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结束这样的漂泊日子,除非立刻自己给自己找个男人。但以扈三娘的心高气傲,这个选项,显然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美人见周围一圈人都对自己露出同情的眼神,满不在乎地笑笑,反而摆出老成的姿态,呷了口茶,开始提醒他们:“你们要赶路,别走北边那条路。我就是那边过来的。梁山军正在围曾头市,来回来去增援的、调兵遣将的、逃出来的,一路上祸害百姓,撞上就麻烦。”
倒是个有用的情报。梁山诸人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神态都轻松了三分,知道这次曾头市一役,至少己方没有吃亏。
潘小园压低声音,又问:“所以三娘你呢,知道山东乱,怎么还留在这儿?去个江南、湖广,不都比这里太平!”
扈三娘忽然脸一红,生硬地答一句:“我……我是在练武功,日后报仇……”
美人脸上藏不住事儿。潘小园跟武松使劲丢个眼色,让他走远些,自己更低声的问一句:“练武功,也不用时不时的上梁山找人切磋吧?”
本来这事她只是有五分把握,根据林冲的奇怪言行猜的。见扈三娘脸色一变,知道自己猜对了。
美人嘴唇微微颤动,一双眼睛里泛出水汽。
反正眼前这潘六娘子对她的心事也门儿清了。美人上来些破罐破摔的脾性,极慢极慢地宣布:“没错……我、我要胜过林冲,要比他还强,然后、然后……”
目标远大,精神可嘉。潘小园叹口气:“可惜你若是继续孤身留在山东转悠,怕是活不到实现它的那一天。”
本来以为美人会骄傲地反唇相讥,没想到扈三娘听了她话,颓然点点头。
“你说得对,我……我早该走得远远的……我……”
看得出,她心里交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一面狠心,一面心里放不下。
美人忽然咬咬牙,目光焦虑带着急切,看着潘小园,问:“你们是要去东京不是?我……我能不能……”
潘小园一惊:“你想一起?”
扈三娘艰难点点头,“你说得对,一个人在路上,确实危险……我、我只想、结个伴,不需要你们照顾……我可以付钱……直到去东京……”
依旧是有些不谙世事的宣言。但潘小园听了,居然忍不住眼圈一红。美人能说出如此低姿态的话,则这几个月里,不知已经吃尽了多少苦头。况且,单凭她一个人的意志,怕是永远无法狠心彻底离开梁山。她这是强迫自己远走高飞,割断一切念想。
“可是……”
潘小园刚犹豫了一刹那,却听得孙雪娥在一旁发话了:“这小娘子好可怜,喂,张闲兄弟……哦不,老爷,咱们带着她一块儿走吧?”
孙妹子听不太懂扈三娘跟潘小园的一番对话,但看到美人的窘迫现状,依然同情心大发,说:“你都帮了贞姐儿和郓哥儿了,不多她这一个吧!这年头女人不容易啊,你瞧我,我是遇上个好男人……”
她已经把张闲“收留”贞姐和郓哥的事迹弄假成真了,真当燕青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呢。
周通见媳妇夸他了,赶紧跟着帮腔:“是啊,不能见死不救……”
潘小园不理会孙雪娥的打岔,眼看扈三娘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哀求,一面征询地朝其他人看一眼。
燕青是不介意跟女人同行的,尤其是扈三娘这样的美人。况且以他的智商情商,还真不用担心被扈三娘算计哪怕一点点。于是他微微一笑:“姐姐决定。”
至于董蜈蚣郓哥几个人,更是早就放弃了决策权,一旁看热闹。
潘小园心中飞快地掂量。按理说,此次去东京设立梁山暗桩,伪装成酒店掩人耳目,本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任务。但扈三娘对此既不知情,也与此没有利益冲突。
第二,若是扈三娘同行,队伍里多一个“妇孺”,就是多一分无害,就是少一分被怀疑的风险。
想到此处,潘小园冷不丁问一句:“你有身份证件么?”
