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阳娿定定地看了云起一会,突然有点可怜他。
是呀,她忘了这是个孝字大过天的时代。仆氏是祖辈,就算云起知道父母死于她手,那又能怎么样呢?他能杀了她替父母报仇吗?
不能。
楚阳娿知道云起年幼时曾经走失过,也是在那次他的父母出的事,想来他那时候就知道凶手是谁吧。
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走过来的。
楚阳娿突然就泄气了,她纠结于云起的行事风格,但她此时却在想,这样环境长大的人,哪里能用自己的思维去理解呢?她不能对他太过苛责。
她想以前她信誓旦旦的爱慕,不过是基于他容貌的迷恋。她其实从未了解过他,更遑论说爱呢?
想到此处,楚阳娿不得不反省自己的行为,实际上她只是将自己的思想,强加在一位成长坎坷的古人身上了,与那些顽固大家长们,没有两样。
云起感受到她陡然变软的目光,猜到她在想什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说:“不必同情我,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云起了。”
“那到了文山,我该怎么面对她?”楚阳娿想到那个不曾谋面的老夫人,头痛。
云起说:“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的云家,没人能奈何我们。”
楚阳娿挑眉,云起一派风清云淡:“做出的事,总要付出代价。正好时间到了。”
楚阳娿了然,云起到底是要为父母报仇的。
此时的文山,云家众人,在得知云起将要携妻回家时,心思各异。
当着旁人的面,大家一派喜气洋洋,待回了自己屋子,便开始谋划起来。
大何氏拿不准老人们的心思,悄悄打发了人去打探。
过了两日,方从蔡婆子的男人那里得来消息,说是长老们的意思,如今大势不稳,云家想要更上一层楼,少不得要为皇上分忧。而如今整个云家,掌权得势的,便只有云起一人。云起手里握着朝廷三分之二的兵权,云家子弟有心上进,却也寻不到机会说和。如今云起回了家来,老人们自然盘算着,跟云起商量将家中子弟放进军中历练。
大何氏听罢此言,心中满意。那云起虽是名正言顺的云家嫡子嫡孙,但因他身上的外族血脉,使得家中老人们一向不甚喜欢。
这两年云起风头越发强劲,大何氏心中不安,生怕因他这般本事,使得老人们对他态度改观,突然就放弃自己的儿子。所幸老人们到底是明白事理的,便是那云起有天大本事,家里也不会另眼相看。
老人们意志坚定,儿孙前途光明,大何氏心里高兴。想那云起闹出天大动静,连皇帝也要给三分颜面,可任他战场拼杀出多少功绩来,最后还是属于她的儿子。这让她心中快慰,连接风宴席也准备的有精神了,甚至巴不得他回来得再早上一些。
却说云起众人,从京中出发,因随从众多,带的行礼也不少,路上走了两月有余,这才到了文山。
楚阳娿头一回到夫家祖宅,本想低调行事,却又知晓云起与族人旧怨,自己到了文山,怕是少不得被磋磨。所以思来想去,她终究把能带上的人手,全部带上了。左右此次回文山必定长住,再者自己也见识过大何氏小许氏等人的为人,那些人最是欺软怕硬,自己若不摆足了排场,被她们小看了,少不得欺上门来找麻烦。
自己三嫁之人的消息,云家上下肯定不会没有听说,她不会欺压旁人,只求无人敢欺。
相比起楚阳娿一路上掰断了指头筹算到时如何行事,反倒是云起自己,很是悠然坦荡。他一路上除了处理万州的快马急报,余下时间只缠着楚阳娿,还当着她的面儿翻看那春闺之物。
楚阳娿是活了两世的人,小黄片儿也是见识过的,脸皮厚实牢靠,怎可能会因瞥见两页彩图而羞耻。反倒是云起,苍蝇一般在她跟前绕了两日,觉她当真毫无反应,这才扔了春闺图,自去跟老军师请教新法子勾搭自家媳妇。可惜身边谋士各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从未研究过女人心,出的主意,全然没有效果,惹得云起脸色黑臭,越发觉得自己这些谋士,并不比他们自己吹嘘那般无所不能。
下面众人被他气势威压,个个缩头藏脑,跟个鹌鹑搬恨不得会隐身了才好。直到入了文山地界,云起这才敛了一身气压,又变成那温文优雅的贵公子来。
