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婻,我对不起你……”霍雎的声音颤抖,“你当年……居然给我写过信求援,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我是个混蛋,居然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我真不是东西!”
卫婻浑身一震,脸上却依旧维持着一派冷若冰霜:“从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耽误你们霍家的荣华富贵,你也不要再来纠缠于我。”
“阿婻,你还看不出来吗?”霍雎再也忍耐不住,这钢铁一般的男儿曾经纵横沙场,流血不流泪,却在此时哽咽了喉咙,这么多年的时光,就因为这样的恶意尽数错失了!“当年我根本没有收到你那封信,安西匪患吃紧,我出生入死整整三个月,剿匪一结束,我便星夜往冀城赶,结果却得知你已经大婚,若不是我父亲将我关在府里,我便要去谢府抢亲了。”
“你现在狡辩又有什么意思?那日回话的就是你的心腹霍达,而那封回信是你父亲写的,那字迹不会有假,”卫婻怒道,“现如今既然你们霍家又为陛下登位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件事我便半点都没有在陛下面前提起,耽误不了你的升官发财,你尽可以放心。”
“那封回信还在吗?”霍雎紧盯着她的双眸,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痛悔。
“我留着它做什么?早就被我撕了扔了!”卫婻咬着牙道。
“那封信不是我父亲写的,是别人伪造的,你给我的信半路被人截了,有人拿捏住了霍达的把柄,逼他对你说了那番话,霍达没过多久便和我辞行逃回了老家,这次我花费了不少功夫特意把他抓来了,若是你不信,我这就可以去把他叫来和你对质。”
卫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
那些如同噩梦一样的日子,她几乎不敢回想。
弟弟卫简怀在祭拜母后的途中失踪,父皇倾尽全力搜索却依然杳无音信,变得暴躁易怒,她痛不欲生,屡次向父皇进言,最后一次因为怀疑两位皇兄和父皇争吵,被父皇叱喝责骂。
皇宫中从来都不缺捧高踩低之徒,卫简怀凶多吉少,父皇又不喜于她,她再也没了倚靠,步履维艰,一介女流别说替卫简怀报仇,就连自身都难保。
危急之中,她想到了和她青梅竹马的霍雎,霍家乃是武将世家,深得父皇信任,若是两家联姻,霍家全力以赴,说不定还能为弟弟报仇雪恨。
她满怀希望地给霍雎写了一封信,然而,结果却让她几近绝望。
霍父则写了一封信过来,言辞客气且疏远。
那封信虽然被她撕了扔了,可她还记得上面的白纸黑字,字字句句都戳她心肺,在她骤失亲人的心口再划一刀,血迹斑斑。
“……小儿顽劣,性情不定,恐耽误了公主贵体,望公主海涵……”
而曾经对她满怀爱慕的霍雎并没有写来只字片语,而是让心腹过来回了话,说是他正替陛下效命剿匪,生死攸关无暇考虑儿女私情。她尤未死心,强撑着盘问了霍达几句,霍达告诉她,前几日霍雎在安西置办了一房美妾,过得很是快活。
那个对她说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霍雎,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幸好,还有谢隽春,是谢隽春伸手从泥淖中将她拉起,两人一起如履薄冰,这才有了今日的苦尽甘来。
而现在,霍雎居然对她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捣鬼,都是假的?
卫婻的脸色惨白,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霍雎又痛又悔,一想到当年卫婻那几近绝望的困境和煎熬,他心如刀割,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一把将卫婻拥入怀中,一叠声地叫道:“阿婻,你别难过,都过去了,那些都是假的,从来没有过小妾通房,我每天做梦都想娶你,阿婻,我对你的心意一直都没有改变,我恨不得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卫婻本能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滴灼热落在了她的手背,她茫然抬起眼来,却发现眼前依然是蓝天白云,没有半丝下雨的征兆。
粗粝的手指抹上了眼眶,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反复轻拭。
“别哭了,阿婻,”霍雎喃喃地道,“都是我不好,我还一直恨你,恨谢隽春,没想到……最该恨的却是我自己,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忍了多年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决堤,卫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
第51章 白角篦(五)(捉虫)
叶宝葭躲在树丛后; 定定地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个人。
此刻她的心情很是复杂; 即高兴卫婻终于和霍雎误会冰释、终身有靠,又有些酸溜溜的,就好像自己呵护了多年的宝贝被抢走了似的。
卫婻有多好,她明白得很。
这样一个久居深宫的弱女子; 在危难前镇定自若,永不言弃,温柔而坚韧; 是谢隽春当年在四面楚歌中最坚实的后盾。
现在这朵娇花就这样要被霍雎这样一个粗莽汉子给采撷走了; 想想还真有些舍不得。
若是谢隽春还在就好了; 那她就可以刁难刁难霍雎,看那个冤家对头想发脾气却硬忍着的模样,一定很有成就感。
叶宝葭出神了片刻,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笑什么?”耳畔传来了卫简怀的低语。
叶宝葭瞬间清醒过来,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小声道:“没什么; 我只是替长公主高兴。”
“我也高兴得很,皇天不负有心人; 霍爱卿如愿以偿; 皇姐终身有靠; ”卫简怀的语声轻松,这些日子来诸事纷杂,今日总算了结了一件,“听说你也帮霍爱卿出谋划策了?”
