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冷的,甚至傲的。
犹如雪里一段幽幽的暗香,微冷。
于是陆锦惜心里面,一下冒出了一个名字来,尽管身为旁人眼中的“陆氏”她其实还是第一次见她——
孙雪黛。
当年京中三大美人之中的另一位。
陆锦惜还记得,她是远嫁给了唐瑞京。
当时的唐瑞京不过是个寒门出身,一无所有,而孙雪黛好歹是大理寺少卿的嫡女,谁不说她是“下嫁”?且还那么远。
可如今唐瑞京已平调入京有一年。
她在小筑中常听顾觉非与他那些同僚或者门客谈论朝局,对这一位出身寒门的唐大人颇知道几分。
是个铁面无私、断案如神的人物。
记得顾觉非曾说:不出什么大乱子,翻过年这一位兵部侍郎就能入主内阁,成为这朝中举足轻重的一名重臣了。
所以此刻陆锦惜不由多打量了孙雪黛几眼。
但没想到对方察觉到了。
她正端了茶喝,这时只朝着陆锦惜这边转了转眼眸,一见到是她时,有些微怔,似乎有些惊讶,只是紧接着就略略弯唇,竟是礼貌地向她点头致意。
那感觉像是寒梅乍破,开在雪中。
只这么一笑,陆锦惜便忽然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
她与陆氏无疑是认识的。
而且没什么仇怨。
只是在这宫宴之上,并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一路也就这么坐着罢了。
除夕夜宴,柔仪殿内布置得很是喜庆。
皇后在说过了那些场面话之后,便得了前朝那边传来布席的信儿,于是柔仪殿这边的宫人们也纷纷将御膳房这边早就准备好的精致菜肴摆了上来。
众人还未入席,圣旨便从前殿传来。
太监尖细的嗓音穿过了宫中这辉煌如白昼的夜幕,在这格外特殊的日子里,宣读了一道庆安帝萧彻亲手写下的恩旨。
“贤妃卫氏,品貌端淑,伴驾多年;协理六宫勤恳有治。外有功于家室,体为仁德;内有功于社稷,绵延子嗣。今赐封卫氏为贵妃,封号为‘贤’,钦此!”
“臣妾叩谢,吾皇万岁。”
卫仪的面上看不见半点的惊喜,仿佛对此早有预料,更没去看旁边面色陡然惨白的皇后一眼,只搭了一旁宫人的手,翩翩然地跪下去领旨。
柔仪殿内所有命妇,包括皇后在内,也全都跪下去,山呼“万岁”。
传旨太监满面的喜色和讨好,递过圣旨时一个劲儿地说着“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浑然也没注意旁边皇后的脸色。
卫仪淡淡的一笑,便将圣旨接过。
伴随着这一道旨意下来的,自然还有丰厚的赏赐,只是不便放在柔仪殿,都已经搬到了卫仪所居的宫中。
前殿还特赐了御酒下来。
这一个却是人人都有的,美其名曰“与天同庆”。
前后热闹了好一阵,可算是给卫仪做足了面子,这一拨人才从柔仪殿中退了出去。
所有人看卫仪的目光也变得不一样起来了。
“绵延子嗣”“封为贵妃”这几个字一出,谁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孕了!
这一位贤妃娘娘入宫多年,总算是有了身孕!
前阵子京中便各有各的猜测,略有些风声透出来,可真当她们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时候,又成了另一种震撼。
这些年来,皇帝的子嗣一直都很艰难。
他偏宠卫仪,去别的妃嫔那边比较少,卫仪的肚子久没动静,其他妃嫔有孕的机会也少,或者一个不小心就出了事,也不是没有。
如今中宫可是无子啊!
