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听得人耳朵都酥了。
罗衣一边打量他,一边飞快接收这具身体的记忆。
这具身体的原主叫白婷婷,是扬州城富户白致远的独女。幼年丧母;这些年来跟白老爷两个;相依为命。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叫张义泽,是外地来的读书人。有一次;他不小心被她的马车撞了;她叫下人拿银子给他。便是那一回,他瞧见她的容貌,对她一见钟情;疯狂追求。
白婷婷既羞愧又无奈,因为她只是半边脸好看,另外半边脸,从小就带了一团淤红胎记,占据了整个颧骨处。看了许多大夫,用了许多偏方,总是治不好。随着她越长越大,那块胎记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已然没法看。
她有一次夜里起身,在镜中看到自己半边残脸,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由此大病了一场,可见那半边脸有多么骇人。
张义泽不是没有看到她那半边脸,可他仍旧喜欢她,对她极为热忱,甚至拿了笔墨,在她家外墙上写下一首又一首赞美她的诗,宣扬得城中人尽皆知。
白婷婷心中又喜又忧,终于忍不住跟他见了面。
“你不要再来了。我这般容貌,实在配不上你。”她对张义泽说,“你是读书人,以后自有大好前程,会有很温柔漂亮的小姐愿意嫁给你为妻。”
然而她还没张口,就见他一脸满足的神情,长舒一口气,说道:“得你一见,此生足矣。”
白婷婷当下心中便是一荡,又酸,又甜,泡得她一颗心热账,眼眶都发热起来。
她因为容貌生得骇人,从小没什么朋友,虽然白老爷疼爱她,到底年纪摆在那里,也不怎么交心。由此,有一个年轻俊逸的男人欣赏她,跟她说这样好听的话,她心中激动不已。
但她想到自己骇人的容貌,当下神情一黯,还是把准备好的话对他说出来了。
谁知,张义泽听完,却是神情不改,依然用赞叹的目光看着她,眼中饱含情意:“半面美人半面妆,小姐只叹唯有半边面目完好,殊不知我心中感激上苍,你只有半边面目完好?”
白婷婷愕然地看着他,心中已经有了怒气:“公子何出此言?”
她因为这半边残脸,从小交不得朋友,为此自惭形秽,自卑不已,他竟然说感激上苍?!
“但凡天底下完美事物,无有长存。小姐这半边脸,已然生得钟灵毓秀,集天地之造化,若是那半边脸也是如此,该有多完美?自古美人多薄命,若是小姐被上天召唤而去,留下白老爷孤苦一人,小姐难道忍心?还有我……我恐怕此生也难得见小姐一面!”
他说得真情实意,让白婷婷愕然之余,渐渐生出些感动。
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劝慰,一时忍不住想,难道当真是这样?我半边脸好看,半边脸骇人,难道还是好事?