叶宝葭心中一紧; 面上却一脸淡然:“我能帮什么忙,只不过是帮着劝慰了几句罢了。”
卫简怀看向叶宝葭的目光中愈发带着欣赏:“霍雎这家伙,常常死脑筋一路走到底,能劝得了他也算是你的本事了。”
叶宝葭不想聊这个话题了,一旦卫简怀起了疑心,只怕抽丝剥茧,很快就能让她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陛下,那个真的是板栗吗?”她转头看着那棵大树,一脸的好奇。
“那还能有假?走,我带你去。”卫简怀单手在地上一撑,一跃而起,抓过叶宝葭的手,快步朝着那棵板栗树疾步而去。
叶宝葭猝不及防,手被抓了个正着,她的心跳骤然加剧,用力想要将手抽回,怎奈卫简怀的手指如铁钳一般,紧紧地扣住了她,挣脱不得。
“别动,这路不好走,别摔下去了。”
板栗树长在高处,路面的确崎岖不平,叶宝葭脚下打了个趔趄,心知再挣扎也是无用,便索性破罐子破摔,任凭卫简怀拉着她一路往上。
柔荑绵软,娇小得一掌便可以整个包住。
肌肤相触,有一种玄妙的感觉从指尖袭来,沿着手臂遍布全身,最后停留在心口,泛起一丝甜蜜来。
卫简怀心神荡漾,忽然脑中掠过一个念头:这板栗树可要长得远一些,走上一个时辰才好。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饶是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还是不一会儿便到了。
手上一空,心上好似也空了一块似的。
叶宝葭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手,踮着脚尖去摘那刺果。
“小心别扎了手,”卫简怀叮嘱了一句,一纵身,拉下上头的树枝,“喏,来这里摘。”
叶宝葭一下子摘了两个,左右翻看着,还是没瞧出板栗的模样,卫简怀便从她手中接过那刺果一掰,那带着刺的皮分为两半,里面裹着两个小小的板栗,煞是可爱。
两个人你一个我一个,不一会儿便摘了好多,又一个个把板栗挖了出来。叶宝葭把它们用帕子包好,快活地问:“陛下,你真的会烤板栗吗?”
“会,以前在山里逃亡的时候,就靠这些野果裹腹。”卫简怀随口道。
叶宝葭愣了一下,从前的事情,在卫简怀这里几乎可以说是禁区,从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就连谢隽春也没有听他提起过。
“陛下……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她的心中掠过一丝酸涩,恍惚中仿佛看到那个自幼锦衣玉食的男孩一个人在黑影瞳瞳的深山中拼尽全力以求活命的身影。
“谁能没个倒霉的时候?”卫简怀冷笑了一声,“看谁笑到最后罢了。那会儿我饿的都吐酸水了,连树根都吃,还记得最后一夜躲在深山时碰到了一头狼,整个后背都被撕开了,全是血,我还以为我一定没命了,不管不顾一口咬了下去,刚好咬在了狼的咽喉上,喝干了它的血,这才活了下来……”
叶宝葭倒抽了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他。
卫简怀心中一动,放缓了语调,抬手在后背比划了一下:“现在还有这么长的一刀伤疤,每次一到刮风下雨,后背还会隐隐作痛。”
“让杜太医看了吗?能根治吗?”叶宝葭急急地问。
瞧那眼中自然流露的关切,卫简怀心中慰贴,轻描淡写地道:“些许小伤不算什么,后来我被人贩子拐了,天天一顿毒打,也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
心口仿佛被利刃划过。
那是从前谢隽春如珠如宝看护着长大的小殿下,更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储君,却遭受了这样的苦难。
叶宝葭眼底发热,轻声道:“陛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这是在心疼朕吗?”卫简怀上前一步,凝视着她轻声问。
叶宝葭略有些难堪,避开眼去一语不发。
看来就算贵为天子,也要偶尔示弱一下,才能惹得佳人怜爱。
“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卫简怀心满意足,见好便收,笑着道,“走,朕替你烤栗子去。”
回到凉亭,霍雎和卫婻已经恢复了正常,唯有那双略带红肿的眸子泄露了方才的秘密。
卫婻有些不太好意思,再也不看霍雎一眼,只是拉着叶宝葭问东问西,还拿着一个板栗刺果好奇地把玩着,霍雎忍不住蹭过来和她说话,被她瞪了一眼,悻然地又缩了回去。
卫简怀果然点了一堆火,等木头烧透了了之后将小板栗煨进火里,不多一会儿便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爆栗子的声音,等时候差不多了,便灭了火,将那板栗从灰烬中扒拉了出来,顿时香气四溢。
叶宝葭迫不及待要去拿,被卫简怀拉住了:“小心烫。”
他皮糙肉厚摔打惯了,自然不怕烫,三下五除二便剥了一个,将栗肉递给了叶宝葭,眉间带着几分得色:“尝尝看朕的手艺。”