扈三娘心不在焉地说一声“有”。她从头到尾都是扈家庄的“良民”。离开梁山的时候,大家好事做到底,特地从掠来的扈家庄财产里,找出关于她的户籍证明,让她带在了身上。
潘小园心里一宽,继续推敲。第三,宋江吴用并没有禁止他们吸收外人。吴用明确指示过,虽然路上需要低调,一旦在东京站稳脚跟,不妨招募可靠人手,慢慢扩大基业,把根扎稳扎牢。如此一来,也算“深入群众”,稀释一下队伍里的梁山基因。
扈三娘见她面色闪烁,神情一悲,随即傲然道:“你这是信不过我了?”
潘小园忙道:“不是……”
美人的人品,她倒没有丝毫怀疑。但确实有点害怕她那股子执着劲儿。倘若万一哪天,她这股子劲儿从林冲身上移到什么别的地方,不可控力太强。
武松一直坐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冷眼旁观没发话。这时忽然来一句:“同行可以,你要跟我们约法三章,否则别想。”
扈三娘傲然道:“说。”
她算是顶顶讨厌这人了。懒散无礼不说,冷淡嚣张,锋芒外露,一点也不如林教头优雅含蓄。更别说,明明实力强劲,断金亭上非要相让,明摆着瞧不起她。
倘若是三个月之前的美人,听到武松这句毫不客气的提议,定然是我不听我不听。但现在的美人已经成熟了不少,知道他虽然讨厌,不是坏人,甚至多少是有那么一点好心的。
于是改口:“请讲。”
武松道:“第一,我们‘做生意’的事儿,你别过问。”
扈三娘哼一声:“我也懒得插手。”算是同意了。
“第二,一路必须低调,要想动手打架,得先经过我允许。”
扈三娘抑制住了百十次拂袖而去的冲动,寻思了再寻思。安全和任性不可兼得,这她知道;况且,她既然请求同行,那就是必然不敢随意惹事的。
但这厮就不能委婉一点说话,给她留个面子么!
还是潘小园笑嘻嘻哄了一句:“咱们还能真动手打架不成?横竖他管不到你。”
扈三娘想想也是,忍气吞声地答:“好。”
“第三……”武松看了一眼潘小园,忽然换了个客气的语调,“一路上不见得一帆风顺。她们几个女眷都不会武功,娘子是女中豪杰,必要时,还请帮扶着些。”
话说得有点转弯抹角,是请她在必要时保护几个女眷——说是“几个女眷”,他眼睛却是看着潘小园。他想的是,这人一介女流,又无武功傍身,仗着手下小弟忠心,仗着有他武松护佑,终究无法贴身相伴,不是太方便。若是身边有扈三娘这样武功高强的女子同行同宿,至少,像那次让史文恭轻松闯入的事件,就不会太容易发生——至少能拖个一刻两刻的。
至于孙雪娥,枕边人就是最好的保镖,倒不用太为她担心;贞姐是一直黏在潘小园身边的。潘六姨安全,她就安全。
潘小园骤然听到这一句,忍不住朝武松看了一眼。他想得倒挺周到。
武松这话说得又含蓄又礼貌,大有林教头风范,让扈三娘好感大增,当即点头:“就算你不说,既是同伴,她们有危险,我能不管?”