但她挣扎良久,到底还是拒绝了他:“公子美意,我心领了。但是……往后还请公子不要再来了。”
她虽然被他一时劝慰住了,并不因为半边残脸而自卑、自惭形秽了,却也明白自己这样是见不得人的。
她见他穿着略有窘迫,便好言好语对他道:“我会告诉我父亲,请他资助你读书。等你考上功名,还请不忘修书一封,告知喜讯。”
她这样善良体贴,令张义泽面露动容,情真意切地看着她道:“小姐人美心更美。我已然打定主意,这一世,你未嫁,我不娶。”
他坚持如此,白婷婷劝不动他,很有些神思不属地回了闺房。
当晚,见了白老爷,她提起此事,隐约提起张义泽的心意,请白老爷资助他读书。
白老爷愿意资助张义泽读书,却不肯让白婷婷再跟他见面。白婷婷已经被张义泽劝动,心里对他有了些情意,因此听到白老爷这样的要求,很有些难过。
但她从小跟白老爷相依为命,很听白老爷的话,果然不再见张义泽。
张义泽受到白老爷的资助,他很感激,时常前来拜见,表示感谢之意。一来二往,便偶遇白婷婷。两人相见之时,倒是十分守礼,时间一久,白老爷便有些松动了。
女儿为容貌所累,一直到十七岁,仍未说到好人家。白老爷本来打算给她招个赘婿,叫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过活,是好是歹都能看顾着。但人心隔肚皮,等他一走,便是赘婿也不见得就好好待她。如今碰上一个脑壳傻的读书人,居然觉得他女儿生得美,他忍不住就想多打量打量。
白老爷待张义泽愈发的好。他想看看,他已然出钱资助了张义泽,张义泽如果是图财,那么他已经得到了。如果他真的喜欢女儿,接下来他还是会对女儿一如既往的好。
然后便发生了一件令他震怒的事。
张义泽把他女儿给睡了。
原来,张义泽跟白婷婷相处日久,发现这个姑娘实在是温柔可爱,不禁有些心动。一日,天气不佳,他借宿在白家。看着白婷婷撑着伞在小径上走过,婷婷袅袅,如仙子落凡尘一般。他一时没忍住,哄她进了屋,情意绵绵地说着甜言蜜语,与她成了好事。
事发之后,白老爷震怒。他正观察张义泽的品性,心中已有了三分意动,想叫张义泽做女婿。不成想,张义泽做出这样的事,狠狠打了他的脸,叫他之前的观察都显得愚蠢不可及。他看错了人,害了自己的女儿,当下就要把张义泽的腿打断。
白婷婷苦苦哀求,只说不怪他,都是她愿意的。白老爷更加震怒,却拗不过女儿,只叫人把张义泽关起来,稍后处置。
下人也气张义泽如此无耻,不必白老爷吩咐,也不给他送水送饭。只有白婷婷心疼他,悄悄给他送饭送水。
张义泽恼怒白老爷这般瞧不起他,当下哄骗白婷婷跟他私奔。又说:“等我考取了功名,咱们也有了孩儿,再回来给岳父大人请罪,到时他会原谅我们的。”
白婷婷不肯,她还是知道廉耻的。但张义泽又说:“我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我会不知道什么叫廉耻吗?你与我已是夫妻,咱们只是暂避风头,待来日再回来请罪,也是一样,无关廉耻。”
他苦口婆心地劝:“岳父大人如今正在气头上,万一他想不开,叫人把我打残了,你后半生怎么办?我被打残也就罢了,只怪我行事鲁莽,还没成亲便亲近了你。只怕岳父大人看见我就生气,气出个好歹来,我……”
他哄得白婷婷点了头,悄悄放了他,又回到自己屋里取了私房,跟他私奔了。
到了京城,两人的银子花得差不多了。白婷婷从未吃过没银子的苦,张义泽虽然常常受穷,却也不想吃这种苦头。贫贱夫妻百事哀,张义泽的脸上常常没有好脸色,待白婷婷也越来越差。白婷婷觉出异常,却不敢相信,只装作不知,仍然好好待他。
直到他勾结了青楼,把她卖了。
“我这妇人,别看她半边脸有残,可若是只看另外半边,当真赛天仙一般。再说她的身子,丰润细腻,滋味绝妙。五十两银子,你们绝对不亏。”张义泽说道。
白婷婷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潇洒俊逸,才华横溢的男子,居然一转身,就是这般嘴脸!
“张义泽!如果你要银子,我写封信回家,我爹会给你的!”白婷婷挣扎着喊道。
张义泽冷冷地看着她:“写信回家?你爹岂肯放过我?”
“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她凄苦地喊道。
张义泽的神情顿了顿,随即扭头看向青楼的人,叹气道:“我没想到她怀了身子,恐怕你们要等两个月才能叫她接客了。这样吧,三十两银子好了。”
最终,他把她卖了三十两银子。
白婷婷大睁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张义泽!你畜生不如!你会遭天谴的!”
