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的还是长公主的车驾……
眼前这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竟是大将军薛况那一位孀妻!
她不是不出门的吗?
不少人又是诧异,又忍不住面面相觑。
陆锦惜当然也感觉到了那些目光,心里觉得好笑,倒觉得自己像是从动物园钻出来的一样。
车驾上,永宁长公主已探出了身子来。
矮凳早已经在车旁摆好,只是递出手去扶她的,竟不是方才任何一名宫女,而是垂手侍立在旁边的冷面男子。
陆锦惜顿时一怔,眼皮一跳。
永宁长公主却极自然地将手放到了他手中,由着他稳稳地扶了下来,双脚落到地面上。
只对他道:“劳你给我当了回车夫。太师府寿宴,你可也去?”
“臣还得回宫,太师府的寿宴,也不方便露面。”那男子面容没有半分变化,照旧沉冷的一片,声音更是肃然,“只怕不能去了。”
“也好。”
永宁长公主倒也不介意,反是一抬眼瞧见了陆锦惜注视的目光,一时笑了起来。只随意摆摆手,让那黑衣男子去了,自己则走到陆锦惜身边来,略领先两步。
“他是皇上身边的一等侍卫,本宫瞧他顺眼,所以叫来当了一回车夫,可也算不得委屈他。”
……
一等侍卫,当了一回车夫。
陆锦惜虽之前便瞧出这人不凡,却也没想到竟是个正三品的武官,只觉得心神一片恍惚。
听着永宁长公主这话,她当然不说什么,点头附和。
周围不少人都瞧见永宁长公主了,挨得近的,便都上前来行礼。
“下官拜见长公主。”
“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也来了,道上可多赖您了。”
……
今日太师府寿宴,难得把正门都开起来。
因有太师夫人唐氏也在后园设宴,所以来往的官员大多携了亲眷,倒显得一派和谐热闹。
上来给永宁长公主问安的,多是文臣,陪在他们身边的妇人,却只跟着行礼,半句话不敢多说。
即便是不少人瞧见了旁边的陆锦惜,纷纷眼底惊异,却也没个人上前打招呼。
毕竟有永宁长公主在,若是一不小心说错话,僭越了,那便是大难临头。
是以陆锦惜保有了几分清净,在这密集的寒暄之中,与永宁长公主一道向着正门去。
“哎哟,永宁长公主,您也来了!”
门口记礼单的桌旁,太师府大管家万保常穿着一身浅褐锦缎圆领袍,一见人来,立时便将身子弯下来三分,笑容也更真诚了些,亲自上前来迎。
永宁长公主笑道:“老太师难得开寿宴,也算是我半位授业恩师,我怎敢不来?不过可没带什么厚礼。来人,礼单奉上。”
身后跟着的宫女,立时将一份精致的礼单呈上,并让开了道,让后头人也把礼物送进去。
万保常双手接过来了,毕恭毕敬,只恭维道:“长公主您来了,即便是空着手,咱们老爷必定也是欢迎之至,怕还得乐上几日的呢。”
说完了,才交下面人把礼单给记上,又忙吩咐一旁候着的仆人。
“赶紧来,亲引了长公主入内。”
“倒不必急,今儿本宫与侄媳一块儿来的,少不得等上一等。”永宁长公主看向了陆锦惜,点了点头示意。
陆锦惜原也没落后脚步,这时便走上来,先将拜帖递上。
万保常其实方才便注意到了陆锦惜,只是永宁长公主没开口,倒不好打招呼。
他任顾氏一门大管家的位置,早有些年份,且不是分管内务的内管家,而是长袖善舞,常常跟着顾太师,处理着有关的人情往来,官场龃龉。
是以今日,才是站到这门口来,亲自迎接远近来贺寿的客人,只为表太师府的客气与隆重。
十几年历练下来,万保常的一双眼睛,早已老辣至极。
门口今日进出的上百号人,每一号他都叫得出名字来,连对方的官品和入仕经历,都一清二楚。
在听见永宁长公主一说“侄媳”的时候,他立刻就知道面前这一位的身份,面上半点诧异没露出来,也挂上笑脸,与迎永宁长公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给大将军夫人请安了,您也是位难得的稀客呢。令尊陆大人也一早来了,这会儿正在书房里与我家大人叙话,一会儿小人命人帮您通传一声。”
陆大人……
那就是陆氏的父亲了。
陆锦惜来之前就想过,势必是要撞见的,所以也没惊讶,反倒谢过了这位八面玲珑的大管家:“那可真是有劳您了,我来也正想见上一见的。这是今日的礼单。”
说着,也叫人呈上来。
一份礼单,并着两只锦盒,一只狭长,一看便知道里面装的是玉如意之类吉祥的东西,另一只却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
万保常不怎么敢打量陆锦惜,即便知道她有惊人的美貌,却也只低垂了眉眼,接过了这一份礼单。
目光,顺着从旁边人捧过去的锦盒上一扫而过。
在瞧见锦盒前面那特殊的铜锁之时,他眼皮猛地颤了一下,险些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八枚狭长的叶片向着八个方向舒展开去,乃是药铺里常见的“天南星”的叶冠形状,中心处才是一扭就能开的锁头。
这样的锦盒,这个形制的锁头,只有外城东那一家回生堂医馆才有啊!
