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来只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棋盘。
对方落下一枚白子,她就将食指与中指间拈着的那枚黑子落下。
对手用来思考的时间她也在思考,对方落下子摁下计时器后,她手上拈着的那枚黑子也跟着落了下来。
每次只用一两秒的时间。
抬手,落子,摁下计时器。
围观对局的叶久明神色凝重,可他心中到底怎么想的,也只有相处多年的同门师兄弟任少华才清楚。
——这货绝对是在心中得意的狂笑。
傅一诺她只是低头看着纵横交错十九条线的棋盘,借着别人思考的时间自己也在思考,对手在想什么,此刻是什么表情,她全都浑不在意。
叶久明只能想到,傅一诺真不愧是自己的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心理战上,完全将人家日方的少年给逼进了悬崖的边上。
对了,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叶久明眨了下眼睛,在他的认知当中,日本人的名字都又长又难记,他少数能记住的名字,都是日方的几个顶尖的职业棋士。
不过,为人师表这么些年的叶久明,其实也不吝啬自己一点同情心给自己小徒弟的对手。
和傅一诺互先猜子,结果让她猜对了单双拿到了黑子,这就是第一个悲剧。
由傅一诺执黑先行后,对手被带进了她的节奏,这就是第二个悲剧。
第三个悲剧,自然是对方没能料到傅一诺的计算能力有多可怕。
曾经闲来无事的任少华与叶久明两个人给傅一诺做过测试,傅一诺对于六位的自然数的四则运算,基本上就是即答。
日本的来客,怕是只有几个人在叶久明身上经历过那凶暴的快速开局流。
围棋的对局分为“布局”“中盘”“收官”。
叶久明和傅一诺的棋风路数,就是迅速将布局这个阶段给结束,直接将中盘拉前,就此展开厮杀。
在日方面前,傅一诺所展现的是一种崭新的定式。
傅一诺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棋面上的胜负,白方的大龙已经被她斩杀,继续下去,也不过是让她将剩下的那一点扫尾的工作做完,让自己赢的更加漂亮一点。
执白的少年右手从棋盒中拈出一枚白子,手颤抖了一会儿后,指尖的白子落回了棋盒当中。
“我……认输。”
沉默良久后,坐在傅一诺面前的那位对手才终于从口中喃喃地吐出认输的语句。
叶久明就教了傅一诺一句日语,虽然傅一诺没告诉他,自己其实也自学了点日语。
“多谢指教。”
——这是叶久明教给傅一诺的唯一一句日语。
这句话,只用在对方认输的时候。
在复盘的时候,傅一诺用半生不熟的日语夹着点英语和对手解释着自己的落子理由。
“这个地方,当时我以为是废地,没想到会在后面这么用。”
少年的手指指在右上角的星位,傅一诺则冲他笑了笑,然后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交替落下了几枚棋子。
她只是将白子落下的位置,与之前对局时所走的几个地方变更了一下。
看到傅一诺摆出的这个变化,少年先是一愣,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后背上的贴身衣物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他当时只是直觉性的避开了那几个位置,若是当时自己真照傅一诺落下的白子那么走,这盘对局还会结束的更早一些。
“叶九段,您的弟子真是少年英杰。”
塔矢行洋知道叶久明的日语很好,所以也没将正在为复盘的双方进行口译的翻译给叫过来。
叶久明冲着塔矢九段一笑,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答他:“也不看看是谁的徒弟。”
接下去的擂台赛,对位置排在傅一诺后头的几位前辈们就有些手痒难耐了。
他们也想好好和日方的来客“好好的切磋”一番啊,谁料到叶久明这家伙教出来的徒弟居然这么能抗,一路直接杀到了塔矢行洋的面前。
叶久明最近那春风得意的笑脸,着实让这些被搞到只能观看对局过过干瘾的棋士们恨得牙痒痒。
可看到这个二货身旁的那位面瘫小萝莉时,几位“怪蜀黍”级别的棋士们都会露出个温柔体贴的笑容。
更有甚者,比如说孙飞亮八段,他居然还从口袋里摸出颗奶糖,放到傅一诺的手里,哄孩子似地哄她:“见面礼。”
孙八段的老婆去年刚刚给他生了个萌闺女,现在他是见到谁家的小孩子都一副慈父面孔。
叶久明当着傅一诺的面揭人家的老底。
“大前年的时候,这家伙还在酒宴上捧着一瓶瓶的啤酒喝得昏天黑地,大有一副老子就要打光棍一辈子的架势,谁能想到婚后就是三好先生啊,滴酒不沾不说还一手承包了家中做饭的任务。”
“这不是很好吗?”
傅一诺牵着叶久明的手,仰起头看着他。
“我觉得孙八段比师父您看上去可靠又人好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他是已婚男人吗?”
