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当事情都尘埃落定时,崔琅与崔旻在后院梨树下对弈时,说起这件事。
崔旻不过一笑置之,崔琅郁闷了很久,也一笑带过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那时的崔琅,也已然接受了这样的薛成娇——她变成今天这样,变成步步算计,是时,也是势,她是被逼到那个份儿上去的。
崔瑜也好,崔琦也罢,所有人,甚至包括她母亲在内,都不能理解这样的薛成娇。
可那时候的崔琅,却彻头彻尾的理解了——
……
崔琼的大丧,一连操办了七日。
头七过后,崔旻回禀了家里,就要带着薛成娇回京复旨去。
润大太太此时尚且不知,崔旻已经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要离她而去,一心仍沉浸在崔琼的死亡之中,连大儿子要走的时候,她也没去叮嘱几句话,更没去送一送他们。
可这件事,崔润是已经知情的。
众人这一日早将崔旻和薛成娇的一应行李收拾好,要送他二人出府去。
崔昱因袁慧真的事情大受打击,一连病了下去,自然也没能出来送一送。
崔旻带着薛成娇站在大门外,回过头又将这朱红大门、雄伟石狮,还有门匾上的隶属“崔府”深深地望入眼中,长出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下了台阶。
可他二人还没上马车,身后便有小子叫住了他。
崔旻脚步一顿,回过神来,认出了来人——这是日常在他父亲书房里服侍研墨的小厮。
看样子,这件事情,祖母终究还是告诉了父亲……
崔旻被叫了回去,可那小厮来传话时,又说了大老爷叫表姑娘一同去书房这样的话。
于是崔旻下意识的皱眉,不怎么放心的看了薛成娇一眼。
薛成娇浅笑盈盈:“走吧。”
崔琅眯着眼站在台阶上,把这样的举动看在眼中,眼底立时就多了几分深思,只是人都要走了,她也不会再旁生枝节,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崔旻和薛成娇二人上台阶时,退离了两步,始终和薛成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470:成全
♂!
崔旻的心思,的确是章老夫人告诉崔润的。
老太太到了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毫无办法了。
她没办法去确认,崔旻之所以动了这样的心思,到底是不是薛成娇从中作梗,教坏了她最得意的孙子。
只是她又不愿意相信这个认知——是啊,崔旻明明是她最得意的孙子,是吉祥巷中最有本事的一个孩子。
这样的崔旻,又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被薛成娇给带坏了呢?
可如果不是薛成娇,他又是为了什么……
寒了心?
那日去叫崔润来之前,章老夫人叫了曹妈妈陪着她说话。
曹妈妈眼见着老太太这几日精神不济下去,说不担忧是假的。
上了年纪的人,原本就经受不住大风大浪了。
这么些年了,老太太都是一个人在硬撑着。
可这一次,她到底还能不能撑得下去?
曹妈妈陪坐在罗汉床旁边儿的圆墩子上,眼眶微有些湿润,一抬手抹了一把:“事情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老太太倒不如索性撒开了手……府中如何,老大爷有他的安排,老太太早就到了该颐养起来的年纪了……”
“颐养?”章老夫人脸上血色不见,手边儿还放着一碗药,可她连动也不去动,“你叫我怎么颐养呢眉卿。”
这一声长叹,包含了满满的无奈与悲凉。
曹妈妈服侍了她大半辈子,这几十年的岁月,她都陪着老太太走过了。
大姑奶奶过世,连带肚子里的孩子都一起没了,落到这个境地,最该负责任的就是老太太。
曹妈妈从前也怪过老太太心太狠,可转念想一想,崔家这副担子有三分之二都在老太太肩膀上……她做这样的决定,也不会不心疼。
二爷又一连病下去了,一应不见人,连老太太几次打发金陵去看,二爷都没放人进屋……
更不要说大爷了。
从回家的那天起,大爷就直白坦然的告诉老太太,他要跟吉祥巷脱离关系!
他是宗子啊,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老太太的一颗心,就死了大半了。
……
崔旻带着薛成娇一路进了崔润的书房中,两个人请完了安,就径直站起了身。
崔润今天没写字,也没看书,手边连部里的事务也没有在处理。
他背脊挺直的坐在那里,一脸肃容,仿佛就是在等他二人过来。
崔旻与薛成娇对视一眼,心里就大概有了数。
这是为了此次离家的事情了……
果然,崔润动了动手,在桌案上点了点:“身为宗子,你是怎么跟你祖母说的?”
崔旻心里咯噔一声,父亲果然是知道了的。
只是他既然打定了主意,也不可能因为崔润一句责问就打了退堂鼓。
崔旻站在原地没有动,抬起头来看向崔润:“父亲,您每每都喜欢用‘宗子’二字来提醒我,我身上背负着整个崔家,我身上挑着什么样的担子——进京的这大半年时间里,我一日也不敢忘记,我身后是崔家,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外人眼里,都代表了整个崔府。我若行差踏错,崔家也很可能万劫不复。可是父亲和祖母,又做了什么呢?”