当初,老太师顾承谦那老寒腿的毛病,总上下折腾。
即便是皇上派了太医院几位号称“药到病除”的名医下来,也愣是没看好,天气一冷,照旧疼得钻心,每每总在屋内冷汗淋漓。
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又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折磨?
万保常曾带着府里上下的仆役,联系遍了大江南北的杏林圣手,一一给老太师看诊过,都束手无策。
最终千方百计,求到回生堂去。
一开始,是苦口婆心,希望能打动这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大夫。
谁料想,人家直接一个白眼翻过来,就赶他们走,见他们不走,差点就拿捣药杵扔他们。
后来他们想吧,讲理不成,不如破罐子破摔,给金银,许高官厚来,要什么给什么,甚至大冬日里头,一群人都给他跪到回生堂门口了,只求着张远志能心软一些,为老太师看诊一回。
结果,回应他们的只是鬼手张一盆温热的洗脚水……
那一股味儿,万保常这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见着这早已烙印在心底,恨了好几年的天南星纹锁,他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眼见着那个不懂事的小厮就要将这锦盒与诸多的锦盒放在一起,万保常竟然失态一般大叫起来:“糊涂东西!那也是能乱放的吗?”
这陡然来的一声,着实震惊了不少人。
就连递过了礼单,已经被人引着要向大门内去的陆锦惜和永宁长公主,都吓了一跳。
这时候,万保常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咳嗽了一声,却向周围道:“不妨事,不妨事,教训不懂事的下人呢。”
众人虽奇怪,却也不好多问什么。
永宁长公主倒是瞧了一眼那盒子,露出了然的笑意,携了陆锦惜进门,绕过前头影壁。
“你倒是真本事。要知道,顾太师这腿疾,十三年也没请来鬼手张。”
十三年?
陆锦惜顿时错愕,只觉得鬼手张脾气虽不好,可大户人家请他也不是不去看的,只是嘴上抱怨多一些罢了。
顾太师在朝中位高权重,却也是个为民的好官。
朝野上下,内外百姓,提起之时,多有称赞之言,鬼手张连将军府都治,对着顾太师,也不至于十三年不搭理吧?
她原本还以为,太师府是没请过。
倒没想到,是请了鬼手张,人家不去。
可医者仁心……
陆锦惜皱了眉头:“鬼手张……不至于如此吧?”
“谁知道呢?”
永宁长公主摇了摇头。
“反正人人都说,势必是太师府有事得罪过他。此人医术虽高,偏偏是个睚眦必报的,好像曾放言说,顾太师早年推的‘摊丁入亩’逼死了他家两口人,所以即便是老太师疼死,他也不会去医。还说‘疼起来怕什么,只要半条命罢了’。”
摊丁入亩,乃是对底层务农的老百姓有好处的法令啊。
陆锦惜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这个也不至于就逼死了谁吧?占着田地多的,才会多纳丁银,且也不是纳不起。
“张老大夫,会不会只是不想治,随意编的借口?”
听着,怎么觉得那么不走心呢?
永宁长公主只能叹气:“管他是不是编的,反正跟顾太师不对付就是了。你如今竟然有本事从他那里求来了药,可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还是你有本事……”
永宁长公主这一路上都夸了她好几回了。
陆锦惜不由得思考自己这件事到底是办得好了,还是过了,只能道:“偶然一个动念罢了,还是您指点的。但愿老太师用了药,能有些起色吧。”
说完,她却想起了潘全儿。
这一桩事,倒多赖了他后头的使力。
一开始鬼手张可不也是不愿意给的吗?
这样艰难的事情,太师府没办成,他一个没地位没身份的下人,竟给办妥了。想起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陆锦惜琢磨,若他是真凭本事打动的鬼手张,倒还要高看他一眼。只是之前没来得及细问情况,是以如今倒不知道更具体的细节。
她心里转着念头,也不再说话,只陪着永宁长公主往里去。
永宁长公主时素来与朝中官员们打交道,却并不去后园招待女客的地方,而是就在前厅。是以到了岔路口便与她分开,只道:“你放宽了心去赴宴。一会儿肯定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到时候我们也来,你可留意留意,看看那有没有看得上眼喜欢的。另一则,若出什么事,也只管遣人来前头回我便是。”
陆锦惜听得汗颜。
这是要她借着看戏的机会,物色物色“下家”?
她不好回应,只能应了声,谢过了她,才由另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领入了后园。
府门口,却依旧人来人往。
失态的大管家万保常,这会儿早反应了过来,只交代下人把那盒子单独放到了一旁,自己上去打开看了。
里头的一应药方并着几副药,甚至医嘱都在。
这字迹,狂草一塌糊涂,一看就是那个叫他喝过洗脚水的鬼手张啊!
一时之间,万保常只觉得自己一颗老心都跟着跳了起来,捏着这医嘱就忍不住想要撕碎了,像是撕碎那王八蛋鬼手张的脸一样!