皇后虽为六宫之主,可本身不管是出身还是能力都无法与卫仪匹敌,更不用说现在卫仪有孕了。
若这一胎能一举得个小皇子……
众人只这么一想,心思便纷纷浮动起来。
接下来的整个席面上,有想法的人全都把话头往卫仪的身上凑,一口一个“贤贵妃娘娘”,生怕这马屁拍得不紧,还不够明显。
原本本该最受关注的皇后,早被众人忽略。
这一场宫宴,在这一道晋封的圣旨下达时,便完全成为了卫仪的主场。
陆锦惜与身边的几位夫人都不是很搭得上话,加上先前顾觉非曾有过告诫,让她在宫内远离卫仪,所以她也不凑上去说话。
只是架不住有那一起子嘴贱的,偏要提她。
这一次宫宴,可以说是昔日的京中三大美人再次聚首,卫仪是高高在上的宠妃,且刚怀了身孕;孙雪黛早嫁,孩子也有了两个,夫君也不纳妾,算是一家子和美。
可陆锦惜就不一样了。
先嫁薛况,再嫁顾觉非,三年多这肚子都没消息,难免惹得京中流言四起,说她残花败柳之身,耽误了顾觉非的子嗣。
眼下偏又逢着这种旁人有孕的时刻,未免就有些尴尬。
更不用说开口之人本就怀有恶意。
是昔日与陆锦惜有那么一点隐约过节的康平侯夫人,坐在后头要笑不笑道:“贵妃娘娘可真是天大的好福气,得皇上宠爱不说,如今更结珠胎,实在令臣妇等羡煞了。想来想去,怕就是顾夫人见了也要自愧不如呢。”
挑事精!
这满桌的菜虽然丰盛,可陆锦惜却是难得没什么胃口,只略略饮了一盏薄酒,动了几筷子八宝蒸鸭。
听得话头忽然落到她身上,她眼皮一搭,筷子便不轻不重地放了下来,唇边的笑意却是毫无破绽地勾起,优雅地一掀眼帘,淡笑了一声,虚伪地恭维道:“侯夫人这才是说笑了,满京城谁不知道我是个命苦的?若论福气,除了贵妃娘娘之外,谁又能比得上令爱呢?得嫁所爱,他日必定是一桩传世的佳话呢。”
康平侯夫人面色刹时一变,难看至极!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什么,也不敢相信刚才说出这一番明嘲暗讽的人是陆锦惜!
那胸口一时起伏起来,竟是噎得说不出话。
她与陆锦惜这一桩隐怨,京城里虽没明着传开,可都是私底下议论过的。
谁不知道康平侯府的小姐谢襄铃,当年自诩京中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虽没明说,可那意思分明就是非顾觉非不嫁的。
为此,还在顾觉非回京的那一年,推拒了英国公府的提亲。
那时的架势,怎么看也该是十拿九稳了吧?
可谁想到,顾觉非一转过脸,就直接娶了个寡妇进门,还是硬逼着皇帝赐的婚!
简直是好大一巴掌摔在了康平侯府脸上!
但又能怎样?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一厢情愿,人顾觉非根本没搭理过,甚至未必听说过谢襄铃的名字。
这一来,康平侯府这一位谢小姐的境地,就变得尴尬了起来。
当年冷嘲热讽拒了英国公府提亲的事情,在京中达官贵人里面传得颇广,加上谢襄铃年纪已经不小了,之后竟是没议成一桩婚事。
如此一拖两年。
眼见着就要拖成个出不了阁的老姑娘了,康平侯府才慌了神,四处找人牵线搭桥,希望给自家闺女谋个好亲事。
偏偏这节骨眼上,闹出了一桩颇大的丑事。
年初开春时候,几名京中的贵公子游湖,巧遇了闺阁小姐们的一条船,也不知怎么闹的,谢襄铃竟与两名男子一道滚进了湖里。
众人好一阵手忙脚乱,才被人救了起来。
这两名男子,一名是卫仪的弟弟、也就是陆锦惜前几天在金泥轩遇到的卫二公子卫倨,一名则是个卖字的穷书生,叫周轩。
男女之间,出了这种事,可是坏了声誉。
康平侯府当然是觉得卫倨更好,至少出身高,想把谢襄铃嫁过去,可卫倨从来就是个荒唐性子,更不用说眼高于顶根本瞧不上谢襄铃。
那一天,竟是把康平侯府来的人骂了出去。
纨绔公子哥儿,嘴上没个把门的,惹急了什么都说,竟然称他们康平侯府不要脸,还说谢襄铃就是想要勾引他,他才不上当。
康平侯府顿时丢尽了颜面。
好好一个姑娘就这样坏了声誉,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穷书生,对外却还要说什么两情相悦,喜得父兄成全。
漂亮话归漂亮话,旁人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原委和猫腻,陆锦惜能不知道吗?
