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早春。
没到虫儿们、鸟儿们活动的时候,所以四下里都显得安静。
清风拂面,明月在天。
地面上果真被月光铺了一层银霜,院落的屋檐弯起来,勾着那同样半弯的月亮,墙外栽着几树海棠,倒有些花苞在月下绽开,暗暗地明媚着。
陆锦惜抬眸看着,便从庑廊下走出,下了台阶,踩着石板,轻轻抽开了门栓,开了条小缝,便出了来。
不过只是半夜,原本含苞的海棠,竟然开了大半。
在院子里面的时候,只能看见几朵。待站在外面了,便发现那是大片大片地开着,压着枝头,鲜妍极了。
有些嫩粉的花瓣,在月光照耀下,竟雪似的白。
花开堪折直须折……
她想到这句话,便也附庸一回风雅,走上前去,挑了朝外的一支折下。
“啪。”
一声轻响。
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一瞬间,陆锦惜竟感觉到左眼眼角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亮光,晃了一下。
她顿时皱眉,带着几分警觉,向左边看去:这么晚了,除了她,哪个胆子肥了,竟敢在外面走动?
左边是院落与院落之间的夹道。
口子处立了个人影,手里提了一盏灯笼,瞧着有些瘦削,身量颀长,站姿略有异样。
只是因为灯笼光从下面照上去,倒也不很看得清面目。
可陆锦惜一下辨认了出来。
是他?
因为东院这前头没亮灯盏,黑暗里只有月光照着,所以看得不很分明。他约莫是听见这边一下有声音,所以停下脚步来打量。
那一支海棠,已经在陆锦惜手里了。
约莫只有尺来长,上头缀着七八朵花,大半都开了或者半开,只有两三朵还是花苞。
闻不见香味。
因为海棠无香。
她脑子里无端端想起这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接下来,略一思考,便直接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待得距离一近,那一张冠玉之面,便清晰了。
大约是看见了她,也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所以他站着没动。
陆锦惜闻到了一股药味儿。
在夹道前头驻足,她眉头微微笼着,声音淡得好似海棠的香:“这三更半夜的,大公子提着灯笼,瞧方向,是才打外头回来?”
☆、第038章 月下冷香
薛廷之没想到这么晚了,回来还会遇到人。
在听见那折枝声的时候;他便看了过去;月色下虽然昏暗;辨认了一会儿却也认出了那是陆锦惜。
所以,他没动了。
因为他是打着灯笼的。
他虽看不见陆锦惜,但陆锦惜一定能看见他,多半已经认了出来。所以逃走反而心虚,掩饰也没意义,便站在了原地等待。
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执着已经有些暗的灯笼。
他听着陆锦惜这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强将那一股奇异的心惊肉跳压了下去;躬身道:“廷之给母亲请安。刚才的确是才从外面回来;怕是惊扰了母亲……”
“惊扰倒不至于。”
手指将手中的海棠花枝略略一转;陆锦惜打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没忽略他身上沾着的那一股药味儿;当然也没忽略他手中提着的药包。
“这个时辰;府内各处都已经下钥落锁。你从外面;怎么回得来?而且这是……”
声音微微拉长;陆锦惜的眉头,略拧了一些,却没继续往下说了。
意思,已经足够明白。
第一,怎么进门来的?
第二,出去干什么了?
若是他真做了什么亏心事,只怕这会儿面对问题,早手足无措了。
偏偏薛廷之经历过的事情太多,眼下这一点变故,还不足以让他惊惶。
当下,薛廷之看了她几眼,似乎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开了口:“回禀母亲,临安夜里突然发烧,府里人都歇下了,廷之不敢惊动。所以只央了管事,为我留了门,这才在晚上回来。”
“临安?”
那不是他书童吗?
陆锦惜还记得,是那个坐在台阶上啃饼的。
薛廷之身边,原也不是没人伺候。
只是那些丫鬟们,眼见着他那边日子清苦,没什么盼头,便都央求管事的给调到了别的院子里。
薛廷之也不追究,陆氏知道后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所以现在,薛廷之身边就这么个小子在伺候。
陆锦惜想起来,又想想薛廷之这话里藏着的意思,竟不由笑起来。
“好歹也是薛府的大公子,临安虽近身伺候你,是你书童。可也没有你一个大公子亲自出去求药的道理。”
“这还是大半夜的,出了什么事,谁担待得起?”
“我知道大公子不喜欢我,怕也忌惮我。”
“不过府里出了这些事,原是我分内该解决的。但凡你往东院里通传一声,自有人来回我。便是我睡了,也自有白鹭青雀会妥帖料理此事。”
她的声音,在这花开的夜里,有着点悠闲的意味。
只是一旦往深了琢磨这话的意思,却是半点也不悠闲了……
薛廷之听着,执着灯笼的手指,略略一紧,却垂了好看的眉眼:“母亲教训得是。”
“没有谁要教训你。”
薛况亲自教的好儿子,谁敢教训?
