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答得干脆:“不想节外生枝。也请你替我瞒下去。”
史文恭垂首不答。她一颗心又提起来。他又要开价了?
他似乎是纠结了一会子,终于讪讪一笑,决定给她免单。
“娘子既然要求,某也只好从命。”
她立刻得寸进尺:“还有,以后不许随便进来,要提前通知我。”
照他这么个来去自如的架势,以后她在屋里换衣服都得被看见。
史文恭显然知她所想,微微一笑:“谨遵娘子所言。”
第179章 1。5
潘小园庆幸万分。史文恭刚刚消失,戴宗就从夜市回来了,满满当当一个大背囊。和他自己那个青色背囊并排放。
潘小园躲在屋子里,满脑子事情睡不着,听到院子另一侧,他房间里窸窸窣窣的,似乎是他想把两个背囊合成一个。但代购回来的东西实在太多,戴宗忙了半夜,终于没声了。潘小园也就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一起来,戴宗愁眉苦脸地站在她门口的大柳树下面。
“嫂子,兄弟有事相求……”
她赶紧还礼:“大哥尽管说。”
眼下她兼职客店老板娘,一切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兄弟的背囊……昨天撕坏了,无法带上路。敢问嫂子这里可有富余的?”
潘小园心里哈哈大笑。叫你塞东西。叫你塞东西。
好在她心思细腻,任何零零碎碎的都备着点,当即答应,从库房里翻出个新背囊,给他送过去。
踏入戴宗客房的一刹那,看到满地五颜六色乱七八糟。
她终于见识到了,戴宗万年不离身的那个大背囊里,无数小喽啰打赌竞猜的神秘口袋中,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鞋。满地的鞋。草鞋、布鞋、棉毡鞋、皮革靴,五花八门,有新有旧。
戴宗见她发呆,不好意思地一笑,解释道:“这个……兄弟跑得快,比较费鞋。”
戴宗数日后便走。除了“代购”的各项商品,免不得又带了不少暗桩小队的殷切礼物——譬如燕青的家书、孙雪娥的配方、贞姐儿新缝的头套、还有潘小园带给武松的一个小小布包儿,里面是一张小纸条,“我一切都好。西门庆已寻到”。还有她自己的一条腰带。口脂印了个小唇印儿,那口脂似乎被不小心抹到旁边了,两根手指头印儿。
旁人就算看见了,也不过会当做闺房之趣,一笑而过。
但潘小园觉得武松不会一笑而过。这是她私放史文恭那日,为了掩人耳目,故意扯下来的自己的腰带,让旁人误会她和武松在干别的呢。
武松当时可恨死她了,这条腰带不会不记得。他再多想一想,也许就会明白她想传递的信息:那日的误会没有白瞎,史文恭那小子还没死呢。
再加上那句“一切都好”,算是告诉他,史文恭暂时无害,自己还全须全尾的蹦跶呢。
一个小布包,两个最要紧的信息。思念旖旎倒放在第二位。
她这才有精力重新扑到生意上,查查这几天的账,没有大问题。询问一下各个员工,一切顺利。虽然没什么巨额进账,但一切按部就班,一点一点的积累盈余。
她的小小野心慢慢膨胀。眼下有了戴宗送来支援的五十两黄金,足足抵掉了燕青亏掉的那五百贯——现金已经不愁周转,似乎能容她做些别的什么了。
她自己的个人私产,大多已经贡献给了风门,买到了关于西门庆秘密产业的情报。那些金子说不定已经让风门送给史文恭,当他的吃穿零花钱。这么一想,颇觉世界奇妙。
但她既已接近一文不名,则急需重新积蓄私财,以备不时之需。若是能“挪用”店里的富余现金,做一些小小的投资……
反正梁山军法也没规定不许嘛。
但做这种事,只能赚不能亏,需要格外小心谨慎。因此抽时间,略略了解了一下东京城的金融市场。“便钱务”相当于现代的银行,将钱存进去,给以票券,可用来异地取钱,算是“定额支票”;“检校库”是向百姓发放小额贷款的;“交引铺”可以用来买卖茶引、盐引等等,算是一个原始的期货交易市场,但交易额动辄以万贯记,她不觉得自己玩得起;点心店往南两条巷子,便是金银彩帛交易市场,同样是大额买卖,有时候政府需要向辽输送“岁币”,也会直接派人来市场收购。
都不像是可用的。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同时,梁山这边的任务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这一日生意清淡,燕青向她提出邀约。
“表姐,外城白虎桥畔的……嗯,花柳巷,小乙带你去逛逛?”
