这是让娘子一日吃的。”
没等李师师惊讶,又解释:“进食频繁,会……嗯,会促进身体代谢,总之,同样数量的食物,分多次吃下去,不易堆积。再说,如娘子这般,一日一餐,身子养得慵懒,食量愈少。不如清晨便开始进食,让……这个、让血气活跃,更易消耗能量。”
这番话燕青自己也不是十分懂,不过照本宣科的背书,其中心思想不外乎“少食多餐”、“要吃早饭”。
李师师寻思一刻,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又翻一页。
“这……这是让我吃肉了?”
“不含油水的瘦肉,譬如鸡胸、鱼肉,既能饱腹,也能增加气色,不可或缺。但烹调时须不能浓油重酱,口味上也许不太鲜美……”
李师师赶紧表决心:“这我不怕。”
……
总之,潘小园给师师姑娘设计的初级营养食谱,是让她由一日一餐改为三餐:早餐是粗粮杂粥或点心、配凉拌小菜、牛羊乳酪;午餐是白煮鱼肉、鸡胸、蛋白轮流,配无油杂菜汤、一小把各式果仁;晚餐则是各色时鲜水果,配着加蜂蜜的综合蔬菜汁。养颜刮油的绿茶、花草茶,每天可以当水喝;至于李师师平日不断顿的燕窝、阿胶之类的美容补品,可以间隔在两餐之间,但全都不许放糖。
知道李师师姑娘不差钱,原料便往高档丰富着配,譬如规定每日必吃的蔬菜水果,必须超过十种,以求营养均衡——寻常小老百姓哪做得到。
李师师猛一看到,吓一大跳,虽然每样东西都标出精细的分量,这个一两,那个八钱,但加起来也足够她三天的食量了。难怪要赶紧把燕青叫过来问。
燕青微笑:“娘子不必担忧,你那日的两筷子东坡肉,就抵得上这食谱中的一顿晚饭了。”
李师师在屏风那边微微脸红:“可、可是,六娘不是说,粮食也算糖的,你这里的点心……”
燕青忙解释:“粗粮优于细粮,少食无碍。但市面上售卖的粗粮点心,为追求口感,通常添加大量油脂,难免事倍功半。我家掌柜这次特地烹饪出几盒无油无糖的粗粮点心,娘子可以试着尝一尝,以后让人按这样来做。”
李师师听了,又是惊讶一笑。粗粮优于细粮,这可还是头一次听说。京师里的达官贵人,哪个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面粉磨成鹅绒,米粒打成珍珠,才勉强算是能够入口;至于什么黍稷粟菽,都是乡下贫民用来果腹的,贵人们怕是认都认不全,家里喂猫喂狗都不会用。
但燕青是有备而来,信誓旦旦地保证一番,“歪理邪说”扯了一堆,声音清脆口齿伶俐,李师师不得不信了六七分。突然觉得,屏风后面的小哥除了长得有点对不起观众,倒是个挺好的说话解闷的对象。
燕青笑道:“我家掌柜的说了,这食谱也不是专门用来减重的,只为让娘子吃得饱些,过得舒坦些。娘子每日过秤,若发现有所增长,也用不着惊慌,只要身形不变即可,衣裙没窄没紧,谁又能看出你重了那么一两半钱的?”
这却是潘小园的压箱底理论——让李师师从“称体重”改为“测维度”。潘小园深知盲目追求减重的危害,也知道体重并非衡量体形的唯一标准。譬如她家武二哥,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称起体重来可能会把人吓一跳,路上随便揪一个虚胖囊肿的大胖子,也不见得比他沉重;同样的标准适用于女子,要拥有健康纤细的体形,未必需要死命把自己往轻盈方向折腾。
李师师心中自有主见。自古以来,“食补”、“养生”这些领域,就是神秘主义盛行,乱七八糟的各种理论她也听得多了,什么丹药、草药、难以入口的东西,也有乳娘兴致勃勃拿来让她试的;相比之下,这位潘大掌柜的“食疗”方子,显得还挺靠谱——起码吃不死人,试试何妨?
又见她特意给做了几盒子“低热量”吃食,显见诚意满满,李师师也不愿意欠人家的,连忙谢了,又让丫环取出点钱:“起码算是个辛苦费,免得让你家掌柜的白忙。”
说是“辛苦费”,数额完全抵得上点心铺一整天的收入。燕青忙道:“娘子何必如此见外。”
但潘小园也严加叮嘱过,她要付钱便收着,免得显得己方上赶着送着送那,让人觉得别有用心。礼尚往来,下次再来见师师姑娘,可又有别的理由了——上次娘子打赏太过丰厚,远远超过这些吃食的成本,掌柜的寝食不安,因此再做些送来。
因此大大方方谢了,拿在手里一看,整整齐齐的一小块金子,像是从大内皇宫的赏赐里,直接切割下来的。
燕青没来由的一阵妒火烧过,按捺住了,大着胆子,又跟她闲聊:“我家掌柜的还说,这个……生命在于运动,要想……要想加速新陈代谢,娘子闲时,不妨多活动活动,出去走走。”
李师师笑道:“我一个无依无靠女人家,哪能随意出去走走,虽然生长在东京城,大部分地方,却还没见过是什么样儿呢。”
燕青脱口道:“小乙可以带你……”
听得屏风后面一声轻笑,心里一沉,立刻改口:“我家掌柜娘子也是个爱玩的,近日天色和暖,娘子若不弃,可以和她一道出去踏青。”
李师师长叹一声,那声音让他全身震动。
“多谢好意,只怕……”
一切尽在不言中。
燕青失魂落魄地环顾四周。墙上的字画、柜子上的瓷瓶、坐具下的男人鞋子,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着他,屏风后面的女人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那个年长、风雅、糊涂而毫无责任心的男人,他豢养在笼中的一只金丝雀儿,没有展翅飞翔的自由。
见她沮丧了,慌忙想找些话题。只见身边几案上,一幅未完成的画,旁边胡乱堆着些诗词草稿。
只道是李师师所作,小心拾起来读一读,想恭维她两句。
“浅酒人前共……”
确实好意境,半句话,功力已现。燕青刚要赞,屏风对侧却惊慌一声:“你看的什么!”
燕青一怔,这才发现,纸上写的是最正宗的瘦金体,遮莫是当今圣上的墨宝。
赶紧装糊涂: “小乙不知是别个客人所留,娘子恕……”
一面道歉,一面偷偷将那“墨宝”扫一眼。一首《醉春风》,一看不要紧,一颗心犹如坚冰入火,噼里啪啦碎成渣滓。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落款还是恬不知耻的:东京赵乙幸得花魁一赏春宵醉后狂涂
词有多艳,化成的尖刀就有多锋利。燕青终于难以自控,冷笑一声。
李师师又羞又急:“快放下!你……唉……”也不知燕青到底看了没有,也不好冲出去夺,气鼓鼓的抱怨一句:“他……唉,他每次尽留这些东西,一点也不知……”
话说一半,意识到失态,没好气地命令丫环:“给撕了扔了!留在外面,惹人笑话!”
丫环慌忙道:“娘子你疯了?他写的东西,哪能随便扔!”
李师师没脾气,复坐回榻上。旁边丫环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