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算是什么难处,只不过,我虽愿当两位小姐的教书先生,可两位小姐不一定愿意请我当先生。夫人常在京城,想必并不知道季某这些年在江南是如何度日。纵季某有心来教,也只怕污了两位小姐闺阁清誉,不敢不据实以告夫人。”
季恒叹了一口气,却是满脸的苦笑。
这一下,陆锦惜隐隐猜到几分。
只是她见季恒的确满面的诚恳,也就没有打断他,依旧听他说了下去。
“父母在那一场大火中没了之后,季某也无缘科举,一路浪荡回了江南,为求生计,却都混迹在秦楼楚馆,为那些风尘女子写词谱曲。此身污名已重,旁人非议已多,只怕非但未将两位小姐教养得知书达理,更误了她们前程。”
季恒半点都没隐瞒,据实以告。
“是以此事,非季某不愿,实需要夫人三思。”
果真是这原因。
陆锦惜是半点没觉得有什么。
一看便知道,季恒是个立身很正之人,谈吐之间也颇有风度和见地,曾迫于生计混迹在秦楼楚馆又算什么?就是书院里那些先生,去青楼招妓的也有不少。
比起这些道貌岸然的人来,季恒已经算难得。
只不过名声上不好听罢了。
她是当即就想开口说“无妨”,只是话将出口时,又犹豫了一下:她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如今这朝代大环境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她擅自做了决定,焉知他日那俩小姑娘会不会恨她?
这一时间,眉头便已皱了起来。
季恒猜她是在考虑,所以只在一旁正襟危坐,却并不出声打扰。
过了有一会儿,陆锦惜才笑起来:“此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似季先生这等高才之士,即便是请到王公贵族门第中当个西席也是屈才,肯答应来教两个小姑娘已经她们的幸运。我虽是个做母亲的,可此事我说了也不算。不如我叫那两个小丫头来,先给先生见礼,再问问她们的意愿。她们若自个儿愿意留下先生,那还请先生纡尊降贵,从此教她们读书明理了。”
“……如此,也好。”
她这解决的办法,实在是出乎了季恒的意料,只觉太不寻常。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不对呢?
这可是敢向皇上进言的女人。
于是陆锦惜唤来身边的白鹭,让她去后院里将薛明璃与薛明琅两个小姑娘带过来,自己则依旧坐在堂中,与季恒说话。
等待的间隙里,季恒沉吟了片刻,又问起另外一件事来:“说起来,科举改制之事,缘起于贵府大公子。季某斗胆,不知薛大公子,如今可拜了先生?”
陆锦惜眼皮顿时一跳,端着茶的手都顿了一下,
这样浅显的台词,她哪里能听不明白?
“我们家大公子本准备送去京中稽下书院了,但的确也还差一个先生。季先生乃是当年的解元,才学惊人。若您肯收他为学生,自然再好不过。更不用说待得他日会试,殿试,您必能榜上有名。如此,您若有兴趣,我也让人叫他出来,来拜先生,请您看看?”
“夫人言重了,季某确有此意。若贵公子不嫌弃,一并拜季某为先生,也无妨。”
季恒是真对这薛廷之感兴趣。
或者说,这是冥冥中的缘分。
陆锦惜略略一想,也就明白其中的缘由了。只是薛廷之那性子,颇有一点捉摸不透,具体他愿意还是不愿意,她也不敢说。
所以此刻也只喊了人来,去请薛廷之。
不一会儿,薛明璃与薛明琅姐妹两个来了。
白鹭早告诉她们是要来看先生,而且预先说过了请她们来看的原因。可她们俩都没怎么在意,一路上都兴奋得不行。薛明璃还算安静,薛明琅却巴不得跳起来,一张笑脸兴奋得红扑扑的。
只是到了堂上,又难免拘谨起来。
两人一道,先向陆锦惜见过了礼。
陆锦惜叫她们起来,又向她们介绍了季先生。
两个小姑娘都很懂礼,规规矩矩又向季恒行了礼,然后便用那两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季恒。
“听说先生是江南科举场上的解元,是真的吗?”
“不错。”
“哇,那先生也去过很多地方了?”
“也不算多,从江南到京城吧。”
“我连京城都没出过呢,先生能讲讲外面吗?我看书上说,江南风光很好,不管是秦淮还是西湖的景致,都是天下闻名,可想去了。”
“江南的风光自然是极佳,尤其是春秋两季……”
问话的是薛明琅,答话的是季恒。
一个活蹦乱跳兴奋得像条小鱼儿,一个沉稳持重那耐心得像是江边一块石头。
维扬地面,千般风情,万种秀美,都在季恒一字一句的讲述之中。论辞藻,论才情,论智思,都足以令人惊叹。
就连见过世面的陆锦惜都听得心生向往,何况两个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小姑娘?
待得季恒讲完,薛明璃面上怔怔,薛明琅更是差点心都飞走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了神来。
也不再多问什么,便直接跑到了陆锦惜的身边,拉了她的袖子,装出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来,还眨了眨眼,似乎试图挤出几滴不存在的眼泪。
“娘亲,季先生这么好,就让他教我们吧,好不好?”