表弟请表姐逛妓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破天头一遭。
潘小园扑哧一笑,恶作剧的感觉。
“不带别人了?”
“你想带谁?”
想想也是,带谁都不太妥当。尤其是那几个年纪小的,怕是就此给带坏了。
也只有燕青不介意光顾这种地方,她也完全放心,这人不会把自己交待在路边野花手里。
她自己呢?穿越女猪脚的必备游览项目——逛妓院——这么久了,也该兑现了吧?
朝燕青一笑:“你等下,我去换装。”
管扈三娘借了男装穿了,上下打理整齐。同时想着,自己似乎也该置办一套文质彬彬的书生长袍什么的。往后若是和明教建立了长久的联系,还不得三天两头往院子里跑?
打扮出来,见燕青也已经准备完毕,看看她一身男装,突然摇头:“我不能就这么去。”
潘小园立刻明白她的意思,笑道:“说得是。你最好也去打扮打扮。”
燕青心思缜密。可以设想,要是他以本来面目去“眠花宿柳”——哪怕只是在红灯区散一小圈步——怕是半个东京城的花姑娘都得蜂拥而至了。再说,他这张脸让人过目不忘,万一到时和明教谈崩了,往后同在东京城,万一撞见了多尴尬,双方日子都不太好过。
片刻之后,燕青重新出场,潘小园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小乙哥,没……没让你扮这么丑啊!”
燕青在一张猥琐脸下面朝她挤眉弄眼:“玩个大的嘛。”
潘小园拿他没脾气。这下可好,他成了丑绝人寰的猥琐小厮,自己是姿容秀气的文弱男青年,院子里的姑娘们见了,自然知道该往谁身上扑。
燕青又补一句:“反正表姐你是女的,又不怕。”
潘小园:“……”
不怕被女人占便宜么?
把店里的生意安顿好,秀气男青年和猥琐丑小厮一同上街,叫了辆车儿,直奔外城白虎桥,在第一盏竹叶栀子灯底下停下来。
燕青“买”到的情报,只是说明教有细作在这一带落脚,地点是某个妓院。本以为十分易寻,没想到放眼望去,整条街鳞次栉比的温柔乡,一眼看不到头。有几个大胆的姑娘甚至倚门而立,朝过往客人抛媚眼,不知是清倌人,还是暗门子。
和燕青对望一眼:“怎么办?”
看一眼,赶紧把目光收回去。燕青今日肆意发挥,尊容简直辣眼睛,真是被他丑怕了。
丑版燕青双眼一眨,笑道:“看我的。”
摇摇摆摆走过去,和几个闲得无聊的卖笑女郎攀谈起来。潘小园眼看他跟几个美女有说有笑,心里觉得这趟没白来。
本以为燕青全靠一张脸,才能混成今日的万人迷;没想到人家即便毁容,单凭一张嘴,也能把阅人无数的姑娘们逗得花枝乱颤!
简直不给别人活路了。
当然,用的时间要比平时长不少。姑娘们对他这个丑角儿,想必也没什么旖旎绮念,只当是个有趣的小厮罢了。
燕青不一刻就胜利而归,轻声笑道:“前面的万花楼、潘家馆、金凤酒家,都是这两个月有新人落脚的。”
潘小园:“……先去潘家馆。”
燕青忍笑好一阵:“同意。”
那个“潘家馆”显然是和潘小园格外有缘,刚探进一个头,就让一阵浓香一把拽了进去,矫揉造作的声音:“小哥近来可念着奴家?”