“这么一说……”
叶久明摸着下巴琢磨了一小会儿后,便做出了如下的答复。
“我还是晚点再结婚吧。”
傅一诺表示她记住了叶久明说什么了,她会酌情去考虑要不要给将来的师母告黑状的。
他们两个人都很轻松,仿佛整个棋院上下剩下的最后两个“轻松人士”的名额就双双被他们给摘了去。
媒体已经有报道了今次的中日围棋擂台赛上,首位出马的小将傅一诺二段将日方六名成员统统斩了下来。
——现在,她已经将剑亮出,提起剑,冲向了挡在自己前面的“挑擂者”塔矢行洋面前。
互先猜子,傅一诺执黑,塔矢行洋执白。
在猜子之前,塔矢行洋对傅一诺讲了这么一句话。
傅一诺对日语长句不感冒,她茫然的表情,显然就是在说她有听没懂。
可听得懂的人神色各异。
日方棋士的脸色就不再详加描述,值得一提的是,听得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叶久明则表示很淡定,那句话他听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塔矢行洋对傅一诺说的是:“请多指教。”
他将傅一诺摆在了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这一位置上。
不是前辈对于后进晚辈的指点,也不是师父对徒弟的指导,而是同等地位,值得尊敬和值得战胜的对手。
叶久明在第一次登上中日围棋擂台赛的舞台后,在他遇上了塔矢行洋时,也同样让对方与自己认真的说了那么一句:“请多指教。”
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为了完成约定的内容,傅一诺绝不会有丝毫的退缩之意。
即便她已经做得那么好,就算输给了塔矢行洋也没关系,但是傅一诺她依然不会容忍自己将约定的事情完成了大半,却要输在这里的可能未来。
除了叶久明与荀光两师徒外,相信傅一诺能赢的人,只能再添上半个任少华。
在场的棋士当中,算上傅一诺自己,只有三个半的人能认为傅一诺能赢。
第28章 棋魂四
叶久明与任少华两个人私下里背着傅一诺,单独的聊起她的时候,叶久明这位看上去四六不着——比自己的徒弟还性子跳脱的未婚青年,却在担忧她的心理状态。
傅一诺的棋风,说白了,就是在布局的时候让日方的那些棋士们带进自己的步调里头,先机这么一占,那接下去就只是任她蹂躏的份。
可前面那几位挑战傅一诺擂主的日方棋士的牺牲,也并不是白费功夫的。
最起码的,前面那几个还算是有点等级和名气的棋士被傅一诺当成打怪的经验来刷刷是不错,但是塔矢行洋……
叶久明可担心自己的弟子被塔矢行洋当成了微不足道的小BOSS给刷掉了。
“她是你的学生,你居然对她没信心?当年你上这赛场的时候,师父有没有担心你没办法赢?”
任少华九段虽然只有一半相信傅一诺能赢,但是却依然发挥自己多年同门师兄弟的作用——对叶久明的性格深刻了解的他,只用两句反问就将叶久明给提醒了。
“对了,我担心什么?”
任少华如当头棒喝的两句话,立刻就让叶久明放宽了心。
叶久明目光发亮:“我只要相信一诺就好了啊。”
任少华对于自己同门师兄弟,对于自己的弟子这种盲目的自信不晓得该怎么说。
比起相信自己的徒弟只要全力以赴的去迎战就一定能赢,他更加愿意相信傅一诺不会轻易对待自己的对手。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傅一诺的棋路早就被日方摸了清楚。
日方打头占的那位少年估计是摸棋子以来,是第一次遇见傅一诺那种不讲“美学”的凶暴棋风,当时心一慌——落子一慢,几手之后就落了后头,之后被一通穷追猛打,再加上傅一诺她几乎不耗用时就落子的速度,直接让心理承受能力相对薄弱的少年直接落到了中盘认输的地步。
有了这么一场堪称华丽的初亮相后,傅一诺在日方那边所遭受的关注力节节上升——具体程度与她让多少日方的棋士饮恨投子认输而算。
其中有一个说起来挺让人心情感到复杂的事情,在傅一诺为了挣个一目落下了棋形非常难看的一子后,与她对局的“美学大师”藤泽秀泷直接蓦地从椅子上起身,拂袖而去。
直到时间耗尽他也没再回来。
这场胜利对低头看着棋面的傅一诺而言赢得非常之不爽利,只有上一轮败给傅一诺的早川秋人才能明白自己师父的想法——
在桑原本因坊口中的“新时代之风”,已经刮了起来,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前进的速度。
“这场变革……”
早川秋人心中暗叹,自己当时没有拂袖而去,虽然在心底觉得自己是做出了决定,但也无疑是对自己多年扶照的恩师的一种背叛。
为了棋面的好看而会故意放弃自己优势,甚至自己放弃几目的做法,为藤泽秀泷留下了“美学大师”的美称。
美的对局,优秀的棋力,这就是藤泽秀泷名人。
但是,他所坚持的时代已经注定要结束了。
在这个为了胜利而在棋盘上压上一切方法的现代围棋,藤泽名人所坚持的那个观念注定只能进入历史的陈列台。
与塔矢行洋的对局,一开始对傅一诺而言进行的很顺利。
——就如同之前的那些对局一样,手执黑子的傅一诺牢牢立于了不败之地。
