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很青。
很明显应该是路上随手砍下来的细竹筒做的,音色也并不完美。
但不知道是这竹笛本身有一种贴近自然的魅力,还是尹平这小子吹奏的技巧了得,陆锦惜竟从这笛声中听出了啁啾的鸟鸣。
那是一种雀跃的感觉。
于是她没忍住微微笑了起来:“他吹得真好。”
贺行也听见了。
他回头看一眼,见陆锦惜笑了,便也笑了起来。
但只过了一会儿,他便直接打马追上前去,轻轻一鞭子朝着尹平甩过去,笑着骂他:“吹一会儿显摆显摆就得了,你还要吹多久?这荒山野岭的,你也不怕引来什么豺狼和盗匪!”
“嘶!”
尹平抽了一口冷气,一副夸张的模样缩了一下身子,手上听话地将竹笛从唇边移开,嘴上却不依不饶、半真半假地抱怨起来。
“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就吹个笛子吗?这条道咱们也走了不少回了,更远的路都没遇到过什么豺狼,更别说是盗匪了。哪里用得着这么担心?”
贺行听了手痒,又想拎鞭子抽他:“你听听,说的是什么话?大公子可是放过了狠话,出了什么事,你敢提头去见?赶紧收起来!”
“是,是,是。”
尹平生怕贺行再抽,连忙将竹笛收了起来,可脸上的笑容却没收,只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但说实话,贺大哥,别说距离京城只有八十里不到了,就算是再远一些的地方,又有哪个山贼盗匪疯了,敢来打劫咱们?怕是吃饱了撑的,活腻了找死——”
“嗖!”
他话音未落,侧前方高处的山林中,忽然射出了一支冷箭!
直擦着尹平脸颊过去!
——迅疾如电!
“咚!”
甚至还不待尹平与贺行反应过来,这一支箭顷刻间已穿过了前面几匹马的距离,深深地钉入了马车车厢边缘!
骇人的声响,骇得里面正为陆锦惜倒茶的青雀惊叫了一声!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警惕了起来,纷纷拉住了缰绳,顿时一片高亢的马儿嘶鸣之声!
马车急停!
贺行紧紧地勒马,回首瞧见马车上那一支箭,吓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人?!”
他两眉倒竖,惊怒万分,高声喝问的同时,已经给身后众人打了个手势。
训练有素的众人,立刻后退的后退,向前的向前,齐齐将陆锦惜的马车围在了中间。所有挎在腰间或者背在背上的兵器,更是立刻出鞘!
整段山道上,一片肃杀!
“哈哈哈哈……”
夜枭一般的桀笑,自山林之间传出,紧接着便有几个提着刀的壮汉走了出来,皆一身短打,虎背熊腰,脸上甚至还带着几道疤,看着就是凶相毕露。
众人顿时如临大敌。
贺行看见这几人心底就是一沉,又不动声色地扫了扫山林其他方位,只觉这暗中还有不少人埋伏。
他握紧手中长剑,再次沉声喝问:“来者何人!”
“奶奶个熊,老子们打劫的,看不出来吗?!”
站在山林中最前方的一汉子,扛着刀大笑了一声,骂得难听,同时也完全没将下面这些人看在眼底,直接嚣张地发话。
“银子和女人留下,饶你们不死!”
贺行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尹平也暗自“呸”了一声,觉得是自己乌鸦嘴,但心里面却不怕,只拽住了□□躁动不安的马儿,警觉地观察着周围。
“林子里面还有人,十一二个。”
“老子数到三,不把银子和女人交出来,我们可就直接动手了。”
先前说话的汉子似乎很欣赏他们这种紧张的情态,大笑了起来,直接下了通牒,同时长刀一指,竟是指向了马车!
“一!”
众人屏息,相互间看了一眼,已将马车围在了中间。
“二!”
没有人动,贺行一个眼色已经打给了尹平。
尹平知道意思,点了点头。
“三!”
最后一声数了出来。
那汉子看着下方浑然没有半点动静的众人,先前的大笑,顿时变成了狞笑,还带着一种不被听从之后生出的恼羞成怒!
“好,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给我动手!杀——”
“杀啊!”
这浑厚凛冽的“杀”字一出,周遭山林中顿时喊杀声大作,十来匹马从林中冲了出来,俱是一般粗野打扮的汉子,毫不留情地持刀相向!
高处更有羽箭不断坠落!
马车内的陆锦惜,断断没料到自己真遇到这种事,有些目瞪口呆。
她倒还没什么。
虽然紧张,但知道贺行他们人虽不多,本事却厉害,解决这一拨拦路打劫的山匪应该不在话下,所以还能镇定。
可青雀一张脸早已煞白,颤抖得不成模样。
陆锦惜怕她害怕之下做出什么影响贺行的事情来,便连忙拉住了她的手,向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她镇静。
同时,也将耳朵竖了起来,紧绷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不敢出去。
第一是觉得自己出去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第二是生怕自己出去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毕竟她若一不小心被那帮盗匪控制住,这一场厮杀几乎立刻能看到结果。
心跳很快。
呼吸也急促。
陆锦惜觉得自己在颤抖,脸色也苍白了许多,可偏偏她握住青雀的那一双手却显得无比镇定,根本察觉不出半点异常。
“叮叮当当!”
