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震骇莫名,一副十万火急被急召入宫的模样。
有名御前伺候的小宫女从殿中出来,只朝陆锦惜行礼,把她往一旁偏殿里请,说是外头风大,让她往里避避。
陆锦惜便进了一旁的偏殿。
这都是平日宫女太监们准备或者休息的地方,生了炉火,她便坐在那火旁,一颗心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亥正二刻,宫里面又是一拨太监出去;
亥正三刻,宫门下钥;
亥正四刻,宫中禁卫已从太极门外一路站满了长廊,太极殿门前更是森然的数列,铁甲映着宫灯光寒,说不出的冰冷!
这一夜的时间,忽然就变得漫长而且煎熬。
陆锦惜就在偏殿中等候,等着等着也有些绷不住,困意上涌。才倚着那玫瑰椅的扶手略略靠上一会儿,都还未来得及沉入睡梦,便听得皇城外远远传来三更鼓响。
恰是子时。
除夕之夜,京城内外不设宵禁,正在最热闹的时候,伴随着鼓声响起的,还有无数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人们的欢笑声。
火树银花,一个不夜天。
可紧接着,就有一连串洪亮的钟声在这本不该出现钟声的深夜里敲响!
“当——”
“当——”
“当——”
偌大的京城,沸腾的人群,几乎齐齐为之一静!
于是那急促如雨点一般的马蹄声,终于能被所有人清晰地听见,从大开的外城门而来,顺着长安街一路长驱而入!
直奔皇城!
一匹骏马当先,上面的军士手中高举着一面玄黑色的军旗,一只血染的麒麟在迎风招展的旗面上似欲直扑而出!
他只奔驰在前,高声疾呼——
“速速退避!将军还朝,速速退避!!!”
骤然猛烈的风雪,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哑极了,好似奔驰在边关大漠,月下黄沙……
就这么一路呼喊,来到太极门前。
陆锦惜人在偏殿,听着外面那声音只觉得模模糊糊,也听不清晰,只约略地捕捉到了“还朝”“退避”这些字眼。
但紧接着宫门便打开了。
那悠长的声音在白天听起来恢弘,可在这除夕大得不像话的雪夜里,却有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可怖!
密密匝匝的雪片,遮挡着陆锦惜的视线。
隔得这老远,她只能看见一骑自宫门驰入,一道英武的身影自高大的骏马上翻身而下,在雪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分明看不清晰,可在瞧见这轮廓的瞬间,她心底已响起惊雷万道!
那是一道沉凝厚重的身影,自远而近,一步一步,脚踏着山川河岳一般朝着太极殿走来。
冰冷的甲胄,溅雪的战靴!
狂风掀起了他系在肩上那玄黑的披风,背绣的暗银色麒麟图纹鼓荡起来,深深地扎入人眼底!
一派狰狞的铁血!
那是风雕雪刻的眉眼,凝聚着岁月和风沙赋予的沧桑,沉淀下来的却是一身傲骨,满腔峥嵘!
没了络腮胡的遮挡,没了厚衣袍的掩盖。
他眉星目朗,高鼻薄唇,有着宽阔的胸膛,硬朗的腰线……
一步一步。
从台阶下往上,一直到最后一级台阶。
风太狂。
雪太骤。
然而他唇边竟是带着一抹微笑的,一抹,势在必得、无畏无惧的微笑!
陆锦惜退了一步,竟不很能站稳。
满脑子的想法都在这顷刻间爆炸,乱麻似的挤成了一团,根本理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尾。
震荡的恍惚间,只听到那直上云霄的高声传召——
“宣——”
“武威镇国大将军薛况觐见!”
☆、第180章 第180章 乱麻
陆锦惜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太师府的。
她只知道; 她回来的时候丫鬟们全都吓坏了; 看着满身是雪、冰冷一片的她; 面上全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一群人点着灯高喊“大少奶奶回来了”; 又有丫鬟婆子喊着“准备热水和姜汤”,就这么挤挤地簇拥着她往屋里走。
可陆锦惜觉得自己脚底下是没有方向的。
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云上。
就连着这一双往日镇定又清明的眼朝着这太师府里早已熟悉的种种景致望去,也只见着光华迷幻,阴影重重叠叠,好像那没被光照着的黑暗之中; 随时会有吃人的猛兽窜出来!
一条寻常回屋的路,竟被她走出了一地的惊心动魄!
“夫人; 夫人,您没事吧?”
这大半夜里的; 风铃还在屋里等待,只是困意有些上涌; 靠在外间的椅子上打盹。
一听见外面动静,出来一看,立时就吓坏了。
不管是她还是这府里其他人,跟着这一位改嫁过来的大少奶奶也已经有三年半了,何曾见过她这般的神情?
“别是魇着了吧?”
一个婆子战战兢兢地说着。
风铃连忙上手上前将陆锦惜扶了过来; 又与其余丫鬟一起将她被雪水沾湿的外袍褪下来; 同时柳眉一竖,直向那婆子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婆子顿时讪讪。
屋子里所有人面面相觑,见着陆锦惜这模样,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七上八下起来。
风铃又问:“只有大少奶奶回来; 大公子没回来吗?”