陆锦惜心底一声嗤笑,面上却越见和善,话里则多了几分自省的味道。
“总归还是我的疏忽,大公子年纪也不小了,身边总得有几个能使唤的下人。大公子对我,是大可不必顾忌的。你是大将军的血脉,将军府不会亏待了你去。”
这话算很开诚布公了。
明摆着:我不喜欢你,但眼下也不会亏待了你。
她对薛廷之没什么偏见,只是今夜对方自己去外面求药的事情,让她觉得心里不舒服。
因为,是个会办事的,便不会这样做。
好歹来东院禀过了,没人处理,再自己出去求药,这才算是有几分道理。
没得纡尊降贵出去,反倒让知道的人又骂“大将军夫人苛待庶子”。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薛廷之听着,又岂能不明白?
他注视着陆锦惜,良久埋头下来:“是廷之欠了考虑,往后事无巨细,必先叫母亲知道。”
“总算是说了句人话出来。今日的事,连着那个给你留门的管事,我便都当不知道,不追究了。”
陆锦惜笑了一声,才重新将目光放到了他提着的药包上。
“发烧也不是小事,你这药哪里求的?”
“回母亲,是在回生堂求的。”
薛廷之并未隐瞒。
这大半夜还开着的药铺,也唯有回生堂一家了。
在这件事上撒谎,回头被查出来,就不好玩了。只是回头怎么通知鬼手张,把口径给对对,却成了问题。
陆锦惜听了点头:“我猜也是。只不过鬼手张那个性情,实在是蛮横,没为难你吧?”
“廷之乃是第一次去回生堂,倒不知有此事,只听说他宅心仁厚……”
薛廷之似乎有些意外,不过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抬眸来看陆锦惜。
“不过在抓药的时候,倒是有想回生堂的大夫,提及母亲曾给回生堂送了许多药材,乃是菩萨心肠。兴许,他们是看在母亲的面儿上,并未为难。”
陆锦惜顿时一挑眉,不置可否,只道:“你腿脚的病疾,可也曾请过鬼手张?”
那一瞬间,薛廷之的手轻轻颤了颤。
打着的灯笼里,火光也是一晃,像是里面的灯芯烧得并不很稳定,随时都要熄灭模样。
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沙哑:“……回母亲,不曾。”
“那也正好。”
陆锦惜掐着那一只海棠,略略在手中一转。粉红或者深红的花朵,在薛廷之灯笼光的照耀下,平白多出了几分雍雅。
她声音平静,像极了吹拂过的风,很飘然:“你虽说,你这毛病请遍名医也不能治。但鬼手张不同于寻常人,明日一早,我遣人去请,看他来是不来。或许,未必没有痊愈的希望……”
听上去,很像是关心庶子。
可这一番话落在薛廷之的耳中,却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到底是因为关心庶子,还是想要验证什么呢?
他悄然地警惕了起来。
年轻的面孔,轮廓还显得青涩。
尽管他看上去似乎比同龄人更成熟一些,可年纪依旧不很大,此刻,只露出了几分错愕,或者不安的表情。
“廷之的病疾,乃是胎中所带,怕不好医治。张大夫会不会……”
“试过才知道。”陆锦惜笑起来,“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个万一。这事我已拿了主意,你但管回去定等消息就是了。如今你手里提着的药,既是从回生堂来的,应该妥帖。一会儿我派个人过去,夜里生火熬夜,总不能你自己亲手来。”
“……”
那一时的薛廷之,并没有想到,她这样好说话,还要在这大半夜里,派个人过来照顾,竟然失了言语。
边关的日子,本就苦寒。
在那儿的两年里,他忘记了他短暂童年里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每日能唯一能下咽的东西,一开始只是后来胡姬端来的羊乳,后来才是那些在他看来很粗糙的食物……
他变得面黄肌瘦,几乎没怎么长过。
所以,即便后来薛况待他回京,也没有人怀疑他的年纪……
谁会怀疑一个胡姬的儿子?
谁会怀疑那样脏兮兮的一个小孩儿?
至于到了将军府之后,日子相比起边关,已经好了不少。
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
这一位“嫡母”的态度,也从来不在他考虑范畴之内,只是他年纪毕竟渐渐大了,也有很多自己的考量和计划,才不得不想要接近她。
如今,她竟然主动提出要治他脚伤。
薛廷之眨了眨眼,过了好久,才强行将心底微微泛上来的一些东西,压了下去:毕竟,她怀疑这个庶子的可能,比关心他的可能更大,不是吗?
