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没来得及享受一天甩手掌柜的生活。到了第四天,看大家井然有序的开了张——孙雪娥在灶台上生火,贞姐摊开账本,郓哥喝着润嗓子的胖大海泡茶,周通摩拳擦掌的守门口儿——潘小园跟大家打个招呼,自己穿了身蓝衣灰裙,照照镜子,觉得不够低调,又脱了上衣,换了件浅褐色的上衣,走到武松的客房门口敲门。
门立刻开了。武松也是一身出门的衣服,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说:“你——今天最好换身男装。”
潘小园一怔,“不早说!”
他笑道:“今天早上,岳飞才通知的。”
她没脾气,想着小武穆办事也不是百分之百靠谱。
武松又说:“要不,你去管燕青借一身。”
两人身材倒是差不太多。可潘小园偏要胡搅蛮缠,一扬脑袋:“我不穿他的。”
别人家姑娘都是穿男友的衬衫扮性感,他倒好,心大得没边儿了。
“那去管郓哥借。”
“他的衣裳肩膀上全是油。”
武松没办法,想着其他几个男人的衣裳她更看不上了,只好向她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穿我的,你可能嫌大。”
潘小园嬉皮笑脸:“我试试。”
反正时间还早,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堂而皇之登堂入室,蹲下来,把他衣箱打开。里面乱七八糟的其实没几件,挑了件看起来最窄的,提起来正反看一看,放鼻子底下闻一闻,有点他身上的男人味儿。
武松看着她对自己衣裳动手动脚的,有点窘迫,呼吸粗了一刻,才说:“别闻。”
“不难闻啊。”
见他脸红了,才大发慈悲的听他话,慢慢把他的衣衫披在身上。心里其实也砰砰跳,这算不算勾引男人?但忍不住,就喜欢看他的窘样儿。
头一回手生,袖子捅了好几次才穿进去。然后说:“你转过去。”
武松立刻依言转身。裙子解下来,里面还有两层裤子——大冬天的要保护膝盖——却是女式的开衩式样。只好再翻出来他一条裤子,套在外头,裤腰使劲往上提,一吸气,狠狠栓个结,裤脚还得卷起好几层。自己往底下一看,嘟噜着委实不雅。再缅上衣襟,直接绕到后背去。手臂垂下来,袖子直接耷拉到大腿,倒可以翩翩起舞了。
她转一圈,这才后知后觉地评论道:“好像是有点大。”
武松转过来,哑然失笑。简直是个挂衣服架子。这身衣裳他穿还嫌紧,套在她身上,倒显得她整个人小了一圈,装进了个布口袋。
潘小园见他没有被迷惑住的样子,心里有点失望,原来所谓的“穿男友衬衫扮性感”,都是编出来骗人的。也罢,穿得这么邋遢,他不嫌弃就算好的。
翻白眼,只好解下来,还不忘自己找补几句:“其实挺像男人的,街上的乞丐,穿得不也是捡来的衣裳,也有不合身的,总之,那个……”
武松目不转睛看她。总之,身段确实像男人了,曲线都没了。偏生那张小脸还是白皙透亮,被旁边灰扑扑的粗糙布料衬着,一颦一笑都格外透着柔媚,还无辜地朝他眨巴眼,好像在用心等他承认,确实是“曲线都没了”。
看她弯腰放裤腿,白嫩的手腕从长袖子管里露出一小截,突然心里卷过一阵燥,想转身干点什么,可惜一切都准备完毕,没什么可做的。
听她还嫌弃地说:“你的腰到底比我粗多少,平时看不出来啊……”
焦躁终于涌出来,带着悲愤说一句:“你别勾我!”