这丫头,怕是误会什么了。
想来是白鹭过去说的时候没有讲清楚,让她们误以为她是对季恒曾混迹在秦楼楚馆有些不满意,所以才这般表现。
陆锦惜忍不住笑了起来,戳了戳薛明琅额头。
“装!还装得一点也不像!”
“先生本就是为你们两个请的,叫你们来便是让你们看看。若你们不介意,季先生也愿意教你们。”
“只是先生选好了,将来可就要认真读书,不能反悔的。你可要想好。”
薛明琅一听,立刻就不装了。
她回头来把璃姐儿也拉到了身边,哼了一声,一副明艳模样:“娘亲你放心,我和大姐都会认真读书的,绝对不会输给弟弟!”
说完还问薛明璃:“是吧,大姐?”
薛明璃能有什么办法?
她是姐姐,但在这些事情上自来都是薛明琅更有主意,再说她也觉得这先生很好,当下并不反对。
薛明琅问,她也就跟着点点头。
季恒就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将军府这两位姑娘,一位贞静贤淑,一位古灵精怪,但竟无一人对他有残的手臂抱以十分冒犯和异样的目光。
心里面,难免有些触动。
他哪里知道?
薛明璃和薛明琅都是长在将军府的。
即便都在后宅,可早些年薛况还未去世时,将军府便有不少军中的将士往来,身上带伤乃是寻常。她们见得不算多,但也不会对此感觉到特别的害怕和诧异。
更何况,姐妹俩心地都不坏,更有陆锦惜提前说过,各自心里都知道轻重,不至于在此刻失礼。
如此,先生满意,学生高兴,事情便这样定下了。
陆锦惜照旧让白鹭带她们回去。
这时候一抬头,她才看见了在堂前等候已有一小会儿的薛廷之。
天气渐渐回暖,但今日的薛廷之,穿得也不算薄。
深蓝的圆领锦袍,加了一圈雪貂毛滚边,给人几分融融的暖意。只是越如此,却衬得他那一张微有棱角的脸更苍白。
面容上依旧带着几分病气,看着竟还不如前两天。
陆锦惜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大公子来了许久,怎也没人通传?外头风也大,赶紧进来吧。这脸色看着,是怎么了?”
“廷之给母亲请安。”
薛廷之走了进来,目不斜视,也没看季恒一眼,便向陆锦惜躬身问安。
陆锦惜叫他起来。
然后他才低眉垂眼,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昨夜温书,一没留神在炕上睡着了,所以受了些凉。但廷之的身体已经好了不少,也不很碍事。多劳母亲烦忧了。”
睡着了也没个丫鬟照看吗?
陆锦惜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只是此刻有季恒在场,到底不好谈在这些内宅中的事情,是以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才谈正事。
“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让你过来吧?这一位是季恒季先生,昔年江南科举场上的解元,本是请来给璃姐儿、琅姐儿当先生的,但季先生颇为属意你。虽说你过不久就要去考稽下书院,但有个先生总也不差,何况是季先生这样的大才子。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科举改制的事情,是个文人都知道了。
有关这一位季恒季先生,薛廷之之前是没听闻过的,但来的路上他却已经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六年前江南科举场上的解元,到得会试、殿试时不可能榜上无名。
他先前本以为,只有薛迟能遇到一个好先生,而他其实不算将军府的人,陆锦惜自也不会花心思为他谋划。
可现在……
眸光闪烁间,薛廷之轻轻地搭了眼帘,却是将心内无数浮动的想法藏起。
他不会忘记自己的计划。
曾想过直接掌控这一位“嫡母”,可后来忽然发现,薛况这一位在传言中无比懦弱的孀妻,浑然变了一个人般。
不是他掌控她,而是她掌控他。
内宅中,他的一切都依附于她存在,不敢有违逆,甚至要被迫向她低头;朝堂上,却是唯一一个虽然危险,但他还能徐徐图之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机会什么时候会到来。
但一位卓有才干且即将踏入朝堂的先生,却是将来看得见的助益。
这一刻,薛廷之忽然感觉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也无法猜透陆锦惜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眨了眨眼,只俯身垂首。
声音低哑,姿态上却是难得地跟着放低:“廷之之事,但凭嫡母做主。”
☆、第111章 第111章 匪患
有一点不习惯。
陆锦惜觉得自己也很奇怪。
薛廷之自来是让她有几分奇怪的忌惮; 她也总觉得这便宜庶子不好掌控; 不像陆氏那三个亲生的孩子一样听话; 所以对他素来有几分不喜。
可现在,“但凭嫡母做主”这种话,竟从他口中出来了。
若不是此刻正坐在堂上,一旁还有个季恒,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但显然没有。
她看了看薛廷之; 沉吟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既然大公子说全凭我做主; 那我便替大公子做个决定; 挑个合适的日子,拜季先生为师吧。不知季先生是否要考校考校他功课与学识?”