薛廷之躬身拜道:“廷之替临安谢过母亲了。”
说话还是太客气。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感动,也有些复杂。
不过,好像半点也不心虚。
陆锦惜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也知道临安还病着,也不多耽搁他时间,只道:“下不为例,去吧。”
“是。”
薛廷之这才提着灯笼要退。
他对陆锦惜行礼后,转了身。
身量气场,却一身单薄,踩在少年青涩与成熟的交界处,气质显得极为奇异,只觉得已经有几分气度。
只是迈步的时候,身体有些晃动。
左足微跛,是他身上唯一的不完美。
陆锦惜站在原地,披着厚厚的水貂披风,在眼见着他身影在夹道上渐远的时候,双眸便渐渐冷淡下来。
这么晚了,从外面回来……
但愿的确是临安病了吧。
她心里这样想着,便执着那一支开了大半的海棠,重进了门,待去唤青雀起来,派几个眼睛尖做事稳的丫头去薛廷之那边。
“咔。”
门合拢,有轻微的响动。
夹道尽头的薛廷之,听见了,脚步便是一顿。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却看不见东院,也看不见海棠,更看不见陆锦惜的身影,只有一条寂寂无人的夹道。
两侧都是高墙,他就站在中间。
灯笼的光,有些暗淡。
空气里好似有着一段暗暗的、微冷的香息,萦绕在他身周,他便想起了陆锦惜执在手中的、带着露水的海棠。
半开的一支。
是海棠的香吗?
他脑子里恍惚地掠过这个念头,可回头来才隐约记起:海棠无香。
嘴上说“下不为例”“只当没发生”,行动上却要派几个丫鬟到他身边来,明日一早还要去请鬼手张……
到底算是信,还是不信?
这一位嫡母,也有些意思了。
薛廷之看了一会儿,唇边的笑意,便带了点冰冷意味儿。
他无声地迈步离开,才施针不久的跛足,还有着轻微的发热和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
那一个,被挑断了脚筋的、染血的夜晚……
霜月照着他,也照着京城千家万户。
外城东的回生堂里,这会儿还亮着灯,学徒们大多已经睡下了。
大堂里只有鬼手张。
他紧皱着眉头,长叹了一声,把用过的银针,一根根清理了,放在火上烤了一遍,才收进针囊里。
他徒弟纪五味则正在堂内收拾,把一盏灯笼挑了挂在外面,防备着深夜来求急诊的人看不见路,随后便返身把一扇扇开着的门都给关上。
听见这一声叹,他回头看了一眼,奇怪道:“师父您怎么了?是晚上出诊,遇到什么疑难杂症了吗?”
鬼手张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疲惫上来。
他收了针囊放下,又取了一杆笔,准备把薛廷之今日施针的情况,记载下来,只回道:“疑难杂症到到处都是,行医一辈子,总要遇到几件的。你小子,别关心那么多,赶紧关门。”
“哦。”
纪五味吐了吐舌头,两手拉着门把,就要将最后一扇门给关上。
谁想到,就在两扇门就剩下最后一条巴掌大门缝的刹那——
“慢着。”
是一道清雅的嗓音,有些低沉,像是醇香的酒。
那一瞬间,纪五味都好似闻到了酒香。
几乎是同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便伸了过来,搭在了即将闭合的门扇边。
看似不很用力,却有一种笃定。
纪五味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再关门。
那伸过来的一只手略一用力,门扇边开了尺来长的缝,一道昂藏清逸的身影,一张含着些微笑意的俊脸,暗竹叶纹的鹤氅,隐约能看见个角。
“顾、顾大公子?”
纪五味认出他来,顿时诧异不已。
顾觉非人在门外,笑了起来:“要关了吗?你师父人在吗?”
还在堂内记医案的鬼手张,听见这声音,险些吓得魂不附体!
一时之间,面色大变,一骨碌地就缩到了柜台下面,大喊了一声:“不在!我睡了!”
哼,这老家伙,还要装!
顾觉非似笑非笑,只拍了拍纪五味的肩膀,道:“来,让个道,我今晚跟你师父,有些知心话要说。”
“王八羔子,你跟你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鬼手张已经气得破口大骂。
“我念在你昔日救灾的情分上,药方也给你了,你还想怎样?赶紧滚!老子跟你没什么知心话好说!”
“药方?”
他还有脸提药方?
顾觉非笑了起来。
这时候,纪五味已经傻傻地让开了路。
很明显,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白天时候,师父对顾大公子还是和颜悦色,到了晚上,就翻脸不认人?
顾觉非对此,倒是一清二楚的。
他并非空着手来的,右手还拎着一只酒坛子。之前那隐约的酒香,便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柜台内侧,鬼手张已经把自己整个人都缩了下去。
顾觉非一路走过来,一眼就看见了那还没写完的医案,照海穴、昆仑穴什么的,都是脚踝附近的穴位,这是在给人治腿脚吗?
明显不是给顾承谦的。
那个老糊涂是膝盖疼。
顾觉非微微皱了眉,目光在那已经有些年头的陈旧医案簿子上扫了一眼,才将目光转向了柜台下面。
面上,露出出了春风般和煦的微笑。
他想起了自己下山来这“精彩”的一天,方才在杏芳斋饮酒时的酒意,便有些涌上来。
“嗒。”
酒坛子放在了柜台上,有一声脆响。
下面藏着的鬼手张,一下就听见了,吓得一抖。
然而下一刻,他那一双比狗还灵的鼻子,便闻见了香味儿,两只眼睛一瞬间就亮了起来,惊喜极了:“白云潭,般若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