“你可以不看。”理直气壮。
大白天的,做什么都不太合适。他只好气哼哼的摔门而出。潘小园刚要偷偷笑他,突然又听到门咣当一响,屋子里一暗,他卷土重来,直接把她扯进怀里,喘息着,狠狠搂住,冗赘的衣衫被收紧,该在的曲线都在呢。
潘小园呼吸不畅了一刻,又立刻被他放开。刚叫一声“二哥……”被他重重吻住。温热的唇缠绵,火气慢慢渡给她。
她还迷迷糊糊地想:效果……出乎意料……
却有点太过分了。喘不过气。她不由自主地推他胸膛,隔着两层衣,结实的肌理隐约有所触感,力气被吻没了,推得太轻反而成了点火,趁他换气的当儿,赶紧往后撤退,没想到咯噔一下子,被拖地的裤脚绊翻了,一把捞住。
她认命地躺倒在他手里,过一刻,居然……没动静。
睁眼,见他一脸不知所措,看看她长袖委地,“玉体横陈”,也许是怕她摔着,双手轻轻一拢,把她扶着站好,赶紧又规规矩矩把手收回来。
潘小园脸上热得可以煎包子。他这是……换个姿势,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了。
不跟他玩了,宽大的衣裳脱下来,似嗔似怪的来一句:“不正经。”
真是倒打一耙。武松不屑于跟她辩论,脸颊微红,又乖乖转过去,等她把裙子换上了。
却没听她叫他转身。再一看,已经跑到门边,开门出去了。
赶紧叫她:“去干什么?”
她回头嫣然一笑:“找男人衣服啊,不然怎么出门?”
她居然还没忘了今天的正事。武松这才想明白,合着她方才就是穿他衣服玩儿来着!
再问:“去哪儿找?”
又看不上别的兄弟的衣裳,总不会现去估衣铺吧。
她却胸有成竹:“这你别管。”
等一刻,果然见她回来了,身上居然是合体的男装,墨绿色团领直袖,腰带佩饰一应俱全,足蹬软底小黑靴,头发已经绾成了髻子,头巾是文秀的混青软纱,居然还熏着淡淡的香。样貌似乎也添了些阳气,凭他的那点可怜天分,只能看出眉毛给画粗了。
偷眼瞄一瞄胸脯,曲线若隐若现,让她用什么法子给遮掩了。
看他的惊愕神色,潘小园得意非常,不耐烦跟他卖关子:“扈三娘孤身走了那么久江湖,男装总得备上几身吧?”
武松无话可说。想承认她魔高一丈吧,又不太乐意。
潘小园爱看他这不服气、又不得不服的样儿。轻轻一笑,把他推回门里面,仰起脸,轻车熟路讨个吻。
第163章 1129。10
武松说是要走长路,于是出门便叫了辆车儿,也不跟人拼了,直接往西。
城西的大部分地方,潘小园还没来过。辘辘的声音有节奏地前进。等过了大内,武松指着一圈高大围墙,悄悄跟她说:“这便是开封府。”
潘小园一惊一乍,赶紧揉揉眼睛再看一看。武松还以为她没听明白,又问一句:“知道开封府是干什么的吧?”
潘小园兴高采烈:“探案!”
武松:“……”
还是耐心纠正:“开封府是主管京畿地方民生的,兼捉反贼。咱们这样的人,万一不小心混到那里面去,可就有一番麻烦。”
潘小园肃然起敬,连忙点头。
心里头还在畅想包大人和猫鼠什么的,忽然身子咯噔一下,听着车轱辘声音有异。往下一看,底下粼粼水光,正在过桥。
可那桥……
它不是一般的桥。潘小园再次被刷新了世界观。
它是一座……钢桥。货真价实的钢筋铁骨。
即使铺上铁轨,呜呜呜的直接通一列火车,也是毫无违和感。
赶紧问那车夫,问出来这桥叫太师府桥。因着就在太师府门口。
再问太师是谁,那车夫不乐意了,明显涮人玩呢。
“蔡相蔡太师,谁人不知道?难不成全天下还有第二个太师?”
潘小园赶紧点头,记住了。开封府、钢铁桥、蔡京的家。西门庆说不定常往这儿来。
朝“太师府”一看,却没见着什么人,凹进的墙面里,隐约看到门房的身影和守卫的枪尖。
眨眼出了西水门。水门外面是金明池,原先是修来训练大宋水军的一个人工湖。如今无甚战事,池子早就荒废,成了广大市民郊游之地。眼下严冬,游人一个没有,旁边的彩楼、桥梁也无人值守。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面上枯枝败叶。几个小孩在冰上踢球。
在金明池边下了车儿,路边是个小棚子。武松问潘小园:“会骑马吗?”