他反问回去,果然看见崔润脸色一变,眼底阴翳一片,显然是被儿子这样诘问,不痛快了。
可他这样的反应,在崔旻看来,更觉得心寒不已。
他是为了崔家好,才要彻彻底底的远离崔家,做个陛下想要的纯臣。
父亲若是细细的想,未必猜不出来。
他能在京城有暗线,就不可能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希望他做事的……
可是很显然,父亲此时心里只有责怪和不满。
为了崔家啊……实际上,为了崔氏一族,崔旻觉得他能够牺牲自己,至少现如今他便是这样做的。
脱离家族,就是不孝。
古人云百善孝为先……来日朝堂之中,少不了有人要拿这个戳他的脊梁骨。
哪怕是陛下器重他,他头上顶着个不孝的帽子,总少不了旁人对他指指点点的。
可为了崔氏一族,哪怕是为了崔氏!
他也不可能牺牲自己的至亲骨肉……
然则祖母和父亲,却是骨肉都可以牺牲的啊。
崔旻一时间感觉心累的很,他很想就此带着薛成娇远走江湖,就像谢鹿鸣那样。
万里河山尽踏遍……恣意,潇洒,坦然,还有如花美眷在侧相伴,这才是人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要周全,要成全。
他周全了亲族,成全了陛下所想所要,可到头来,又有谁来成全他呢?
☆、471:于心不忍
崔润握成拳的手重重的砸在桌案上,发出的一声闷响,拉回了崔旻的思绪。
反正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就正如刘光同所说的那样,已经不是他想走就能够走的掉的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况且此时崔旻灵台清明一片,登时就想通了好些事儿。
也许这就是朝堂,也许这就是帝王权术。
刘光同也说过,连舅舅都说过。
陛下虽然是用了手段,可古来帝王一双手,又有哪个是干净不染血的?
更不要说,祖母和父亲的所作所为,比之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崔旻抿唇,因崔润动了怒,他便撩了下摆,跪了下去:“祖母和父亲当日做这样的决定时,就该想过,有朝一日儿子若知晓了,凭儿子的行事,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不孝之名,你敢背负?”崔润问这句话时,声音显然是有些抖的。
崔旻是他的儿子,什么样的秉性,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句话,不是在吓唬他……是在提醒他,早在决定舍弃崔琼时,就该料想到会有今天。
崔旻跪的笔直,大约因为他跪了,薛成娇也不好站在一旁。
可更多的,还是因为崔润的确恼了。
薛成娇挪了挪步子,在崔旻身边儿跪了下去,一把嗓子极为轻柔,叫了一声姨父。
崔润拧眉看向她,却并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
这个外甥女,从来时便让人省心,可不知道从何时起,很多事情,都出在她的身上。
但是能开口责怪她吗?
崔旻现如今铁了心要脱离崔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也不过是个受害者,还险些丧了命……
崔润别开脸:“你说。”
薛成娇俯身下去,叩了个首:“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表哥今日所为,也许是有他的苦衷,姨父可曾想过没有呢?”
她此话一出口,崔润就立时正过来了脸儿,盯着她瞧了起来。
一旁的崔旻,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斥她:“成娇!”
这件事情他们早就在回来的路上便商量过了。
他说过,不能露了口风,不论是在谁的面前,都不行!
可成娇眼下却……
薛成娇知道这件事情是有风险的,如果露在了人前,传到了陛下耳朵里,所有的人都是吃不了兜着走,包括刘光同在内!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今天他们要回京了,姨妈却连面都不肯露。
昨儿后半天吃了饭,她去寻过姨妈一次,却吃了个闭门羹。
她心里难受是一定的,可更要紧的,是来日姨妈若知道表哥此一去很可能数年都不会再回家……可能连一封家书都不会再有……姨妈受得了吗?