提谢襄铃,她就是故意的。
这康平侯夫人挑事,拿卫仪有身孕的事情来刺她,她虽不觉得这是什么事,可对方的恶意却是如此明显。
如此,她有必要给对方留什么脸面吗?
这脸是康平侯夫人自己不要的!
否则,真当她笑着跟人说话,就有一颗佛心,跟谁都不计较了吗?
只这么轻飘飘一句,是一下踩中了康平侯夫人的痛脚,辛辣得一针见血,也让陆锦惜蕴蓄于内的冰冷与威仪有乍然的迸现。
卫仪几乎立刻就看了过来。
陆锦惜却不看谁,只跟没事儿人一样,温文有礼地笑着,不卑不亢,坦坦荡荡。
☆、第174章 第174章 孙雪黛
全场的目光几乎都堆到了她的身上; 似乎全都没有想到这一位京中传言的“老好人陆氏”会说出这样辛辣的一番话来。
康平侯夫人更是差点被气晕过去。
可也就是这样了; 她不敢再嘲讽; 也不敢再反驳; 甚至只能强忍着怒意,讪讪地一笑。
有什么办法呢?
她固然对陆锦惜有一千一万的怨念和愤怒,可也无法发泄出半分来!
只因为她的身份!
当年她是大将军夫人,丈夫虽死,地位却依旧超然;如今她是大学士夫人; 夫君没死,且在朝中呼风唤雨!
谁不知道顾觉非把她捧在手心里; 夫妻两个好得像是一体?
没人会得罪她,也没人敢得罪她。
再多的苦; 再多的恨,在这种时候; 都只能朝着肚子里面咽。
有了康平侯夫人这不长眼的前车之鉴,其余人终于算是意识到了眼前这话题是有多不合适,后面再恭维卫仪的时候,便稍稍克制下来一些,唯恐贤妃娘娘还没讨好就先得罪了顾大学士夫人。
于是陆锦惜彻底清净了。
整场宫宴上; 也没人敢上来找她晦气; 同她搭话。就连昔日还会跟卫仪争上一争、斗上一斗的皇后,今天都似乎被那一道圣旨打击到了,沉沉地坐在那边,并不将话题往她身上引。
席面上的菜色很丰富。
贵夫人的话题也不少。
这一场从酉正二刻吃到戌时初刻; 吃得人腹内鼓鼓,酒意微醺,气氛也热起来不少。
接下来席面就撤了下去,众人虽皇后一道转去了宫中的波月台听戏,那戏台子高高建在水面上,听戏的位置则都散落在前面和两边。
酒水瓜果早就摆好。
宫中长道与湖面戏台周围,都挂满了各色华彩宫灯,映得水面一片潋滟浮动的柔光。
戏班子都是请的外面最有名的班子,唱腔身段都是一绝,只是那唱词陆锦惜都能背了,听着实在有些乏味。
宫中妃嫔们的位置在前面,外命妇们在后面。
她略看了一眼,便懒洋洋地借了醒酒的名头从座中起身,从旁溜达上了湖上栈道,往湖边上走去。
大冷的冬天,湖面都封冻着。
夜幕黑沉沉的一片,离了那热闹的地界儿,就能听见满世界喧嚣的风声了。
这除夕夜,怕是要下雪。
宫里的明灯,照得整片宫殿犹如白昼一般,即便是手里没提宫灯,陆锦惜也能轻而易举地看见脚下的路。
她原只准备随便转一圈,等着戏台子上那自己太熟也没什么特色的戏唱过去再回席上,可没想到,才在湖边挂了垂帘的亭子里坐下来,便瞧见那席间又有一道婀娜的身影走了过来。
不是卫仪。
是孙雪黛。
远远见着陆锦惜立在这边,她行走中的脚步便停了一下,似乎也是有些没想到,迟疑了片刻。
但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袅袅娜娜,风骨卓然。
这亭子周围也就有那么三两个宫人,孙雪黛也没有太过拘泥于俗礼,入得亭中见了她,便是轻轻一叹:“许多年没有见你,素来只听人说你在京中的事,倒不知你变化是真的这般大了。我都快不敢相信,十几年前,我曾认识你。”
她果然是认识陆氏的。
当年京中三大美人,孙雪黛以才著称,陆锦惜以貌著称,卫仪则以才貌双全著称,力压二人。
相比起卫仪性子里的霸道,孙雪黛无疑要平和很多。
陆锦惜光是这么看着她,就觉得她的请冷并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的淡泊,并不去计较那么多。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