潘小园冲他委屈地看一眼。认识这么久了,还不清楚她的能耐。没当过一天真正的“好汉”,哪有机会学骑马。
武松笑道:“没事,你也不用操控,跟着就行了。”
看来是早就打算好了。马棚里租了两匹劣马,扶她上去。潘小园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梁山上看到驰骋而过的马儿多了,也不怎么心慌,故作熟练地拉住缰绳,武松在旁边一赶,就小跑起来了。金明池甩在后面。
她隐约也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城外不外乎就是兵营,岳飞限于身份,不能时时进城,却更不能让人撞见和“反贼”在一块儿,只好拣偏僻的地方见面。要不是跟着武松,她一个人还真不敢溜达那么远。
她心宽,欣赏起风景来。左右两侧开始全是稠密的民房炊烟,官道上行了几里路,拐进小路,人烟渐稀。武松不时回头问一句:“还好吗?”
潘小园答得胸有成竹:“掉不下来。”
见他有时慢下来,像是要在路边寻什么记号似的。又拐了两个岔路,约莫行了十来里,身后马蹄声响,第三匹马追上来了。
潘小园猛一回头,喜笑颜开:“岳飞!”
岳飞一双明目,朝她微笑拱手,马上跟武松见了礼,一提缰绳,三人并排。
武松骑马,是标准的江湖姿态,颠倒随意,要是再同时往嘴里灌一葫芦酒,那就是一幅动起来的侠客行。而岳飞完全不一样。标准的军人姿态,端端正正的,尽管是一身便装,也没带武器,但总让人觉得,他身边聚着千军万马。
武松打量岳飞一眼,微笑道:“混得不错,自己还有专门的马了。”
看来这俩人私下里也偶有联系。潘小园忽然觉得有点……嫉妒。
但这点小情绪立刻换成了心疼。
“岳兄弟,你怎么……又瘦了?”
上次在梁山看见他,就觉得他比以前清瘦一些。当然这也许是因为他长个子的缘故。眼下再一看,骑在马上看不出他长高了多少,但那本来圆润的下颌可是切切实实的变尖了。
岳飞腼腆笑笑:“有吗?”
话音刚落,隐隐约约一声小小闷响,来自岳飞的……肚子。
潘小园母性泛滥,慌忙问道:“你早上吃了什么?”
上来问这个,岳飞有点难为情,说:“两碗黍米粥,一个麻饼,不少了,我食量大。”
潘小园眉头拧起来。不少归不少,但是……
“你连肉都不吃的?”
岳飞脸红:“蒙姐姐关心,偶尔……是有肉的,”
潘小园大怒:“是不是他们克扣你的军饷!”
一个国家的军队之魂,未来的武穆爷,不给他肉吃!
武松刚要笑她异想天开,岳飞却还是笑笑,温温和和地说:“也不算克扣吧。”
武松皱眉:“你现在是什么职位?你们一个月,不是两石的粮?”
再问两句,才问出来,岳飞所在的厢军,本来是驻防地方的,眼下在京畿路附近,也不打仗,两石的粮哪里给足过,最近几年,能有八九斗就算不错。更别提糙米充好米,小斗换大斗,肉、蛋之类的副食更休想,有盐就谢天谢地了。
从军的偶有富家子弟,还能时常从家里寄来钱物,贴补贴补。岳飞家远,又只能算小康,他不愿麻烦家里,于是便只能天天跟着食堂啃粮食了。
潘小园简直出离愤怒,也忘了今天见他的首要目的,直接给他上课:“你还在长身体呢,怎么能不吃肉!”
岳飞不解:“我……我每顿都吃挺饱的……粮食不够,搀粗粮煮成粥,也能饱腹,身边的将士都这样,习惯了。”
潘小园这才意识到,这个年代,从军到民,大家的营养知识简直匮乏得可怕。就算是养兵千日的国之精锐,其标准也只在于“吃饱就行”!