又是痛恨,又是欢喜!
这感觉,真是复杂得没边儿了。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只道:“我得带着去见一回老爷。门口接应客人的一应事宜,你们先管着,再去请里头白保胜管家来压着,赶紧的!”
说完,他也不看几个下人是什么反应,便捧了这锦盒,一路入了前院,顺着抄手游廊,跑得一颗老心都跳了起来,终于到了当朝一品太师顾承谦的书房外头。
顾承谦已年近花甲,两鬓斑白,传了一身锦缎圆领袍,正坐在书房靠墙的椅子上,与如今的礼部尚书兼内阁学士陆九龄喝茶叙话。
两人是几十年的同窗好友,同科进士,虽官职有差,可历来关系极好。
打从那一夜自大昭寺回来,顾承谦的腿便疼得下不了地,连上朝都不能够了,只好跟庆安帝告了假,在府里好生将养。
这几日天气转暖了,他的腿好像也好了不少。
眼见着外面的雪,一点点地消无了踪迹,连带着心情似乎也开始有一些变化。
只是顾承谦到底也说不出,算好,还是坏。
大昭寺上觉远方丈传下来的消息,他是一清二楚,更知道有无数的眼睛,巴巴贴在雪翠顶。
可又能怎么样?
他这个当父亲的,到底也只能跟所有的外人一样,在不确定的答案里,忐忑,辗转,期待,甚至……
恐惧。
“顾大人?顾大人?”
正与顾承谦说着话的陆九龄,已是见他出神,终于还是喊了两声。
顾承谦的目光,这才从窗外那钻出枝头的小小海棠花苞上收回来,叹了口气:“老了,又出神了。陆兄,你方才问我什么?”
“没问你什么。”
陆九龄见他一个五十几的人,竟比外头风烛残年的老人更叫人唏嘘,也是五味杂陈,想起自己那在将军府受过千般万般委屈的女儿来,心里五味陈杂。
他只道:“是外头万管家,说是求见您。”
万保常?
顾承谦恢复过来的模样,已是镇定自若了,只是一手扶着自己的膝盖,一手搭在紫檀木嵌珐琅扶手椅光滑的扶手上,苍老的声音笑起来:“原是他来了,不好好招待客人,倒来见我。传他进来吧。”
外头候久了的万保常,这才躬身进来,给行了个礼,把手中的锦盒捧起来,禀道:“老爷,今日将军府大将军夫人送来一份给您的寿辰贺礼,是从回生堂来的驱寒除湿止痛药方,还请您过目!”
☆、第027章 画皮之下
听见这话的刹那,顾承谦愣了一下;甚至险些没反应过来;扬了声问道:“哪里来的药方?”
“大将军夫人送来的;回生堂,鬼手张的药方啊!”
万保常声音里藏着几分激动;听顾承谦简直跟记不起来了一样,险些着了急,又给重复了一遍。
“您忘了?”
忘?
怎么可能忘得了?
顾承谦这大半辈子;经风历雨;大风大浪过去不知凡几。有时候大事经历多了,对寻常的一些小事,就不很记得。
但这老寒腿病着旧伤一起发作的痛苦;却每每提醒着他一件事:他是请不到鬼手张的。
天下大夫;实在太多。
可鬼手张就这么一个。
治病;治奇病,疑难杂症解决起来是把好手;
疗伤;辽重伤,刮骨疗毒不在话下;
配药;配新药;常去犄角旮旯、人迹罕至的山里面走,总发现些许百草集上没有之药,且能给寻常药配出不一样的用法。一般大夫慎之又慎的十八反,在他那边是信手拈来。
甚至还有人传,他治病有恐怖之时,为人开膛破肚,从肚子里拿出东西来。
是真是假,顾承谦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鬼手张不一定真的就能治他这个毛病,可若一定要在天下寻一个可能治的人出来,也只有一个鬼手张了。
可惜府里那么多人,请了他那么多次,到底也没成功。
那老头儿是个倔脾气,顾承谦不知道是对方对医术没把握,还是自己哪里得罪过人家而不自知。
至于摊丁入亩,他自谓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从无半点愧疚。
当初为求看诊,万保常大冷天里顶着一身洗脚水回来。
那时候他跟顾觉非还没闹翻,拖着一条老寒腿,正在他书房里,一面喝药,一面看他画那一幅《寒林双鹤图》。
屋里挂的是才临好不久的《快雪时晴帖》,梅瓶里插着外头刚折回来还沾着几片雪的寒梅,靠窗的棋桌上摆着一局未打完的珍珑。
紫毫笔在书案铺开的澄心堂纸上走动,他悬着手腕,一点一划,甚为写意。
万保常进来很禀过之后,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好似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反而笑了一声:“遇到难啃的硬骨头,你们这样‘客气’怎么请得过来?”
这是一句听上去再寻常不过的话。
当时的顾承谦也没有在意,只瞧见万保常那一身狼狈的模样,气得心口发紧,当下就把药碗重重放在了桌上。
“请不来便不请了!老夫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这些年不都痛过来了?也不差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