她被堵了嘴,套了麻袋,带进了青楼。
青楼的人给她灌了落胎药,她活生生地感觉到有什么从身下流出来,心肝肚肠痛得犹如寸寸断开一般,悔恨难当。
想到接下来要过的暗无天日的日子,她一时绝望,萌生死意。
但青楼的鸨母凉凉笑着,对她道:“你这就死了?不想看看你那好夫君最后落得什么下场?”
一句话将她从鬼门关拉了过来,她咬着牙活了下去。却不肯做千人骑万人枕的事,生生划破了自己另外半边脸,又在手臂、胸脯、腿上全都划出丑陋的痕迹。
鸨母虽然恨她心狠,却也敬佩她的意志,叫她做了粗仆,不死不活地混着日子。
直到两年后,传来张义泽高中状元,娶了大官的千金为妻的消息。
“我恨!恨他,也恨我自己!”
“他骗了我!从始至终都在骗我!你帮我骗他!狠狠骗他!让他也尝尝我受过的苦!”
第71章 亲,私奔吗
接受完白婷婷的记忆;罗衣心中叹息。多好的姑娘;虽然脸上有些瑕疵,却是真的温柔善良。如果能得一好夫婿,该有多么幸福美满的一生?
她收回心神,将目光投向身前的男人。
他刚刚说:“这一世,你未嫁;我不娶。”
正是白婷婷第一次决定见他;他哄得她怜惜他;允诺对白老爷说资助他读书。
他此刻表现得那样感动;脸上满是情真意切;眼中全是欣赏与爱慕。
谁能料到,他后来做出那样的事?
“公子说这样的话,委实折煞我了。”罗衣敛了眼睫,垂下头去;做出一副不胜羞怯的模样,“我先回去了,公子保重。”
既已知道他就是此次任务的目标;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目的;罗衣觉得不必和他多加纠缠。当下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跑出了园子。
身后传来张义泽有些惊愕的呼唤声;她头也不回。跑出一段距离后,脸上故作的羞意便不见了,眼底一片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她放缓脚步,漫步在这座婉约秀美的府邸中,把白婷婷和张义泽之间,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首先,是两个人的相遇。张义泽不小心撞到白婷婷的马车,才机缘之下瞧见她的面目,由此对她一见钟情,展开热情追求。
罗衣并不认为,那真的是一场“机缘巧合”。首先,车夫不会莽撞到在人多的地方快速驾驶,因此根本没机会撞到人。其次,张义泽并不是风吹就倒的弱质书生,他读书游学多年,早已锻炼出一副强健的身体,就算马车失控,他也没可能躲不过。
最重要的是,在白婷婷后来和他私奔的路上,她发现他是一个好逸恶劳,除了读书肯下功夫之外,任何事都要别人操心劳力,自己绝不肯沾手半点的人。这样的人,指望他去赚钱养活自己,读书游学?
由此可以肯定,那场意外,是张义泽的算计。他看准了,扬州城里最好骗的人就是白婷婷——她家中有钱财,她本人因为容貌的缘故,又是一个自卑孤僻、天真单纯、没有防人之心的姑娘,只要稍微哄一哄,就上手了。
他甚至算计到了白老爷——家中女儿容貌有瑕,一把年纪了找不到好人家,心中如何能不急?见到他这样有才有貌有痴情的男人,如何会不意动?