武松道:“好。那么我们也不要你钱,咱们一路互相照应。”
这事就算定了,没人再有异议。孙雪娥最高兴,终于又有一个能陪她聊天的女性了。
拉着扈三娘就走:“这位是姐姐还是妹子,你多大?咱俩认识认识……”
“商队”里多了个静默美人,除了打尖住宿时的必要交流,大部分时间,她都在静静想心事。晚上,大家都在休息聊天,她在刻苦练武。
往后的十几天走得很顺利。队伍里有燕青,有武松,整个出行成本就降下来二三成——若是遇到漫天要价的黑店,武松稍微给个脸色,人家立刻改邪归正,变成了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若是遇到店里是老板娘主事,燕青稍微过去“交涉”一下,人家主动打个八折,算是抠门的。
潘小园已经找机会,悄悄把扈三娘的事对燕青说了——当然,略去林冲的部分不提,只说她当初作为梁山俘虏,本来要处死,却因为干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儿,因此而被“特赦”,这才认得自己和武松,并且眼下算是友方。
以燕青的精明,就算她瞒着,他大约也早晚能推测出来,而且肯定不比她透露的少——与其这样,不如提前跟他交代清楚。
然而燕青是什么人,还是立刻意识到,她的叙述里漏了关键一点。
俊眼一斜,眉梢带上些调皮的笑,问道:“表姐,这位——三娘,看她做派,可不是看上了梁山上哪位大哥吧?我猜猜……”
潘小园服了他了,只好再松松口:“嗯,也许、大概……反正是个不太可能的人……谁都说不动……”
燕青深表感慨:“这么久了,她不死心?”
潘小园微笑摇头,叹道:“她要死心就好了!省我多少事!”肺腑之语,血泪之言。
对面轻轻笑一声,俊美无俦的桃花眼里,忽然闪过一缕暧昧。声音转低,如同深沉夜色。“要是我能让她死心呢?姐姐怎么谢我?”
“……”
潘小园的笑容凝固在半路。
一抬头,那张貌若潘安的祸水脸上,一抹落落大方的无辜微笑。
第140章 1129。10
她赶紧叫停:“不许搞事情!你不许惹她!”
燕青委屈一眨眼:“我就试试……”
便是这一眨眼的温柔,潘小园心软了一刻,随即坚持原则:“试也不许试!这哪能开玩笑!败人品!”
“人品是什么?”
“这……”潘小园支吾一句,肆无忌惮盯他一刻,微笑改口:“损你后半辈子桃花运。”
虽说美人的心思多有幼稚之处,可同为女性,也不能真把她当笑话对待,把她的内心情感当儿戏。
燕青明白了,仰天长叹:“头一次见到有女子视我如粪土,小乙心不甘啊。”
潘小园惊奇万分,欲言又止,半天才试探着小声问:“你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燕青淡淡一笑:“哪能。”
潘小园撇撇嘴,不跟他说话了。不是太理解这个男人的脑回路。
走几步,还是不放心,又回头严肃嘱咐一句:“你保证不许招惹她!否则……”眼神一指武松,“我让他揍你!”
燕青浑身一激灵,无奈一笑:“保证保证,姐姐放心。”
潘小园居然有些同情他了。说到底,他本来好好的在大名府做他的浪子,眼下却突然成了辛苦赶路的土匪,连妹子都不能随便撩,想来也是牺牲了不少。
这话却让武松听到了,随口问:“说什么呢,谁揍你?”