“这倒不必了。”
季恒心里面自然有数。
“夫人既然会因为大公子而向皇上进言请命,让皇上为大公子开了特例; 想必大公子之学识才华; 该已经得到了夫人的认可。即便不是天才,也应相去不远。季某能收大公子为学生; 该是捡了便宜才是。”
这话说得很客气。
事实上; 薛廷之的才华到底有几分; 陆锦惜是并不清楚的。只是想也知道; 这庶子心机深沉; 考虑良多; 若自己没什么把握; 也不会向她提出想要参加科举的请求。
所以对于季恒此言; 她也没有反驳。
一口气收下三个学生,不管是对季恒来说,还是对陆锦惜来说,这都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薛廷之没多留。
陆锦惜先打发了他回去,只说待季恒在京中安顿妥当,改日到府中来了,再让他前去行拜师的礼仪。
季恒这里,则是又与陆锦惜聊了一些琐碎。
比如什么时候来府上教书,又在哪里教书,平日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或者季恒这边有没有什么忌讳……
前后也没花多久,两刻左右,季恒便起身告辞。
六年前他为赶考,已经来过京城,但毕竟不是本地人士,如今的住处都是潘全儿帮着找好的。
他自也还要回去再整理一番。
临走的时候,陆锦惜只道:“季先生在京中,若有个什么不便之处,只管差人来将军府通传一声。若是能帮的,敝府绝不推辞。”
将军府是什么门第?
换了是从前,季恒真是想也不敢想的。
他听得出陆锦惜这不是什么面子上的客气话,心里自然有些感动,当下低低地应了一声,才往府外去。
潘全儿本要去送,却被陆锦惜叫住。
他有些疑惑:“夫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陆锦惜道:“季先生才从江南来,生活想必拮据。方才我与他谈的话,你也该听见了。去账房支够了束脩的银钱,给季先生送过去,另帮他料理些琐碎,切莫怠慢了。”
“是。”
潘全儿是知道陆锦惜很看重这一位先生的,自是毕恭毕敬地应了,赶紧跑去了账房,支领了银钱,又追着季恒去了。
陆锦惜就站在中堂外的檐下看着。
春日里,枝头都是新绿。这堂前的松柏,却依旧挺拔苍劲,与周遭的景致混在一起,莫名让人觉出一种奇怪的格格不入来。
到底还是将军府。
她看了一会儿,也想了一会儿,便伸手搭了身旁青雀的手,淡淡问:“车驾备好了吗?”
季恒来访,本是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陆锦惜今早本只计划了要去翰墨轩,找一下印六儿,商量去陕西那边联系一下盛隆昌的事,现在却是耽搁了。
她现在一问,青雀便答:“早备好了,也已经让人知会他了。”
陆锦惜便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回东院重新收捡了一阵,这才登车出门,一路向着翰墨轩而去。
印六儿早等了她多时。
因她过来,这翰墨轩他干脆也不迎客了,只请陆锦惜楼上坐。
她来谈正事,所以也不谈废话,只把盛隆昌的事情拿出来又问了几句,往深了了解一些,末了才道:“你能打听到陕西那一带边关商行的消息,可能联系到盛隆昌?”
“这个简单。”
印六儿往日在京城就是个掮客,黑白两道的关系都通,难免有几个路子广的外地商人。似盛隆昌这种曾经辉煌的大商号,他自然也能联系到人。但问题是……
“您是真想与盛隆昌谈生意吗?咱们远在京城……”
生意往来的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
不是写封信就能成的。
再说了,即便是人盛隆昌不怕,他们也不能说白白就把钱给扔进去了,看也不看一眼。要万一赔个底儿掉怎么办?
印六儿这话说得其实挺隐晦,但陆锦惜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她自己当年就是商场上打拼的,虽然时代不同了,可里面的道道是一样的。任何事情,任何人,都要亲自经手了,接触过才知道。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能坐享其成。
“生意是肯定要谈的,只是我只想出钱,不想出力。这盛隆昌的大名我也算听说过了,留在陕西本家的盛宣老板是个靠得住的。你若能联系,不妨为我打个前哨,联系一番,就说我这里想做边贸的生意。他若有意,约个时间一见。”
陆锦惜斟酌了片刻,这般说道。
印六儿顿时有些惊讶:“您亲自去?”
“我亲自去。”想也知道他在惊讶什么,可陆锦惜没当一回事,反而续道,“只是陕西与京城相距千里,舟车劳顿,我却是不可能亲自前往陕西,跑这么远。最好是他能来京城,或者找个附近的地方。”
毕竟盛隆昌今时不比往日了。
盛宣守在陕西做生意,要往外扩展本就很难。
如今两国议和,最好的还是做边贸。但眼下的盛隆昌,尤其是盛宣这一支,一则不知两国边境是否能稳定,二则没有大笔的银钱,即便看见了商机,想要去做,可也有心无力。
而陆锦惜,便是这心,便是这力。
她递出橄榄枝,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