“砰!”
“杀啊!”
“杀!”
……
围绕着这一驾马车的交兵,在开始之初,便激烈万分,几乎是刀刀见血!人和马,刀和剑,眨眼就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越打,越心惊!
贺行只觉得头上冷汗都出来了!
一开始他判断这只是一伙厉害一些的山匪,可交手之后才发现对方的凶悍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不!
不对劲!
绝对不对劲!
他们可是太师府的守卫,平素就不是白吃饭的,受训极多,在京中几乎只有步军龙虎隼三营的人能跟他们相比。
这些年来,他们也做过了不少的事情。
虽然就十几个人,可打一般的散乱山匪流寇,近百不是问题。
然而现在……
他们十几人,对方也不过十几人!
可双方交手还没半刻,他便感觉出了对方的强大:不仅仅是这一伙盗匪每个人都极为强健、凶悍,更是因为他们的有条不紊和步步压进!
山林间的飞箭虽然不多,可每出来一支,都能逼得他们退一分,或者避一分,一个人要躲避尚且艰难,更别说还是骑在马上!
只一眨眼,就有不少马匹中箭!
马儿们疯了一般地长嘶,或是高高扬起马蹄,将马背上的人给掀下来,或是颓然无力地倒在地上,流出一地的鲜血……
简直不像是山匪,更像是魔鬼!
“尹平,尹平!”
贺行眼皮狂跳,用力地一剑将一名向自己袭来的山匪劈得倒退几步,声嘶力竭地叫喊了起来!
“情况不对,你护送夫人,先走!!!”
“当!”
一柄镶着银环的砍刀猛地扫了过来!
尹平提刀去挡,只觉得虎口大震,仓促间急忙低头,险险避开了眼前这山匪的致命一击!
听到贺行声音的时候,他便将牙关紧咬,情知今日之事有异。
即便不想舍下贺行等人,可念及还在马车之中的陆锦惜,还有出发时大公子的嘱咐,终是红了眼眶。
直接将马头调转,飞身跳上了马车!
“夫人,坐稳了!”
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尹平已弃了自己的马,直接拉住缰绳,让马车向后面转去,然后马鞭子一扬,向着前面马屁股上狠狠甩了一鞭!
“走!”
拼杀在马车后面的众人,极有默契地加强了还击,只在这马车冲来的瞬间从严密的包围中,强行劈开了一道缺口!
“砰!”
身后吃痛的马儿狂奔,直接从这缺口中突围而出!
来不及再看身后那些昔日一起喝过酒、吃过肉的兄弟们到底如何,尹平大声呼喝着,狠狠地抽打着拉车的马,向前奔驰!
不是朝着京城方向,而是朝着他们的来路!
他们才从落脚的客店出发没多久,出事的地点距离下一家客店,或者说有人的地方,还有足足二三十里,可回头却只需要半个时辰!
尹平疯了一样地驾车狂奔!
他心里面只想着赶紧到客店,山匪们不敢追来,到了那边也能求援。
可没有想到,还没有往前跑出两里,前方的山道上便出现了两匹马,马上各坐着一名持刀的壮汉!
那姿态,那打扮……
分明是刚才那些山匪的同伙!
尹平一颗心顿时冷了下来,虽出了一身的热汗,却犹如置身在冰天雪地,整个人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的。
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直到那一声断喝,从他身后的马车里传来——
“别管我们,你跳下去,速回京城报信!”
是陆锦惜的声音。
不知何时,她已经来到了车门前,将车帘子掀开,也看见了前面道上那两匹让人恐惧与绝望的骏马。
眼底的神光,是出奇的冷静与理智。
尹平回头来看她,一张年轻的脸上是震惊与茫然,似乎完全不理解她这一句话的意思。
可陆锦惜只对他说了一个字:“去!”
命令的,不容置疑的。
那样的眼神,充满了威严,甚而威压!
这一瞬间,尹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下意识就听从了她的命令,向着道旁山林中纵身一跃!
“砰!”
几乎是在他跃出的同时,失去了控制的马车飞快地碾过了崎岖的山道,一块突起的石头在车辕上一硌!
恐怖的震动袭来!
紧接着便是令人骇然的腾空之感!
陆锦惜只觉得自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朝着侧面车厢壁撞去,脑袋“咚”地一声磕到了坚硬的木隔板,眼前一黑,便意识全无。
☆、第123章 第123章 见面不识
“头儿,都解决了。但是跑了一个; 怕是回京城通风报信了; 您看……”
“无妨,让他跑。”
“西边的事呢?”