栗肉绵软香甜,齿颊留香,叶宝葭一连吃了好几个这才罢了手。
卫婻在一旁看得有趣,笑着道:“陛下,我仔细想想,好像你从小到大都没剥过栗子给我吃。”
卫简怀神情自若,正色道:“皇姐自有他人服其劳,霍将军可眼巴巴地等着呢。”
话音刚落,霍雎捧着剥好的栗子眼巴巴地走过来了:“长公主,我挑了几个大的,你尝尝,好吃我再去剥。”
卫婻的脸“腾”地红了,忍不住又瞪了霍雎一眼。
霍雎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走吧舍不得,不走又怕卫婻生气,叶宝葭连忙顺手接了过来:“长公主,吃吧,霍将军剥的,一定特别甜。”
大伙儿说说笑笑,时间过得特别快,眼看着时候不早了,一行人便收拾了东西,再次朝着山顶的六丽寺而去。
天子圣驾和公主凤驾莅临,六丽寺今日分外隆重,僧众们都身披□□在普善禅师的率领下在寺门口迎候。
梵音袅袅、佛香阵阵,六丽寺内一片庄严肃穆。
普善禅师将天子和长公主请到了大雄宝殿,长公主为佛祖贴了金箔,捐了香资,僧众们盘腿而坐,为长公主再次祈福。
卫婻跪在佛祖面前,双掌合十,心中默念着:一来感谢上苍垂怜,她的病体痊愈;二来祈祷佛祖保佑,谢隽春在另一世能幸福安康。
普善禅师为她诵经洒水,良久才睁开眼来凝视着卫婻,面带微笑:“长公主心念慈悲,必定能心想事成。”
“多谢大师。”卫婻长吁了一口气,转眼看向卫简怀,“陛下,你不如也来许个愿?”
卫简怀一直站在一侧,神色淡然。
他不信佛,逃亡的那些年,无数次濒临绝境时,他也曾祈祷过,却从未有佛祖来救过他。
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可他也不想扫了卫婻的兴,便漫应了一声道:“好吧。”
一旁的普善禅师宣了一声佛号,笑着道:“陛下若是不信,不必勉强。”
卫简怀对他倒是颇有好感,若不是他的那句“慎之”,只怕秦桓这桩婚事还要拖上一拖。“大师客气了,”他微微一笑,“虽然朕乃天命所归,但心中倒也有几桩难解之事,若是与佛有缘,还要恳请佛祖庇佑。”
他上前几步,仰起头来,正视着面带悲悯的如来佛祖。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佛扬善惩恶?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因果循环?
若是如此,他的手上也早已沾满了血腥,为何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而谢隽春每每劝他收拾戾气却早早地被人烧死?
卫简怀双掌合十,心中默念:若是佛祖有灵,能让谢三郎复生,朕便信你,从此之后敬天爱人。
念完之后,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愿许得有些不可思议,实在可笑。
“陛下……”
耳边传来一声轻唤,卫简怀转头一看,只见叶宝葭眼神焦灼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是担心他言行不敬惹恼佛祖吗?
卫简怀哂然一笑,重新回过头去,神色坦然地拜了三拜,心中再次默念:哪一日这个名叫叶宝葭的女子若是真心喜欢上了朕,朕便也信了你,再来为你重塑金身。
…
叶宝葭见他拜了佛祖,这吊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卫简怀是桀骜不驯的,旁人的话若是不入他的眼,压根儿不会理睬。当年处死废帝时,几名老臣反复进言,说毕竟是兄弟,血脉相连,我朝向来以仁治国,若是兄弟相残,只怕先帝在天之灵也要震怒,佛祖也不能相容。
然而卫简怀还是二话不说鸩杀了废帝。
他是在战场上沾过无数鲜血的,原本就带着煞气,经此一事,更是显得杀孽深重,当年谢隽春一直为此担忧。
成了叶宝葭之后,眼不见心不烦,她打定主意和皇家再无瓜葛,可如今阴差阳错,她不得不再和卫简怀有了牵扯,便本能地再次为他担忧了起来。
幸好,普善禅师并没有半点的不悦,一脸淡然地将天子一行请到了斋房,此时已经将近未时,大家也都饥肠辘辘,备好的素斋入口分外美味,几乎一扫而空。
普善禅师坐在下首,和叶宝葭相邻,微笑着看着她:“看起来宝葭姑娘心情不错,胃口很好。”
叶宝葭无奈地笑了笑:“大师替我批的好命,可害苦我了。”
普善禅师莞尔一笑:“秦公子自有他的命定之人,宝葭姑娘不必太过忧虑。”
叶宝葭奇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他?好歹我也该担心一下我自己吧?”
普善禅师宣了一声佛号:“由爱而生忧怖、生敬畏、生悲悯,宝葭姑娘,你的命格已定,任重而道远,却无须担忧,顺从本心即可。”
“你们在说什么?”卫简怀横插了一句。
他坐在上首,见叶宝葭看也不看他一眼,一直和普善禅师说话,不由得心中略有不快,语气也并不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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