“没回来,方才老奴在门外等着的时候,就瞧见夫人一个,连车都没乘,像是自己走回来的。”
另一个负责在门外接人的婆子有些小心地说着。
风铃听了,有片刻的停顿,接着便吩咐:“那赶紧派个人去宫门口问问,看看大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问不了了。”另个小丫鬟压低了声音,神情里是掩不住的惶恐,“就在夫人回来的那会儿,皇城里已经戒严。现在大街上人都散干净了。”
“……”
风铃终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即便是个傻子,这时候也该意识出来,宫里面怕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
只不过她们这般飘萍似的小人物也做不了什么。
当下只能各自收敛起心中蔓延的恐惧,做自己手里面的事情,同时绷紧了脑袋里的那根弦。
风铃伺候着陆锦惜换了烘暖的衣服,又给拿了一床毯子盖她身上,看她只恍恍惚惚茫然无意识地坐在暖炕上,心里面着急得不行。
只是京中戒严,连大夫都不好找。
下面人很快将姜汤端了上来,她正要喂给陆锦惜喝,这时候才听得一道有些沙哑的嗓音:“什么时辰了?”
夫人说话了!
只是这样带着颤音、透着一种难言死寂的嗓音,她还是第一次从陆锦惜口中听到。
若不是抬头看见,怕是还反应不过来。
风铃怔了一下,才忙答到:“子正三刻,才过了午夜。”
陆锦惜拥着那厚厚的绒毯,几乎是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又问:“大公子回来了吗?”
于是风铃一下知道,刚才她们的对话她根本就没听到,只回她道:“还在宫中,没回来呢。”
陆锦惜便不说话了。
风铃用白瓷勺子盛着姜汤喂给她喝,眼见得小半碗下去,她面色好了不少,没有先前那么惨白了,才问:“夫人,是宫里,出了什么事了吗?”
好好的一个除夕夜宴,那可是过年里的大好事。
回来却这般模样……
任是谁都要怀疑一下的,风铃也不例外。
陆锦惜却不回答。
出事。
什么叫做“出事”呢?
记忆霎时倒流回了两个时辰之前,她在太极殿上看见的那一幕……
那个,能叫做“出事”吗?
距离当初雁翅山被劫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半,风平浪静的日子里,陆锦惜几乎都要将那些人和事忘个一干二净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一副身形和眉眼还会再出现。
而且是在京城,在皇宫,在太极殿,在她的眼前!
化成灰她都认得!
于是昔日雁翅山上那些让她觉得费解又诡异的细节,全都浮现了出来,与今日的事实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了一起,细密地让她头皮发麻,心底发冷!
被劫后醒来,她道明自己大将军夫人的身份,对方古怪地大笑,说,“你要是大将军夫人,那老子还是大将军呢!”
紧接着谈判,对方戏弄着她,然后戏谑地笑对她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从没碰过你呢?”
最后……
是他对她那一次质问的回答。
陆锦惜问:你以前认识我吗?
对方回答她:算不上认识。
什么叫“算不上认识”?
当时的陆锦惜为这一个答案迷惑思索了很久,最终也没有找出十分合理合情的解释。
因为她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
可现在她知道了。
也晚了。
那个男人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暗示,也都是在刺探:试问,即便络腮胡遮掩了大半张脸,天下间又有哪个妻子会因此忍不住自己的丈夫呢?
她不是陆氏。
她没有陆氏的记忆。
她更无法以突破的思维根据这些根本联系不到薛况身上的线索去猜测他竟“死而复生”!
所以她没有认出来。
甚至,她还披着陆氏的皮囊,亲口对薛况说出自己与顾觉非有染这种话来……
“你下去吧。”
脑袋里始终是乱哄哄的一片,偶尔有灵光乍现,也都会被记忆里这一夜纷乱的大雪埋个干净。
陆锦惜头疼欲裂,也冷得发颤。
风铃是担心她的,只是刚开口想要说陪着陆锦惜,又瞧见她那确定至极的神情,只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才刚到子时之末。
这一个夜,还很长、很长。
外面没有了半点鞭炮的声音,反而能隐约听见密集的脚步声,杂乱的马蹄声,偶尔还有几声高声的呼喝。
除此之外,整座辉煌的京城,竟仿佛成了一座死城。
四下里安安静静。
昏沉沉夜里,只能听见外面的风吹雪的声音,呼啸嚎叫,沉沉的飞雪砸在府里花园的草木上,偶尔传来令人牙酸的折断响动……
屋里的明烛烧了大半。
烛泪挂下来,像是一勾勾云。
陆锦惜在屋里睁着眼,枯坐了一宿。
天蒙蒙亮的时候,顾觉非终于回来了,一身的风雪携裹进满屋的冷气,只随手将披在外面的大氅解了下来,扔给门口伺候的丫鬟,便大步走了进来。
他也一夜没睡。
只是那一张脸上并没有半点的慌乱,眼底微有血丝,却透着一种精神极了的明亮,仿佛算无遗策的智者,又像是整装待发的将军。
他看见了坐在软榻上的陆锦惜,也向她走了过来,只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中,然后亲吻她额发,轻轻道:“别怕。”
那嗓音是带着干裂的嘶哑。
可在这长夜的尽头里,却带着一种镇定人心神的莫名力量,充满了一种自信和笃定。
甚至还有隐隐的、压不住的颤抖。
那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恐慌,而是一种等待压抑了多年后终于爆发出来的兴奋与激越。
陆锦惜眨了眨眼,任由他将自己揽在怀中,声音却变得有些空茫:“这就是你一直不愿言说于我的秘密吗?”