潘小园抬头一看,吓一大跳,人倒是不难看,惨白惨白的粉面,修得细细的眉,红通通的嘴一张一合,吐气如蒜。
心头怒火中烧。这年头的风尘女子不都讲究个风雅,如此不入流的妓院,还没倒闭!
这时候老鸨也出来了,笑眯眯打岔:“这位官人,眼生的很啊……”
潘小园身陷重重包围,朝燕青递过去一个求救的手势。燕青倒是十分自由,舒展手臂,立刻把她拉出去了。潘小园长呼一口气。
“万花楼”显然高档许多。一进门,先是眉清目秀的小厮请进雅座,上的茶水都是银器盛的。再来几碟果子,酒过三巡,才欲说还休地询问,客人若有兴致填词作曲,小店倒是有美貌的歌伎,可以现场给唱出来。
潘小园估摸一下自己荷包的分量,很有节操地拒绝了。将万花楼的里里外外瞟个遍,没发现什么异常;不动声色说几句江湖切口,人家也完全不理会。最后只得扔下两小片金叶子——约莫值十贯钱——灰溜溜退场。
肉疼不已。跟燕青商量:“金凤酒家还去吗?”
燕青倒是不在乎钱:“总得试一试。”
谁知还没踏进那酒家的门,就听见里面哭天喊地的聒噪。几个高低不平的声音同时道:“娘子息怒,从长计议,再说……”
一个高亢的女声盖过所有人,抑扬顿挫地又叫又骂:“杀千刀的贼啊——我辛辛苦苦给你持家,你却整日在外风流啊——心里还有没有你的发妻啊——我还在伺候你的老娘啊——死鬼你给我滚出来啊——老娘知道你在这儿啊——那个凤凤狐狸精,你有本事迷男人,你有本事出来啊——”
夹杂着叮叮咣咣砸东西的声音,老鸨的求饶声,七嘴八舌的对骂声。想必“正房”有备而来,还带着不少小厮婆子,此时全面控场。
只得和燕青过门不入,小摊上买两碗茶,边喝边发呆。
喝光最后一口茶汤,潘小园突然脑海中一道闪电,斩钉截铁地说:“不成!不能这么漫无目的瞎逛。”
燕青同意:“对!请官人指示!”
“表姐”都自动变成“官人”了,可见这人心里时刻绷着弦,天生做间谍的料。
潘小园结了茶钱,跟他闲聊:“小乙哥,你来东京的路上,扮的是川人不是?”
燕青点点头,切换成一句久违的川话:“官人有啥子吩咐?”
她扑哧一笑,诚心请教:“那,苏浙那边的方言,请问你会说吗?”
燕青羞涩:“阿姐侬客气啥,我老勿好意思个……”
潘小园觉得自己方才简直蠢透了。
轻声指示两句。过不一阵,整条街上就不轻不重地响起了:
“念得阳埝老海在此安窑立柜,密埝并肩子亮盘碰盘报万儿,非有小护罗,合吾山脚宽!……”
这还是翻译成东京官话之后的版本,乃是潘小园踏入江湖以来,所学所有黑话切口的集大成者。譬如“阳埝”便是南方;“密埝”是北方;“老海”代表混江湖的,“安窑立柜”便是落脚,“亮盘”指现身……
合起来的意思便是:闻知南方的江湖朋友们在此安桩落脚,北方的江湖同道特来求一见面,不是来找茬的,对你们的老大致以崇高敬意!……
而让燕青用苏浙方言再一转述,简直成了最优美的不知所云。从一头念到另一头,倚门卖笑的女郎们、以及摆摊卖酒食的小贩们,都以为此处来疯子了。
但觉一片悦耳,倒是十分好听。
如此简单粗暴的邀约,在燕青念到第二遍的时候,街边的“小轩窗”雅阁里,忽然伸出半只手,手掌朝上,邀请的手势。
一声低低的:“侬请进。”
第180章 1。6
潘小园为明教众教徒的品位衷心点赞。明明前面是个不起眼的中等妓院花楼,进了后院,柳暗花明,竟布置出江南园林的风味来。入口处一丛怪石,上面结着些许冰霜。照壁两旁栽着几丛半死不活的竹子,地下潺潺的一道清水,水池里养着几条金鱼。初春的开封何等天寒,几条鱼死样活气的在水里翻肚皮。
袅袅婷婷的白衣侍女温柔和气,如同西湖里一株摇曳的嫩荷。
上的茶点也味道怪异,显然是明教诸人坚守习惯的成果——炸、炸馓子居然不是撒盐,而是裹糖!
