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夜市里的一个小摊子,不过是支着棚儿的一块白地,而且还是临时的——白天是要收起棚子,清出街道来的——能有多贵?
小王茶汤嗫嚅着说不出来。董蜈蚣却是消息灵通的,马上道:“牙行里有卖夜市铺位的,小的偶尔见过,一般是四百贯起,行情不太好。”
这个不奇怪。在州桥夜市开张的,大都是小王茶汤这样的小本生意人,哪凑得出四百贯。要是有人勤劳致富,攒下这么多钱,早就自己租个独门独户的铺子,另立门户了。
所以夜市铺位租金虽贵,却是有价无市,没什么人愿意直接买断。
潘小园咬着嘴唇琢磨,又和过去做了一下对比。武大和武松在清河县的老宅,上好的两层砖木房,让武大卖了多少钱来着?似乎是一百贯。
暗暗叹口气,有些沧海桑田的伤感。
但若是夜市的铺位,售价四百贯,租金每年七十,则六年不到就能回本,算是十分理想的租售比。
现代的大都市里楼市强劲,谁先炒房谁暴富。这个不投资毋宁死的思想,已经深深刻在了财迷拜金女潘小园的内心深处。
跟董蜈蚣快速商量几句,拍板:“王大哥,你说你有岳家亲眷曾在那里租售,和摊主人熟不?若是能帮我们说合,我们将这铺面买下来,租金打折,只收你五贯。大家都信得过,也不用预付一年的,先付半年三十贯就够啦。你回去,和令尊商量一下?”
租金五贯,预付半年?!
谁不知道,州桥夜市寸土寸金,小摊小贩一个月的营业额,很大一部分都得交代在地租上,有时候生意惨淡,甚至连租金都付不起,只好收摊走人,把位子留给翘首企盼的下一个。
这么个靠地租吃饭的地方,她直接大手一挥,说能给优惠两成?
小王茶汤也听老爹说过,这个点心铺女掌柜有些稀奇古怪的生财之道,这时候虽然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敢出言质疑,只是来了一句:“娘……娘子这是、做好事呢?”
潘小园见他憨得可爱,忍不住格格一笑:“我还是要收你租金的呀!快回去弄清楚了,免得觉得我坑你。”
不小心放下架子,这话的语气免不得带了三分娇嗔气。小王茶汤的一张圆脸迅速红成了“有余上上签”,不说话了。
董蜈蚣后来就一直没吱声。直到看见潘小园真的要往牙行去,才赶紧提醒:“大姐,这个……四百贯大老远的买个铺面,咱们店里的余钱怕是不够了,再说……再说,梁山那边,你也不好解释啊……”
潘小园点头,跟他说实话:“我不用店里的钱。这事算我风险自担,请你别跟其他人说。”
说完,一双杏眼炯炯看他,摆明了让他立刻表态。要么跟大姐表忠心,要么这事立刻打住。
董蜈蚣心中一凛:“大姐你要赚外快?”
她不置可否:“狡兔三窟,眼下店里所有产业,都是在小乙哥名下的,万一他出点什么事,或是被山寨里调去别处,咱们如何周旋?再说……”
嘻嘻一笑:“再说,你在你们盗门里升官发财,我可也没管过吧?”
董蜈蚣缩头:“瞒不过大姐。”
潘小园跟他冷笑一声。瞒得过就怪了。瞧他这身装备更新换代的速度,夜行衣都备了两套了,上好的无声小羊羔皮靴,难不成都是规规矩矩拿工钱买的?
这事就限定在两人之间,算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潘小园格外嘱咐一句:“别告诉燕青。”
倒不是她信不过燕青人品,却是怕他多心多想。不过燕青就算知道,也多半不会反对她这个决定。
到了牙行,跟人家直接说,指定要州桥夜市里的一个临街铺位。这单子挂了大半年了,感兴趣的寥寥——寻常摊贩没这个购买力,有钱人又看不上这块蚊子腿上的肉——掌柜的当即精神抖擞,赶紧叫小厮来带人去看铺子。
潘小园连说不用不用。小王茶汤已经到那个铺位去踅摸过三五次了,描述得十分逼真。
唯一的要求:“价格上,能不能再便宜些?”