这件事情她在心里过了好几次,可回来的时候,表哥一口就否决了她的提议……
她原本想着,这些事终究是该交给表哥做决定的。
可今次料理完琼表姐的身后事,再看看姨妈整个犹如一夜苍老了十岁一般……她就于心不忍了。
☆、472:崔瑛来了
崔润在听闻苦衷这二字时,便眉头深锁,眼中尽是沉思了。
京城里生的事情,他知半解,可大概其也知道,陛下是很器重崔旻的。
崔润的目光投向这堂中跪着的两个人身上……
崔旻死死地抿着唇,神色不愉,显然此时他不大高兴。
他将眼斜了斜,正好眼神从薛成娇身上扫过。
薛成娇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头,又吸了口气:“表哥真的要看着姨妈病不起吗?接二连三的打击,她真的受不住的……”
崔旻嘴角抽动了片刻,像是有话说。
可是他转念想,竟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回来的路上已经商量好的事,她却临时变了卦,虽然是为了母亲,可……
崔润的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示意二人看向他,跟着才开口询问:“你既然说他有苦衷,是什么样的苦衷,且说来我听听吧。”
薛成娇吞了口口水,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了几转,抬了头看向崔润。
欲言又止,百般为难……
这便是她此时的神色,落在崔润眼中,给崔润造成的印象了。
……
那日崔润的书房中,薛成娇究竟有没有把那些所谓的苦衷说给崔润听,外人已然不得而知。
只知道她跟着崔旻离开时,是崔润亲自把他们二人送出来的,到了大门处,崔润没出门口,不过是多叮嘱了几句话,就扭头自顾自的回府中而去了。
再说薛成娇与崔旻二人出门来,崔旻始终板着张脸,薛成娇似乎有话说,可是碍于众人还在此等着与他二人送行,便什么都没说了。
众人便又寒暄过阵,目送他二人上车去,直等马车缓缓行进,渐渐地驶出吉祥巷口,崔府大门口站着的众兄弟姊妹们,才回了府中不提。
薛成娇原以为此去就是山高水长了……
她其实有些想见见崔瑛,她很想问问崔瑛,对将来有什么打算,顺道再提醒提醒她,有关谢鹿鸣……
可是崔旻现在大约还在气头上,她心里便是有想法,也不大好开口去跟崔旻说。
然则就在她纠结愁时,马车猛然停住了。
薛成娇咦了声,素净的手在车边儿拍了拍:“怎么停了?”
外面的车夫回了声,大概是说前头的车先停了下来,像是有什么人拦了路在说话。
薛成娇好奇心勾了起来,伸手挑开侧边的小帘子往外看——
只那匆匆眼,她就认出了前面站在崔旻马车旁的人是谁。
崔瑛啊。
看见崔瑛的身影时,薛成娇唇角不由的扬了起来。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崔瑛之间,竟有了这样的默契。
她方才还想着如何去见崔瑛面……虽然有些纠结,也犹豫该不该见……
而今眨眼的功夫,崔瑛就已经拦了他们的车了。
只是……
薛成娇越看眉头就越是往处拢。
崔瑛站在那里,崔旻连车都没有下,因离的有些距离,薛成娇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可她分明看见了崔瑛几次扭脸儿向后面看过来,但脚步却扎了根似的,直没有挪动。
于是薛成娇就明白了。
崔旻并不想让崔瑛见到她。
☆、473:改变
♂!
她脸上很快就有了笑。
所以说嘛,崔旻生气归生气,她方才自作主张,他的确是跟她怄气了。
可这会儿崔瑛拦了路,他头一个还是替她着想。
没有人知道崔瑛来寻她所为何事,这一连七日里,他们忙着崔琼的身后事,崔瑛估计是也找不到机会来跟她说说话。
眼下他们就要走了,这一去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想到这里,薛成娇嗤的一声笑出声,崔瑛估计又是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吧?
崔旻是怕崔瑛说话难听,伤了她,可她又不是泥人儿一个,什么风浪都见不得。
于是薛成娇坐正些身子,理了理裙摆,打了车帘就径直要下车。
赶车的小厮吓了一跳,忙搬了墩子来给她踩,本来想张口劝两句,可又掂量了一番自己的身份,就没说话。
身后燕桑连声叫姑娘,薛成娇已然下了车,脚步却稍稍敛住。
燕桑还半蹲在车辕上呢,皱着眉看她:“姑娘到哪里去?”
实际上燕桑怎么会认不出来崔瑛的身影呢……她这么问,显然是也不情愿叫薛成娇去见崔瑛。
薛成娇回以一个安抚的笑:“咱们这一走,很多年都不会回来了,我去见见她……大约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跟她好好说说话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可眼底却有浓浓无法化开的悲伤。
前世她没什么知交好友,是因为把自己的一颗心藏的太过好了,同谁都不会真的坦诚以待去交心。
重活了一世,崔瑛是她第一个愿意相交的朋友,诚然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最深交的朋友。
她和崔瑛走到今天,是她们都不想看见的,也是她们两个人没办法控制的。
燕桑见她如此,便知道没什么好劝的了。
这会儿跟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到心里去。
于是有些讪讪的闭了嘴,眼看着薛成娇莲步轻移,挪到了前面那辆马车处。
崔旻原本为着打发不走崔瑛而发愁,此时眼风略一扫,瞧见有个人挪过来,那道身影……不是薛成娇又有谁?
是以他胸口憋着的那口气,就更堵得他难受了:“谁让你到前面来的!”
崔瑛侧目看过去——薛成娇和以前,的确不一样了。
旁人感受深不深她不知道,可她此时感触却是极真切的。
前几日因为府内大丧,一来她替大姐姐可惜,二来薛成娇自己也是没什么精神,她一时没多留意。
现如今薛成娇神采奕奕的站在她身旁,她才能分辨的出来。
从前她是畏手畏脚的,也只有在针对上姜云璧时,才有几分气魄。
好像住在崔家,她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