还是很礼貌的咽下去了。看看旁边燕青,也是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掩在那丑绝人寰的面孔底下,看不太出来。
对面的女郎盈盈浅笑,吴侬软语:“侬两个远道而来,阿有啥事体?”
燕青把裹糖馓子塞嘴里,几口茶水努力咽下,悄声翻译:“问咱们是为何而来。”
潘小园不动声色看看面前的女郎。妙龄年纪,未婚装束,白衣素带,五六分的颜色,八九分的气质,唇边一颗小痣,随着口唇微动。
心中突然闪过念头。早知是女郎迎宾,就该让燕青以本来面目出现了——不过地域隔阂太深,燕青倒也未必降的住。
况且,女郎看起来武功不弱,目光凝而不散,点茶的纤手劲瘦稳健,肩膀接袖的地方,微微鼓起小幅肌肉来。
还没等潘小园回答,门忽然响了一响,接着一个脑袋冒冒失失的探进来。那脑袋上梳着道童的双丫髻,脸上络腮胡子乱戳。
潘小园隐约觉得见过此人。电光火石想起来:包道乙的徒弟郑彪,曾经来找过武松麻烦的。那天自己“半程马拉松”之前,曾经打过照面。
不多嘴,听郑彪粗声粗气问:“圣女,阿拉昨日寻勿到……”
说一半,才发现接待得有人,连忙住口,笑嘻嘻朝里面作个揖。他大约以为除了他的谈话对象,没人能听懂他的话呢。
燕青:“……圣女?”
郑彪不敢进门打扰,却敢偷眼打量两位来客。目光定在潘小园脸上,眼中有些迷茫的神色。
这清秀男子怎么有点眼熟呢?倒像是他见过的一个妇人。
潘小园见了郑彪神色,也明白了两三分。知道早晚是要亮明身份的。不如己方先做头一个,以示诚意。
“叨扰娘子了。我们……是山东那边来的客人。奴家是女流,想必娘子能看出来。今日打扮成这样,只是为了……”
女郎温和微笑:“这个我晓得。勿敢动问,娘子是梁山上阿里个女将?”
潘小园竖起耳朵听,还是有四五分听不懂。好在燕青给她小声翻译一遍,问她是梁山上哪位女将。
有了这么个得力助手,她也就不再用力解析方言,心安理得的等燕青翻译了。
从容回答:“奴家姓潘,行六,在梁山上……”
刚想谦虚一句,自己在梁山上只是个不入流角色,又想起来,倘若梁山真的派个不入流的角色来和明教接头,未免太损人面子。
于是悬崖勒马的改口:“在梁山上也是住过许久的。这位姓燕名青,大名府人,也是我们生死之交的兄弟。”
燕青加盟梁山不久,他本身又并非江湖中人,出了大名府,他的大名便也不为太多人所周知。女郎见了他皮相,只道他是个陪同的小厮兼翻译。至于兄弟云云,听说梁山上所有人都是生死之交的兄弟,这话有多少水分,倒是不知。
但对方如此坦诚的自报家门,她也给面子,将郑彪叫了进来,笑道:“我姓方。伊姓郑。今日幸会。”
潘小园心里一提。她姓方,方才郑彪又管她叫……圣女?
脱口低声道:“金芝公主?”
方金芝惊讶:“侬如何晓得?”
潘小园歪打正着。自古以来的武侠话本子里,教主的女儿,不叫“圣女”叫什么?水浒里唯一提到过的方腊的女儿,不就是叫金芝公主么!
只不过方腊此时还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