燕青笑道:“表姐说,再算错房钱,我就得挨揍。”
武松深以为然,劝一句潘小园,语气略微不满:“燕兄弟不容易,你多担待着点。”
潘小园:“……”
现在她是真想揍燕青了。
燕青果然信守诺言,一路上没跟扈三娘有什么瓜葛,只是不轻不重地撩了几位萍水相逢的过客。潘小园粗略一数,陷入他粉红陷阱的,已经有三位千金小姐、十几个小丫环、四五位酒店老板娘、两三个掌柜的女儿,十来个卖茶点的女小贩,七八个卖唱的姑娘,还有一个性向不明的年轻书生。这些人年龄在十四到四十岁之间,并且还包括两个高鼻深目的疑似白种人。
好在他很有分寸,都是点到为止,没给对方留下什么不切实际的念想。况且潘小园发现,小乙哥的眼界其实很高,寻常庸脂俗粉他根本看不上。
譬如这日,小客店房源紧缺,住不下九位客人。那风流寡妇老板娘一连串的朝燕青递暗示,可以把他邀到主人房里借宿,房钱免收。燕青装聋作哑,只当没看见。
而是彬彬有礼地笑道:“既然娘子这里客房少了,眼下天色还早,我们再赶些路,找下家嘛——麻烦你了撒。”
那老板娘忙道:“下家也没有!前面五十里之内,也就再只有一家寒酸客店,比我这里的还小!”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扈三娘和潘小园,又朝燕青抛了个隐蔽的媚眼,“官人再往前走,也是住不下店的,不如……”
燕青不给她面子,笑道:“那我们便这里留五个,再四个人到前面客店去嘛,大家都安适。”
分头行动,这以前也不是没做过。山野小店规模都不大,有个一两间房就算不错,有时还是厨房、柴房改装的。一行这么多人,又是带着女眷,不方便挤,经常超出小客店的接待能力。
面对如此风流倜傥的小哥,那老板娘简直舍不得对他说一个“不”字,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认了,好心提醒一句:“那你们路上小心官兵贼寇,听说那梁山土匪打破了一个叫什么曾头市的,逃出来好多人在路上,都不是善茬!”
周通董蜈蚣互相看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惊喜和自豪。这么快!
武松不动声色地来了一句:“知道了。”
似乎是赶不上处死史文恭的热闹了。不过他也不太在乎。结果比过程重要。
而燕青,听到这消息,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轻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多谢娘子提醒。”
潘小园居然被他的神色震得心里一酸,低声跟他说:“恭喜。”
曾头市的城防都是史文恭手笔,追根溯源,多半是当年周老先生传授的法门。能这么快解决曾头市的防御,说明卢俊义立功了。
她知道,卢员外家破人亡被逼上梁山,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让他对付史文恭这块硬骨头。卢俊义在梁山没有人脉没有根基,眼下他功德圆满,夹缝里生存的窘境,应该能改善不少。
而燕青和卢俊义一条心,听到这消息,心中百味杂陈,也属正常。
老板娘见了燕青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却只当他怕了,连忙又说:“要不然还是挤一下……”
所有人无视她这句话。大家当即心照不宣地分成两队,武松叫上潘小园、贞姐、郓哥,四个人继续上路,约定了时间地点,明日会合。
另外一队里,燕青、周通、扈三娘,加起来大约能抵敌一个武松。董蜈蚣忽略不计。如此一来,团队里的武力值也算是平均分配。
潘小园走出几步,不忘回头跟燕青喊一句:“明天结房钱的时候,别忘了让大家帮你把关,别一个人算!”
走不出十几里路,天刚擦黑,果然看到另一个小客店,里面果然狭小寒酸,只有两间可以住人的客房。还好没人占,于是很顺利地住下来。
这家客店的老板不太热情。照例提醒他们小心梁山土匪以及曾头市残兵败将,就进厨房忙自己的去了。
晚饭吃得默默无言。潘小园扒拉几口饭,闲闲跟武松聊天:“还有几日就到东京了,你怎么打算?”
武松立刻道:“想办法跟岳飞接头。”
潘小园微微欠身,有点激动:“你知道他在哪儿?”
武松摇头:“我们自有联络的暗号。”
潘小园点点头,还是忍不住提一句:“可别有危险,让他暴露了。”
见了武松微微不满的神色,撇撇嘴,又赶紧补充:“你也小心,别暴露了。”
在这当口,她肯定是关心岳飞多于关心武松的。武松毕竟已经是通缉犯,文书都做死了,他身上有本事,官差不能把他怎么样;但要是未来的武穆爷,因为“私通反贼”,被提前扣上一个莫须有的造反罪名,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讽刺了。
还不能跟武松解释,朝他讨好地甜甜一笑。还好他不计较。
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宋大哥临行前给了你一个锦囊,你到了东京,可别忘了拆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