是。
这就是。
只不过这个秘密,原比她现在看到的、感知到的还要复杂,十倍,甚而百倍。
顾觉非拥着她,目光却抬起来,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的天光,慢慢道:“还记得,当年阅微馆里我因薛迟写的一句话便录了他的事情吗?锦惜,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第181章 第181章 薛氏祠堂
天开始亮了。
戒严了一夜的禁卫军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悄然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可昨夜那反常的洪钟大鼓; 还有那一句意义不明的“将军还朝”; 始终萦绕在人心上。
早起的人不多,街上冷清一片。
一夜大雪下过,满京城银装素裹。
一个人牵着一匹马,从京城最笔直的那条大街上慢慢地走过,靴踏着雪; 马蹄的声音都变得轻了。
阔别十年的都城,依稀旧日模样。
风里藏着冷意。
可比起边关; 比起塞外,京城的风再冷也没有那藏着刀剑的肃杀。若有——
也只是因他而起。
将军府在皇城东; 正朝街开的大门,两旁蹲着两座威武的石狮子; 刚下过雪的天气里有下人在外面扫雪。
出奇的是,两扇红漆大门竟大打开来。
像是已经得了信儿,要在今日迎接某一个人的归来。
门旁站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袭青衫的文士,若陆锦惜在此; 怕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是她昔日在保定城里惊鸿一瞥的那个人。
然而整个将军府都知道——
这个文士,名为“蔡修”!
男人身上原本披着的沉重铠甲已然卸下,这样大冷的天气里只穿着一身寻常的玄黑色长袍,腰身和袖口都被束紧; 显出一种矫健而英武的姿态。
他的手上,甚至脖颈,都有伤疤。
人牵着马慢慢从远处走来的时候,仿佛也带回了塞外多年征战的风沙。
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蔡修眼底便是一热,是热泪,也是热血,更是在这天幕下、与这盖了满世界的白雪一般膨胀的野心!
“蔡修参见大将军!”
在男人走到府门前,将那牵着马的缰绳松开之时,蔡修便一掀衣袍下摆,正正地单膝屈跪拜了下去。
“起来。”
薛况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在门口多做停留,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声,便大步向门内迈入。
正屋中堂内,一家人早已久候。
太太孙氏,大少奶奶贺氏,三爷薛凛,三少奶奶卫氏,四爷薛准,还有家中的小辈,薛明珠,薛明璃,薛明琅,薛迟……
每个人都注视着门口,注视着这一道向他们走近的身影。
在他迈入中堂的这一刻,素来冷静镇定的孙氏,竟没忍住恸哭出声,一下就扑了上去:“儿啊——”
薛况长身而跪,拜倒在孙氏面前,磕了三个响头:“不孝子薛况,拜见母亲,这些年让母亲伤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孙氏也是昨天夜里知道的消息,那时只疑心自己是在梦中,即便蔡修一遍一遍告诉她的确是真的,她也不敢相信。
直到此时此刻,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回来了!
她的儿子活着回来了!
他并没有殒身于含山关一役,他在匈奴忍辱负重,再一次归来,又是为大夏建功立业的大将军、大英雄!
孙氏控制不住地流眼泪,几乎是与薛况抱在了一起,泣不成声。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旁边的丫鬟婆子劝着、宽慰着,才渐渐止住。
整个过程中,堂内都没别人说话。
死了丈夫的贺氏红着眼眶看着,是悲凉也是憎恨,她始终觉得当年薛冷的死与薛况脱不了干系;卫仙觉得有些恍惚,初听薛况还活着,她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可如今才发现他根本不看自己一眼;另一侧的薛凛见了她这般模样,将目光移回薛况的身上,眼底的光华慢慢暗淡下去;四爷薛准是庶出,向来没什么主意,现在也不过是畏畏缩缩地看着。
薛明珠胆小怯懦,只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可在她身旁不远处站着的薛明璃、薛明琅还有这些年已经懂事了很多的薛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无动于衷了。
他们都怔怔地看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太太,太太,大将军远道回来,连夜入宫谒见了皇上,怕是一夜没睡呢。您看……”
冯妈妈扶着摇摇欲坠的孙氏,考量着劝了一句。
孙氏这才醒悟,忙擦着眼泪,又亲手将薛况扶了起来,哽咽着道:“对,对,总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