话里是半真半假的慨叹:“岁月催人,命运弄人,便是当年的我自己,也未必能想到。就算你今日不认得我了,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也是。”
孙雪黛打量着她,想起她这小半辈子的经历来,虽自问与她相交不深,却也是忍不住唏嘘。
“好在如今都过来了,眼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倒是她……”
话到这里,便顿了一顿。
孙雪黛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却是移向了那波月台下正盯着戏台上戏子看的卫仪。
隔得太远,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认真在看。
陆锦惜微微挑眉,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觉得这一位如今已是兵部侍郎夫人的孙雪黛,该知道一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毕竟她当初也是有才华的。
陆氏不与卫仪一路人,她总该是能与卫仪说上几句话的。
所以,陆锦惜有些好奇:“她怎么?”
“当年她是我们三个里最拔尖的,我不上不下排中间,你是性情最弱也最不惹事的一个。”孙雪黛是在回忆往昔,收回目光来便笑了起来,“如今看,我依旧是不上不下的那个,可你们俩却是一上一下、一好一坏,相互掉了个个儿了。”
“掉了个个儿?”
陆锦惜可不觉得。
她之前虽没见过孙雪黛,也知道孙雪黛默认她是知道点过往的陆氏,可总归从旁人的言语中知道过她,所以还算镇定。
“我命途多舛,贤贵妃娘娘自入宫起便是荣宠不衰,如今又怀有身孕。凭着皇上对她的宠爱,他日……”
剩下的话哪里还用说呢?
光是看今天席间众人对卫仪那巴不得贴上去的态度就能窥知一二了。
只要卫仪能诞下皇子,凭着卫仪的本事,凭着皇帝的喜爱,凭着卫氏一门的地位,一个太子之位总是能坐住的。
将来太子即位,卫仪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这样的命,这样的运,哪里是寻常人能比?
陆锦惜唇边挂着浅笑:“更何况,你也是慧眼识珠,当年下嫁唐瑞京,如今他已经为你挣来了二品诰命。我在京城里便总听说你的消息,知道你们夫妻之间也是极好的。这般,又怎能算是不上不下呢?”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我知,卫仪也知。”孙雪黛叹了口气,“这宫墙里面的日子,我看着都闷。她是个心里有抱负的人,是宠妃没错,可头顶上还压了个皇后,卫氏一门又没几个成器地能扶得起来。到底心里是酸是甜,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总之,如今大伙儿都是艳羡你的。”
陆锦惜便不好接话了。
反倒是孙雪黛说到这里,目光变得奇异了几分,只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道:“不过你也是有胆气,竟然真的敢嫁给顾觉非,倒是一点也不怕她……”
怕她?
这指的是“卫仪”?
陆锦惜心底那微妙的感觉,立刻层层涌了上来,眸光微微一转,却是道:“她毕竟已经入宫了,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正是因为她进宫了,你才该怕才对。”
孙雪黛本觉得她心里该很明白。
可转念一想,卫仪入宫那一年正是薛况殒身的那一年,她不知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