那掌柜的一愣,还没想好用哪种理由来拒绝,这边小王老王被她邀请,赶过来了,搬出岳家的亲戚的关系,你一言我一语的帮着砍价。
人情社会,大家对于自己熟人,自然有着非同寻常的信任;熟人的熟人,还是多少给点面子的;熟人的亲家的熟人……
怎么也得象征性的优惠一下吧!
潘小园自己没动嘴皮子,靠着小王老王董蜈蚣,再加上这铺子本身少有人问津,最终价格讲到了三百八十贯,一次付清。
那掌柜的问:“敢问娘子是为何人交易?”
一句话说完,却是看着她身边的董蜈蚣。
潘小园犹豫片刻,清清嗓子:“是奴家自己要买。”
那掌柜的愣了。绝少听说女人家要独自买房买铺的,就算是自己投资,一般也是写个男性亲属的名字。否则,这么大额交易,她丈夫没意见?她兄弟没意见?
就算她家男人没意见,她自己大包大揽,家里男人面子往哪搁?更别提,以后要是有什么转让交割,她还得继续抛头露面,不怕麻烦?不怕被人骗?
潘小园轻声但坚定地重复一句:“就写奴家的名儿……嗯,姓潘。人家夫人太太能出三百多贯买个钗儿,奴家出三百多贯买张小棚子,老板又担心什么?”
董蜈蚣跟着在旁边帮腔:“俺家娘子,当初是县城里首富!……”
这年头,女人家除了嫁妆,基本上没有什么合法的巨额财产的来源。要独立置办大额产业,确实比较麻烦,手续上也繁复不少。
好在并非完全禁止女人买房买铺。潘小园已经有了合法的身份证件,再加上“孙巧手点心铺”那次的合作愉快,算是加了不少信誉分,那掌柜的也只好硬着头皮给办了。
而潘小园自己,眼看着买个铺子都如此不顺,不得不考虑起来,以后自己若是真的发家致富,要做到“名下产业无数”,怕是没那么容易。但凡有谁起疑心,来个“顺藤摸瓜”,查出她真实身份来,可有点难办。
先不多想。董蜈蚣再次提醒她:“大姐,你手头到底有多少钱?别不够……”
知道她的大部分积蓄已经贡献给了风门,剩下的让她不知周济了哪个“弟弟”,这会子基本上算是个无产阶级。
潘小园看他一眼,直接摸出几块金子,排在柜台上。
“掌柜的,给称一下。”
董蜈蚣直接傻了。大姐怀里藏着聚宝盆不成?
当然不是她自己的金子。武松从大名府分来的“民脂民膏”,其中的金子,让她找人随便熔了下,眼下已经看不出“公款”的形状。
那掌柜的见客户出手阔绰,也管不得顾虑她女人买房置地了,赶紧叫人取天平来。
潘小园怀揣州桥黄金地段商铺地契,信步走出牙行。忍不住偷偷的笑。
拿未婚夫的积蓄全款买房置地,还是只写她一个人名字,自己送自己一个大写的“渣”字。
宋代流行厚嫁,嫁妆一般比彩礼还要丰厚,直接导致男女初婚年龄升高(女大约18岁,男的二三十)。嫁妆高低直接决定在夫家的地位。比如范仲淹曾规定,族中男女嫁娶,彩礼规格20贯,嫁妆规格30贯;苏轼曾经资助一个女性亲属200贯出嫁;秦桧老婆王氏出身名门(和李清照是姑表姐妹,但两家十分疏远基本上不往来),当年的嫁妆是二十万贯(!!)后来秦桧被金国人捉走,“逃”回宋境时想把老婆甩掉,王氏直接发飙,说老娘当年嫁妆二十万贯!秦桧没脾气。
第184章 1。9
王茶汤老汉家里娶媳妇,点心铺上上下下都接到了邀约。潘小园派了两个代表前去贺喜,包了一千钱大红包,挑了一担子点心,也算是风风光光地给自己的店铺打了次广告。
再过几日,小王茶汤的州桥夜市摊儿顺利开业了。本本分分夫妻店,左边卖茶汤,右边卖豆腐花。潘小园抽空去光顾了下——主要是好奇那个会做豆腐花儿的小媳妇。
这会子人见着了,围个旧围裳,眉淡眼小,相貌平平,人却泼辣利索,手底下的豆腐花儿看起来也是多年功力。尝一碗,赞不绝口:“娘子家里若是还有会做豆腐花儿的兄弟,不妨让他们来我店里帮厨,待遇从优。”
豆腐花娘子知道她是点心铺管事的,也不羞怯,爽快一笑:“可惜我弟弟才十岁,等他长大了,定然给娘子送过去——还要多谢娘子照顾我公爹,这碗豆腐花算我们两口子请的,娘子别破费。”