他什么都算准了,也什么都得到了。唯一没算到的是,在他骗了白婷婷的身子后,居然会被白老爷撞破,为此打乱了计划。
他的计划是,骗了钱财,俘获了白婷婷的心,再得到她的身子,就远走高飞。他甚至早已经准备好了行囊。
在白婷婷的记忆里,两人从白府出逃后,先到了他住的地方,他抓起行囊就走,没花片刻的工夫收拾。他对白婷婷说,这些书都是他的宝贝,他从来都是这样放的。白婷婷没起疑,但现在想起来,他分明早有离意。
他原本计划里,根本没有带白婷婷一起走。后来之所以带上她一起,恐怕是因为记恨白老爷扬言要打断他的腿,还把他关起来。他认为白老爷瞧不起他,为此生出报复之心,把白老爷的宝贝女儿拐骗走。
私奔的路上,他待她一日不如一日。白婷婷当时已经有所察觉,但她人生地不熟,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装作不知,仍然好好待他,希望能让他回心转意,像以前一样对她好。
罗衣一路走到白婷婷的房间,坐在桌边,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等到敲定了报复的计划,她才查看起自己从上个任务所获得的奖励。
第一栏,是永远不多也不少的一百两银子。第二栏,是一张灰色的,拿不出来,只能看一眼的和离书。第三栏,是一柄镶嵌着红宝石,精致华美的匕首。
第四栏,也就是从上个任务获得的奖励,是一张面具。
罗衣有些好奇,心念一动,那张面具就出现在她的手里。触手柔软,薄如蝉翼,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
她好奇地捧着面具,走到铜镜前,将面具贴在了脸上。薄如蝉翼的面具刚触到面部,就自动贴合脸部轮廓,飞快延展开来。贴好之后,镜子里出现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这算什么奖励?方便她半夜出去吓人吗?
罗衣凑近镜子,戳了戳面具,总觉得不该这样。手指戳到面具,只见毫无起伏的面具荡起一圈细小的波纹,随即一张五官精致的面孔慢慢浮现。
是白婷婷的脸,而且是去掉了胎记的脸。
罗衣有些惊讶,忍不住戳了戳胎记的位置。然而随着她戳动,面部再次泛起细小波纹,随即变成了另外一张脸。是上个任务的雇主,小公主窦盈盈的脸。
罗衣惊讶极了,又有些兴奋,再次戳了戳。
她每戳一次,面具就变幻一次。依次变幻出长公主傅罗衣的脸,村姑胡二妞的脸,商妇李曼娘的脸。凡是她曾经附身过的身体,可以随意变幻成她们的容貌。
虽然还没想到这张面具用在何处,但罗衣觉得它非常有意思。想了想,没有取下面具,又变幻成白婷婷的脸。
去掉了瑕疵的,完美无瑕的,犹如仙子落凡尘的脸。
看着镜子里这张美轮美奂的脸,想到下次见到张义泽的情景,罗衣勾起唇角。
首先见到这张脸的人,是白老爷。
他吃了一惊,手里的茶杯都没端稳,半盏茶水都溅了出来。
“婷婷!你的脸——”他失声道。
罗衣的脸上满是欣喜:“爹!我脸上的胎记不见了!”
“怎么回事?怎么忽然不见了?”白老爷非常紧张,拉过她仔细地瞧。
罗衣根本不怕他瞧。那张面具贴在脸上之后,就与肌肤融为一体,就连她自己,如果不是知道脸上贴了面具,也察觉不出来。
因此,她任由白老爷查看,然后说道:“我一觉醒来,它就不见了!爹,我是不是以后都会这样了?”
白老爷又喜又忧:“好孩子,会的,你这么乖巧,菩萨都会保佑你的。”
他请了城里的大夫来,给罗衣看脸。
城里的大夫,没有一个没看过白婷婷的脸。此时,看着这张嫩滑如鸡卵,白净得连毛孔也看不见的脸蛋,纷纷称奇。
“虽然不知道白小姐的脸是如何好的,但眼下看来,是真的没有问题了。”
每个来诊断的大夫都这样说。
白老爷在经历过最初的害怕之后,也渐渐放下心来。
他看着罗衣,笑得合不拢嘴:“一定是我女儿乖巧,打动了菩萨,菩萨给你治好的。”
天底下,哪里有菩萨?有的只是她这样,要别人付出轮回的代价,才能附身帮忙报仇的鬼。
罗衣低头笑得羞涩,并没有让白老爷起疑。
她做着乖巧的千金小姐,对于张义泽的事,只字不提。
直到几日后,张义泽再次求见。
罗衣约他在园子里相见。
“婷婷!”见到她,张义泽的脸上一瞬间迸发出热切和惊喜,“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