“也都妥了; 除了您要的人,一个都没留。”
“好。”
……
头好像很痛。
意识好像也在一片混沌中。
陆锦惜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不断的噩梦; 梦里面有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刀光剑影,甚至还有飞洒的鲜血; 以及……
这些模模糊糊的絮语。
是谁在说话?
好吵。
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她努力想要从这噩梦之中醒来,可就像是陷入了一座无边无尽的沼泽; 无论她怎样去找寻,也找寻不到正确的方向。
只是越陷越深; 越陷越深。
直到一点凉意忽然从额头处传来。
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 也让人格外清醒的温度。
陆锦惜只觉得那无边的噩梦就好像是阳光下的气泡一下,一下就被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意给戳破了。
于是她一下睁开了眼睛!
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一片纯黑的衣袖; 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 所以无法看清正前方。
但余光能扫到周围。
是一间称得上是破旧、简陋的小屋。
陈旧的木质墙面; 虽然擦去了灰尘,可依旧能看得出上面朽木独有的腐蚀的痕迹;坑坑洼洼、满布着刀剑痕迹的桌面; 还有歪斜的两只凳子。
其中一只就被她眼前的人坐着。
外面“哗啦啦”地一片响,是在下雨; 而且很大。
她就穿着中衣; 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躺在一张在她感觉来明显硬邦邦的床上,额头上传来隐隐的疼痛感。
那手掌就压着她额头,微冷。
指腹与掌心上都有厚厚的、粗粝的老茧,在她醒来忍不住动弹的时候,轻轻地刮蹭着她光滑细嫩的肌肤。
“醒了?”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那压在她额头上的手掌一提,也顺势带走了那一片遮挡着她视线的衣袖。
原本看不见的那人,也终于被她看了个清楚。
这一瞬间,她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心底深处生出来的,竟不是任何劫后余生或者为人所救的喜悦,只有昔日在保定城里面遭遇一系列奇诡之事……
以及,回城时遇到的山匪!
竟然是他……
那个在保定城的大街上出手搭救过她的男人!
依旧是满脸的络腮胡。
但这个时候,既没有戴毡帽,也没有再穿那一身臃肿得古怪的棉袍,而是将头发绑在了一起,穿着一身简单利落的玄黑长袍。
那一双深邃的眼,直直地注视着她。
没了那一日种种古怪装束的遮挡,陆锦惜终于能清晰无比地看清楚眼前这人强健昂藏的体魄——
就算他只是这般平平地坐着。
宽阔的肩膀,坚硬的胸膛,还有精壮的两臂,结实的腰腹。
若忽略那让人完全看不清他具体五官的络腮胡不看,他整体的线条流畅而有力,蕴蓄着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犹如一头静默的猛兽。
凶悍之余,更让人觉得……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陆锦惜甚至想用“优雅”两字来形容。
“是你……”
她有些艰涩地开了口,下意识地撑起身来,注视着眼前这男子的目光,充满了浓浓的戒备与警惕。
那男子却只坐在床前面,颇有一种大马金刀的气势在。
听见陆锦惜这两个字,他两道凌厉间染着几分风霜之感的剑眉略略一扬,眸底那陆锦惜曾见过的奇异便重新出现了。
他似乎不解:“我?”
“你是山匪。”
陆锦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了,可在这个时候看到这个人,只觉得千头万绪交错在一起,各种想法和猜测涨得她脑仁都发疼。
那男子惊异于她的笃定,笑问:“为什么这么快确定我是山匪,而不是又一次救了你的恩人呢?”
恩人?
陆锦惜心里面冰冷的一片。
若一开始还存有那么一丁点的期许,那在听了这男子近乎于默认的一句话之后,便都崩碎一空,陷入绝望了。
她冷静地看着对方,答道:“一般的山匪没有你们这本事。我到保定之后,手底下的人曾见过你们的人,想跟,但被甩开了;前几日在道中遇劫,那群山匪的本事不比比我的人低。小小一个保定,还不至于同时有两拨这样的人一起出现。更何况,在这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出现在我面前。”
不算很严密,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很敏锐。
毕竟他们也没落下更多的蛛丝马迹了。
男子的眼底多了一点点的兴味,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是前几日遇劫?若我没记错,带你回来之后,你就躺着没醒过。”
“因为下大雨了。”
陆锦惜看了一眼那掩着的门扉,能感觉到门缝里透进来的几许潮气,但无法从这一点缝隙里看见外面是不是还有人,或者说……
有多少人。
那男子没怎么听懂她这话。
陆锦惜便解释:“我的护卫告诉我,在到达京城之前天气都很好,不会下雨。而你们已经打劫了我,既不奸也不杀,必定另有所图,猜来猜去应该是跟盛隆昌有关。所以,九成的可能,你们并没有走出很远,天气变化的原因跟地点没关系。”
“……你很聪明。”男子听完,看了她有片刻,然后点了点头,竟然夸赞了她一句,接着却道,“只是可惜了,我听我弟兄们说,有个给你赶马车的,半路上竟然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