潘小园笑嘻嘻谢了:“对了,那个‘东京茶汤王’的牌儿,这里也可以挂一个,算是分号嘛,肯定会有慕名而来的。”
小王茶汤在后面灶台上忙来忙去,见了她,脸一红,腼腼腆腆笑一笑。
潘小园“赞助”夜市摊儿,给他们减免租金的事儿,亲家自然也知道,挺高兴,还连夸小王老王会办事,有人脉。
小王茶汤摊位的租金,潘小园让他月底定期送到牙行去,等自己来取。毕竟这事要做得低调,不能成天坐在属于梁山的点心铺里,收着属于自己的租子吧。
自此,每个月多了五贯属于自己的纯收入。再加上低价买到的州桥夜市的黄金摊位,算是跟王茶汤一家子双赢。
“地契”收好,跟武松那点剩余的积蓄放一块儿,同时锁在小盒子里,想想回头怎么跟他解释。
戴宗负着他的招牌大青背囊,又一次莅临了孙巧手点心铺,带来了老大们的新指示:第一,在不暴露暗桩的前提下,东京的生意可以适当扩大规模,积累金钱和产业,免得梁山每次派人来京行动,都得随身携带巨额现金,道上徒增风险。第二,梁山规矩,久驻在外的兄弟们,也得定期派人回山“述职”,重温替天行道的思想纲领,以免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腐化了。
潘小园和燕青赶紧点头答应,心里同时闪过几个念头:第一,这是看点心铺经营有方,迅速提高了对他们的期望值;第二,梁山很可能会派其他人来东京办事,需要更多更安全的落脚之处。否则,光一个轻功卓绝的戴宗,就算满身挂着黄金,奔波在路上,黑道白道的兄弟们也未必追得上他。
戴宗察言观色,一张中庸面孔上,一丝微微的坏笑。
“还有一件事,好教嫂子得知,武松大哥这次,本来是打算跟兄弟一起来的……”
潘小园冷不丁被他将一军,没机会搭建厚脸皮,耳根子一热,脸蛋迅速晕红起来,还不好瞪他,面孔转到一旁去。
本来武松答应得好好的,下次定会再来,跟她一起解决西门庆。听说梁山又有人前来接头,她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
武松留在店里的些许杂物,让她用心给整理出来;上好的银瓶酒早就备了三五斗;他送来做“聘礼”的玩具小木刀,让她抓在手里睡了一觉;更别提,他喜欢的那件“点朱砂”,老早就拿出来洗干净,红着脸,叠枕头底下。
谁知来的只是戴宗一个。她一颗心提起来又掉下去,只得迅速调整到公事状态。
眼下秘密会议即将结束,该说的正事说完了,该汇报的情况讲完了,想必是失望之情终于流露一二,让戴宗见了,这才出言解释。
“你们和明教的来往,梁山这边也在跟进。宋大哥决定派人,直接去江南清溪帮源洞送信拜山头,算是试探,也算是示好。武松大哥是跟他们打过不少交道的,于是他自己请缨,连同公孙胜道长,一道启程南下了。这是误不得的山寨公事,他托兄弟带话,跟嫂子说声抱歉。”
潘小园心里一酸,“嗯”了一声,表示理解。
为着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虚无缥缈的愿景,一点一点的,把这座即将倾颓的大山撑起来。知道她定会支持的,因此做得毫不犹豫。
一趟出使,看似微不足道,“启程南下”,说得简单,其中不知道蕴含了多少辛苦,或许还有无可预料的风险。
她自我安慰地想,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公款旅游,身边跟着的不是自己,却是那个神神道道的江湖术士,倒也聊以解闷。
可戴宗又打破了她这个幻想:“今年入春以来,南方气候无常,前一阵子旱,这一阵子雨,据说许多地方还颇有天灾。武松大哥这一路,应该不会行得太畅。”
她一颗心又提起来。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燕青在旁边一言不发,心头的筷子拿起来又放下,终于带着嘲意,问一句:“那他也没给嫂子带点东西来?”