只要拥有先机,傅一诺认为只是在收官清点目数后贴个六目半给对方——完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今次的对局却从一开始的布局阶段就透着一股怪异,到了七十步后,这种怪异终于让傅一诺感觉到了不对。
她静静注视着局面,计算着斩杀塔矢行洋的白方大龙可能获得的目数。
八十七目是个不错的收获,但是她如果真这么做的话,最后会——
傅一诺似乎看到了自己输掉的结局,她从椅子上“蹭”的一下站起来,走过面向她的叶久明,一言不发的从自己辈分上的师祖——荀光九段的身边走过——
傅一诺跑去了女厕所,关上门,站在盥洗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扭开水龙头,用傅妈妈一定会说她“浪费水”的方式狠狠往脸上泼了一把又一把的冷水。
傅一诺看着被自己那一巴掌扇红的左脸,抬起右手给自己的右脸又是狠狠一巴掌。
得意忘形的教训真是惨痛。
但是——
她湿漉漉的,沾着水的食指戳着盥洗台上方的镜面,口中念念有词。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找她刚才看见的那样,如果就这么下去可能斩杀了白方的大龙却被塔矢行洋捞到了胜利,但是,还有机会,现在该有改变的机会。
傅一诺从裤子口袋里取出手帕,擦掉了脸上的水迹,撸了撸刘海与耳边湿漉漉的碎发后,这才向着厕所门口迈开大步。
气势如虹的打开大门,一往无前的向着赛场重新迈开步子。
中途突然离席又在时隔几分钟后重新出现在赛场上的傅一诺,她的脸颊两侧意味不明的红肿与还带着湿气的发丝,让叶久明看得心痛的不行。
他都能猜出来自己那好胜心不知道有多强的弟子到底离开后去做了些什么。
去厕所洗了脸,顺便给了自己两巴掌。
傅一诺经过叶久明身边的时候,后者什么话也没说,想抬起手拍拍自己弟子的肩膀,却怕自己这个举动成为压垮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傅一诺重新坐回了桌前,第一次在下棋的中途正视了自己的对手。
“我是傅一诺。”
傅一诺直视着塔矢行洋的双眼,认真而又严肃。老成的模样看上去和自己的实际年龄一点也不符。
塔矢行洋一点也没轻视这个十周岁都没过的小姑娘。
这是他平生所见天赋最高的孩子。
塔矢行洋回答。
“我是,塔矢行洋。”
两个人在只有当事人才懂其中含义的重新自我介绍之后,重新回到了对局上。
在傅一诺突然离场后,在场的众人在心中不解她为什么要在紧追不舍的大好形势之下,突然离开了对局桌。
叶久明是比较清楚为什么的一个人。
他在计算过斩杀白方大龙所获的目数与塔矢行洋可在其他地方捞到的目数后,心中为后者那胆大妄为的行动也感到惊骇。
能做出这等事情来,要么是塔矢行洋也被自己的弟子给感染成了个意图一搏得胜的疯子,要么就是他想改变自己的棋风了。
这么算来,前些时候才刚刚结婚了的塔矢行洋也不过只是三十不到。
中盘的混战厮杀已经让谁都也无法一眼看出对局双方所得的目数,到了收官阶段,二人都在争夺这一子半目,双方与其说是凭着计算下棋,倒不如说是凭着直觉在下棋。
这种时候你所能相信的并不是自己引以为豪的计算能力,这种时候你所能相信的就是自己的直觉。
全凭直觉的一盘棋终了后,开始清点目数。
清点目数的结果愈是到了最后,傅一诺的大脑已经给了她一个清楚的结果。
贴六目半后,黑方输半目。
傅一诺对于这个结果已经了然于胸,所以毫不震惊,但是要她在此低头,就觉得难以接受。
即便结果已经公布,塔矢行洋依旧静静的等待着这位带来新时代之风的少女向自己说那句话。
傅一诺将双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低下了头。
“我……认输。”
塔矢行洋对于这句话的回应,却是:“来复盘吧。”
既然低了头,傅一诺也不介意将自己的头低得更深一些。
投胎转世这么多次,以前几世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更早之前的记忆更是早就已然忘却,现在这次她所经受的失败却是近在眼前——就在当下。
叶久明走到了傅一诺的身后,将自己的双手搁在她的肩上。
“塔矢行洋先生,不要再欺负我家的小姑娘了。”
叶久明的眼神从来没有那么冰冷过。
塔矢行洋对于叶久明的目光,毫无压力的反驳他道:“你在侮辱她作为一名棋士的身份。”
傅一诺没听懂二人的日语到底在讲什么,她的尊严让她无法再继续待在这里。
当她迈开快步走过荀光九段的身旁时,后者蹲下来,目光如同祖父看着自己孙女般慈*又骄傲。
“你做得很好了。”
傅一诺看着眼前的老者,明明知道自己的年纪和年龄早就不应该这么做,但是她还是扑到了荀光九段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道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