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况得知此事之后是什么心情?
娶了薛况发妻的顾觉非是什么心情?
改嫁了顾觉非又得知亡夫死而复生的陆锦惜,又是什么心情?
不敢想。
也想不到。
这种事上百年也未必能碰得到一次,更别说涉及其中的人物都是跺跺脚就能令整个朝堂颤抖的大人物!
那么; 陆氏到底该算是谁的妻子呢?
百姓们一旦过了最初为薛况再次凯旋而归而兴奋的劲儿之后,注意力便无法自控地朝着这种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事上转去。
一时间满城风雨。
各种各样的谣言层出不穷。
有人说大将军回府之后黯然神伤,也有人说顾觉非离宫之时满面沉怒; 还有人说陆锦惜在太师府里坐立难安、以泪洗面……
当然似乎也有浑水摸鱼的。
比如薛况在匈奴这十年是怎么过的,那兰渠公主又凭什么相信他一个身份不干净的汉人; 暗暗猜测这两人之间有一场风月情i事。
只是薛况毕竟荣光满身; 又是于国立下了新一**功的英雄; 这所谓的“风月情i事”也不敢瞎编得太过分。所以只大致地局限于那匈奴兰渠公主痴恋薛大将军,但将军一心为国; 丹心不改; 虽有美人在侧亦不动绮念,在老单于去世后最关键的几天里依旧选择了站在大夏这边……
当然; 市井中也是有聪明人在的。
几乎是在这种种流言席卷的当天; 就有人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系列的事件与说辞中潜藏的巨大疑点:
第一; 薛况潜伏匈奴十年; 前面的六年两国关系封冻; 可接下来就议和了,最近这三四年更是通边贸、开互市,关系好得不行。薛况为什么就不能暗中知会朝廷,要自己单打独斗而不让旁人知晓?
第二,京城钟鼓楼虽为报时所设,可夜半鸣钟乃是危急之时的示警,有唤醒城防召集重兵之效。薛况携匈奴归顺本是好事一件,钟楼缘何击钟长鸣?
第三,从匈奴至京城,横越关山千里,需要叩关无数。即便薛况星夜兼程,沿路中又怎会没有半点风声传出?纵使他乃昔日战神,可毕竟十年未归,又是死而复生,通关不该如此容易,悄无声息!
只是如今薛况初归,又正逢初一,朝中各部已封了印,不处理任何公务,也不开朝会,事情具体如何还不敢妄下定论。
所以这些传言,也只是在私底下小范围地传播。
还没有几个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指着薛况的鼻子质疑。
大部分人,依旧沉浸在市井里最普通的传言中。
战神薛况的归来,点燃了他们最大的热情。
但在京城各大权贵的府邸,所引起的反应,可就截然不同了。
坐落在内城的长公主府,一如既往地奢华富丽,在这过年的好日子里装点得一派喜庆。
只是永宁长公主坐在屋里,已是满面的恍惚。
面若傅粉的年轻男宠伏在她脚边,轻轻地为她捶腿,试图吸引她的注意:“长公主,外头都正高兴呢。您这是怎么了?”
案上的紫金瑞兽香炉里焚着昂贵的沉水香,可却无法让她此刻的内心平静下来哪怕半分。
她的驸马是薛况的二叔薛还。
此刻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只有当年先帝还在世时无意对她提起的那一句话,还有十余年前她转述给了萧彻的那句话。
薛况回来了。
他应该是冲着顾觉非来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方才打盹儿之时竟梦见了满面鲜血的薛还,那曾与她恩爱的驸马……
时至今日,永宁长公主不得不承认——
顾觉非是对的。
薛况当年是真的想要谋反,否则如今不会这般有备而归,携裹着所谓的万民之心,千秋功绩!
也许,皇族的阴暗谋划,这个昔日生存在父兄庇佑之下的男人,一清二楚。
他回来,不仅是冲着顾觉非。
“边关至京城三十六道关卡,他若一路叩关而来,沿途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传出。且这三十六道关卡又怎会容他安然通过……”
永宁长公主双目空茫,喃喃地自语着。
“是这朝中有人在接应他,有人要他回来!”
“长公主,长公主?”
男宠何曾见过她这般失神的模样,只觉得她原本带着点岁月痕迹的雍容面庞,竟添上一层阴森恐怖!
他不由颤着声音,去喊她。
可高坐在贵妃榻上的永宁长公主,闻声只是慢慢地转过了头来,那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只是一句平淡没有波动的:“滚下去吧。”
雪后晴空,风烟散尽。
繁华的京城一如往昔,平凡而庸碌的百姓行走于鳞次栉比的建筑之间,欢声笑语里,察觉不到半点酝酿的风云,蛰伏的凶险。
陆锦惜的一觉,睡到了下午。
申正一刻,她慵懒懒地睁开了眼。
那飞遍了满京城的传言,当然也在第一时间传遍了与之关系密切的太师府,为这屋里伺候的每一个下人所知。
只是顾觉非早已经下过了严令,谁也不敢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态,更不敢在陆锦惜面前主动提及此事。
一切皆如寻常,仿佛什么大事都没有发生。
风铃也一样,只低垂着头,上来服侍她穿衣洗漱。
昨夜回来之后,她就什么也没吃,之后又睡了一觉,腹内难免空空。厨房那边早已经准备了养胃的粥饭,在她醒时便热好,一路送来。
待她洗漱毕,正好坐在饭桌前吃上。
陆锦惜端了碗,捏了勺,也不问外面怎么样了,只问:“大人在哪儿?”