而他们将来要对付的,是骑在马上的彪悍游牧民族,吃的是肉,喝的是奶,血液里流动着旺盛的生命力。
梁山上的好汉们之所以能做到“虎背熊腰”,“力能扛鼎”,其实首要原因,是因为山上有条件“大块吃肉”,蛋白质管够,再配合锻炼,才能做到八块腹肌不是梦。否则,就算是武松,要是天天青菜粮食,没有蛋白质摄入,武功再强,也只能是瘦干儿,脱衣见肋骨的那种。
潘小园自己虽然不是专家,但上辈子已经被形形色色的科普武装得十分渊博。跟岳飞解释:“肉和粮食不一样!你现在长身体,不能没肉——鸡蛋豆腐也行,牛奶羊奶搞得到不?最好能每天一斤,这样才能筋强骨壮——不能光吃粮食!”
岳飞被她逗笑了:“那是贵人们的吃法,我们当兵的,人人都这样,国家早没钱啦。”
潘小园心中暗自摇头。两石的定额,眼下硬是缩水了一半,哪里是国家没钱——不知让多少贪官中饱私囊了呢。
眼看前面出现一个小村子,岳飞做个手势,下了马,武松把潘小园也扶下去,三匹马栓在村口,开始步行。
潘小园还在心疼岳飞的伙食问题,拉拉他袖子,怀里小荷包掏出来,塞他手里。今天出门没多带大额财物,只有三四两金子,都给他了。
“你拿着,回去添补伙食,每天要有肉……”
岳飞将荷包打开,往里看一眼,脸色微变,立刻给她塞了回去。
“多谢姐姐好意。”
潘小园严肃道:“你别跟我客气。你们当兵的是国之栋梁,你们身体好了,才能打仗,我们才能觉得安全不是?就当是……”
他却依然不接,定了脚步,正色道:“岳飞不能拿百姓的东西。”
潘小园一怔。在他眼里,自己可不就是百姓么!
心疼。大写的心疼。你们后来的岳家军,的确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风骨十分高尚,流传后世的佳话。可……
“可你现在在长身体啊!”
况且,他们一路上见到的那些官兵,可不是岳飞说的这样。在小客店里颐指气使,呼来喝去,吃拿卡要,那是做得驾轻就熟。要是听到岳飞这句话,只怕大部分的大宋官兵都得老脸一红。
武松也不太理解他这份情操。身外之物推什么推,况且潘小园也不是缺钱。也劝道:“兄弟,你就拿着,就当是你家里寄过来的。”
岳飞却是神色坚定,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武松也说不动他。
潘小园只好依依不舍地把荷包收回去。看着岳飞清瘦的身形,又想掉眼泪,又想骂娘。
小村庄居民不多,还有零零散散的帐篷火灶,看起来是个临时的驻兵点。潘小园眼下理解为什么让她穿男装了。要是有个裙摆摇曳的小娘子在附近行走,马上就会作为异常状况,被所有人注意到。
几个便装军士见了岳飞,整齐一致地行礼。其中不乏三四十岁的老兵。
潘小园心情又好些了。这些应该是岳飞手底下的“亲信”部队,看来纪律不错,虽然人数寒酸了些。
武松也是赞赏有加。岳飞这么个温文尔雅的性子,亏他能树立出如此威信。
轻声问他:“这些军士,都听你话?调'教多久了?”
岳飞脸红:“我是一个月前升的分队长。”顿了顿,又补充道:“全靠大哥当年的教诲。”
潘小园心里头起疑。武松教过他什么了?
再转念一想,武松天生的江湖大哥范儿,刚见到岳飞的时候就来了个“恩威并施”。岳飞只要学到一点皮毛,用在军队里,不愁大家不听话。
村落尽头,茅草房当中凸出一间砖瓦房。岳飞驻足,轻轻一指:“恩师就住在那里,眼下应该刚起。”
武松立刻停步,神色间有些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