戴宗呵呵一笑:“那哪能呢,不过兄弟长途跋涉,眼下腹中饥饿,能不能先吃饱了,再分东西?”
潘小园:“……”
燕青最近痴迷于“攒人品”,每天出门做好事,扶老人施乞丐给外地人指路一样不少,坏气邪气已经收敛了许多,整个人焕发着些微的佛性,给他剃光了头,直接扔大相国寺去,没三五天不会被人看出来。
所以眼下的点心铺里,数这个姓戴的最坏。
还是耐心喂饱了戴宗,等他分发了一批梁山兄弟们的爱心礼物,满目期盼地轮到自己,戴宗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泛黄的小信封,递给潘小园,笑道:“嗯,这个……家书。”
只一封轻飘飘的信么?
潘小园觉得也挺好的,心意都在纸上呢不是?瞧着封皮上那一本正经的“潘氏六娘启”,是他那矫健又没什么章法的字体。
眉花眼笑,赶紧接过了。左右看看,大家笑嘻嘻的,都等她拆开呢。
本来梁山上的兄弟们不分你我,谁给谁写信,只要不是什么绝密军情文件,一般都是当着大伙的面念出来了,博个乐子。因着潘小园是妇道人家,说不定羞涩,此时大家没有抢着把这信撕开,已经算是很给她面子了。
她也心急想看,便也不跟这些人矜持。小心拆开封皮,抽出里面几张纸,发现有字的一面冲着燕青,赶紧给转过来,凑到自己眼前,两个大大的:“如见。”
还挺有礼貌,她刚笑一笑,就听旁边周通董蜈蚣迫不及待地问:“他写什么了?快说啊!”
潘小园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们往下读。一边动嘴皮子,一边眼睛往下飞快地扫,暂时没看到什么不该念出来的。
“嗯,武二哥说,首先,我上次寄送的两样东西,他都收到了……”
一张“西门庆已寻到”的纸条,一条带着手指印儿的腰带。他将那腰带也算作一样。说明他确实注意到了她那个关于史文恭的小哑谜。
但他也知道这信未必只有她一个人读到,因此一个字都没明说。至于“保重”、“小心”这样廉价关心话,倒是可以省了,换成了一句更实用的:“让我多吃,多睡。”
潘小园扑哧一笑,心里一暖,听着人家又催,继续读:“店内事务……”知道周通董蜈蚣都是不太识字的,贴心的直接给他们听大白话,“让我别太累着了,脏活累活就甩给你们干。”
一阵轰然大笑,连戴宗都忍不住莞尔。
明知道旁边大约会有人听信,还大摇大摆的把这句话往上写,潘小园觉得,眼下这房间里,戴宗倒也未必是最坏的一个。
燕青笑道:“武二哥倒是不知,咱们现在已经雇了不少人手,脏活累活虽多,用不着亲力亲为了。”
潘小园笑道:“可不是!回头你提醒我,回信的时候告诉他。”
继续往下,第三件事:“梁山上一切如旧。你的居室闲置已久,现已征作他用。家什杂物,收在我处。”
潘小园咬牙切齿念完这句话,哭笑不得。这是提前把她留在山上的那点“家产”收归己有,一点也不含糊。
旁人却尽皆大笑:“好,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