“在孤窗小筑,像是叫了人来谈事,方才孟先生来过这边一趟取东西,提起的时候说大人还没去歇过。”
不必她多说,风铃也知道她真正问的是什么,便如实道出。
陆锦惜听了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没有再多问什么了。
今时今日,顾觉非又怎么可能安然入睡呢?
他还要去筹谋、还要去准备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风铃悄悄打量她神色,将最后一道热汤端上来,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道:“一个多时辰前,老太师那边来人找过您,但听您在睡,便没打搅。只留了话,说待您睡醒之后再告诉您,请您往老太师那边去一趟。”
该来的,终究要来。
她是改嫁了,可薛况回来了,老太师当年又是反对这一桩婚事的人,更不用说在经过今早顾觉非说明之后,她已经彻底清楚了他与顾觉非父子两人之间的恩怨。
如今,他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陆锦惜搭着眼帘,看着碗中的莲子羹,用白瓷小勺搅动了一圈,过了一会儿才道:“知道了。”
她一语不发地用过了饭。
里里外外的丫鬟婆子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用过饭后略略收拾一番,又在面上点缀了浅淡的妆容,陆锦惜才一脸平静镇定地带着丫鬟连穿两条游廊,经人通传后进了老太师的宅院。
“滴滴答答……”
积雪在檐上化开,汇成了水流,一点一点从上面坠落。
老太师顾承谦满头的白发有如飞絮,颤巍巍地拄着那拐杖,就站在庑廊下抬头望着那空阔的天际。
伛偻的身子,龙钟的老态。
只这样一眼看过去,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与凄凉。
“儿媳锦惜见过老太师,给老太师请安了。”
陆锦惜走了过去,就站在距离他五步远的距离,向他躬身行礼。
顾承谦闻声,转过头来注视着她,那一双苍老的眼底,充斥满太多太多的情绪,以至于陆锦惜竟无法在第一时间明辨,明了。
复杂到了极致。
他好像都出了神,看了她许久,才用那苍老破败的声音问道:“……这些天,让先他,还好吗?”
“……”
陆锦惜忽然就怔住了。
这是她嫁入顾氏一门三年半以来,第一次从顾承谦的口中听到他提及顾觉非,问及他的近况。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怀都激荡了起来,心底深处生起了一种滚烫又炙热的情绪。
可还没等她回答,顾承谦便已经笑着叹了一口气。
他拄着拐,蹒跚地往屋内走去,只道:“你来得正好,陪我下盘棋吧。”
所有将说而未说的话,一下被堵在了喉咙口,陆锦惜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
待回神之时,顾承谦已走到了屋内。
她隐约有些能体会这一位曾叱咤朝堂的老太师复杂的心境,在原地默立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棋盘摆在窗下。
屋子里地龙烧得与往日一般暖和。
陆锦惜的棋艺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进益,老太师的棋风也一如既往地稳健。只是她已经敏锐又悲哀地注意到,坐在她对面执着白子的老人因那苍老不听使唤的手,落错了好几枚棋子……
只是她不说。
不敢说。
也不忍说。
一局棋罢,还是陆锦惜落败。
老太师于是慨叹地笑了起来,摇着头道:“你这棋艺,怎的还是这般没有半点长进?半点不像是你父亲。陆九龄那老小子与我下棋的时候,可精得很呢。”
她又怎么可能像陆九龄呢?
若坐在这里的是陆氏,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陆锦惜跟着笑起来,手却放下去拂乱了棋盘上的棋子,将已分出胜负的黑白棋子分开拣放,道:“您跟儿媳陆陆续续也下了三年半的棋,总该知道儿媳在这上面没有半点天赋。纵使是大公子手把手地教过,也始终难以与您相匹敌啊。不是儿媳太弱,而是老太师您棋力太强。”
在他面前,她总会若有若无地提到顾觉非。
只因她知道,老太师并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她下棋。对这个一手养大的儿子,顾氏一门的天骄,他心底岂能没有半点的感情呢?
只是他不会去找顾觉非,顾觉非也不会去找他。
父子两个,同在一府,竟活得像是陌路人。
顾承谦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用意,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道:“下棋总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纵观全局的格局与眼力,还要耐得住性子慢慢收网。如今你年纪轻,下不好是正常。我与人对弈多年,倒是攒下来不少棋谱。晚一些时候,让人给你送过去吧。你若想赢,总该一卷一卷地看看。”
棋谱?
下了三年半的棋,老太师对她拙劣的棋艺,从来都是一笑了之,并没有真正在意。
今天,却说要给她棋谱?
陆锦惜隐隐察觉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却暂时难以分辨这一点不寻常到底是因为哪件事起来的。
是顾觉非?
还是昨夜风光还朝的薛况?
她一时不知该接什么特别合适的说辞,只好笑着应下了他的好意,道过了谢,声称自己有了棋谱自会一卷一卷翻看,不辜负老太师一番厚意。
棋已下完,话也说完。
到这里,若按着以往而论,差不多也就该结束告辞了。
只是今天的老太师并未让她离开,而是看她一点一点将棋盘上混杂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棋子,重新划分成清楚明了的黑白两阵收入了棋盒之中,才终于吐露了今日叫她来的目的。
“薛况回来了,你昨夜正在宫中,该早知道了吧?”
陆锦惜才将棋盒盖上,这一时手上一顿,没了动作,微微眨了眨眼,却没有说话。
老太师问这话,自也不需要她回答。
他只是将那苍老的目光抬起来,眸底有一种已经将这世事都看透的疲惫,然后问她:“三年半了,你现在想不想回去?”
“……”
陆锦惜彻底愣住了。
饶是她在来之前早有准备,也没有想到顾承谦说话竟会如此直接,甚至旁的细枝末节都根本不问,只问这最关键、也最致命的问题。
听他这毫无恶意的声音,她轻而易举就能感知到这一位老太师对自己的善意。
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只是无辜的受害者。
此时此刻只要她口中一个确定的“想”字,只怕他就能不惜一切也不顾顾觉非到底如何反对,将她送回将军府,全当这三年半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顾觉非的意见,他不在乎。
太师府所谓的脸面,他也不在乎。
他需要的,只不过是她陆锦惜这个当事人最确定的一个答案。
于是,陆锦惜也给了她这个答案。
她轻轻地将搁在棋盒上的手指缩了回来,交叠在了自己的身前,是一种谦恭有礼的姿态。
然后躬身向他一拜,笑着道:“儿媳不想。”
这样的答案,对于顾承谦来说,到底算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想不到呢?
陆锦惜终究还是不能知道了。
因为仅仅在下一刻,那本就半开的门扇便已经被人一把大力地推开,“哐当”地一声撞在了墙上,巨大的响动震得人随之一炸!
她转过头去,就看见顾觉非铁青着面色,胸膛起伏,站在门外面,似乎是刚得了下面人的报信匆匆赶到。
他连门都不进,只冷冰冰地直视着顾承谦。
“老太师要对她说什么?”
顾承谦静静地看着他,目中有千万般的情绪流淌出来,最终却没回答,只转过头对陆锦惜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陆锦惜其实有心劝上两句,可看了看顾觉非,又看了看老太师,便知这父子二人该是一样的性子,即便劝了也没有用。
心里面只觉得沉沉地压着块磐石。
她终是没说什么,起了身来,无言地拜别,走到了顾觉非的身边。
顾觉非一身的冷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临走前只问了一句:“父亲,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一声“父亲”,喊得顾承谦身子颤了一颤。
只是他背对着门而坐,过了许久,也没有回一下头,更没有说一句话。
于是顾觉非笑了一声,藏起满腔的失望,转身离去。
☆、第185章 第185章 一朝堂,两宿敌
回屋的一路上; 顾觉非半句话都没有说,陆锦惜也半句话不多问,更不敢劝上一句。
十年心结; 要开解岂是那么容易?
两人一道回了屋中。
这时天色已昏昏沉沉; 眼见着又是一日过去了。
陆锦惜问他:“忙完了?”
顾觉非摇了摇头; 坐在椅子上,伸出手来,轻轻一捏自己眉心; 只道:“还没,不过与季恒、方少行他们几个议定了初步的计划。具体如何,还要看咱们这一位‘功劳宰臣’薛大将军要怎么做。他若真反了; 第一个要除的就是我。”
浅淡的一句话,藏着的却是满满的惊心动魄。
如今的京城都在广传薛况十年蛰伏、卧薪尝胆使匈奴归顺的丰功伟绩; 可稍有些头脑的人却都已经意识到了潜藏在这一场狂欢之下汹涌的暗流。
山雨欲来; 风满楼兮!
陆锦惜不由得叹息; 为大夏,也为这无辜百姓芸芸众生; 呢喃着问了一声:“他会反吗?”
“会的。”
十年忍辱负重; 一朝归来,岂会没有半点图谋?顾觉非的眸底隐匿着千万莫测的光华; 可出口的话却冷漠残酷得令人心惊。
“便是他本不反; 我也要逼他反!”
没有人知道他为等这一天做了多少的筹谋; 连萧彻也不知他为等来这一天在暗中做了多少的手脚。
只怕是薛况自己都还不清楚——
他到底落入了怎样一个巨大的陷阱; 一场惊天的杀局!
十年之前; 薛况伤重遁逃,大难不死,虽包藏祸心,却依旧赢得满世美名了,而他虽略胜一筹,却无疑惨胜如败,为最亲近之人所弃,逐出家门。
这一场,谁也没有赢过谁。
如今十年弹指,匆匆而过,他不仅要赢,还要漂漂亮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