楚阳娿一路上看他装神弄鬼,十分可笑。偏又不想让他如愿,这才一直不肯理他如今好了,到了老家,他终于又端起了那副尊贵架子,楚阳娿也才端正了态度,不再当着人面给他脸色,反而要言笑晏晏地,装出一副亲热做派来。
云家众人掐着指头算了好几日,终于等到云起回了家门。
他们虽厌恶甚至提防云起,但现下势不如人,表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所以这接风宴也办得热热闹闹,只苦了楚阳娿,路上颠簸这么久,本就劳累困乏,好不容易到了文山主宅,却连小憩一会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簇拥着,拉去拜见云家各位长辈。
因有内外之分,所以云起去见男性长辈,楚阳娿去了内宅,见的是云家女眷们。
“这几位依次是老太太,姨太太,以及隔房家里的太太们。”
小许氏是嫂子,且在京城与楚阳娿相处过一些日子,于是领着楚阳娿介绍长辈的,便是她。
楚阳娿笑吟吟地,依次行礼,又吩咐丫鬟奉上从京城带来的礼物。
自清雨被处置之后,伺候了楚阳娿十几年的十二个丫鬟,算是一个都没了。眼下提拔上来的,都是古嬷嬷亲自挑选调。教来的。她们刚来楚阳娿身边不到半年,年纪都还小,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好在都是聪明伶俐的,办起事来也算用心。且如今有古嬷嬷和另丁嬷嬷带着她们,规矩比从前要严厉些。她们是大家出来的婢女,一字排开站着,竟然比何家许家那些千金小姐还有派头。在做女眷们行礼不舒服,看楚阳娿便有几分钦羡又有几分不满。
不过不管内心里感觉如何,表面上却还要十分热情。
“回来了就好,是个好孩子。”
老太太太太们,一个个笑容慈祥地端详着楚阳娿,也吩咐身边丫头送下见面礼。
这一圈婶婆姑妈见下来,楚阳娿便头昏脑涨了。
云家因一向只与何家许家联姻,因此家中女眷不是姓许就是姓何,且这些女眷之间,也往往是姐妹姑侄之内的亲戚,模样上头,便多少会有神似。
楚阳娿自诩记性不错,在接连见了三五个长相差不多的许氏大许氏小许氏中许氏小许氏小二许氏等等之后,也察觉与其记脸记身份,还不如记她们身上的妆扮来的有用。
好不容易跟所有的女眷都打完了招呼,才听见仆氏懒洋洋的一声:“坐吧。”
楚阳娿闻言坐下,道一声:“谢老太太。”
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位云起口中杀害了自己儿子媳妇的老太太仆氏。
仆氏年纪很大了,一头的白发不见一根青丝,上面沉甸甸带着赤金双星拱月镶白玉翔鹤梳,前额配着蓝宝石一步七星莲藕抹额,耳侧坠着金边点翠十珠流苏坠。日光一照,金光闪闪,万紫千红。光是看着,都觉头重脚轻脖子乏。
仆氏乃是外族人,相比晋人女性,面孔棱角要刚硬许多。她宅额头,鼻梁高挺笔直,眼窝深邃,连眼珠子,也不是晋人一般存粹的黑。如今的她上了年纪,脸上纵横布满着脂粉藏不住的岁月痕迹。但光瞧这双眼眸和高挺的鼻梁,楚阳娿想,她年轻时也是个十分秀美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少女。
然而时光在她身上刻下太多痕迹,她眼中没有一般年长者该有的平静祥和,反而眸光波动,含着一股藏也藏不住的戾气。
国破家亡,族人被俘地位低下,唯一的儿子惨死己手,想来这般命运的人,永远也无法得到常人的平静安宁吧。
在楚阳娿打量时,老太太也已经发话了,她侧着头,对站在身后的两名少女吩咐:“你们两个,便去给太太敬茶。”
此话一出,房中骤然一静,女人们看了眼老太太仆氏,之后便都把目光集中到楚阳娿身上。
楚阳娿心中一动,没说话,只平淡地看着仆氏。
两名少女已经捧着茶杯,在楚阳娿跟前跪好了。
楚阳娿没有理会她们,只笑着说道:“今日我刚回来,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可没有喝茶的道理。”
“本来你们今天刚回来,我不该把此事提出来。只是我家孙儿年纪不小了,如今膝下空虚,总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道理。赶迟不如赶早,左右今天亲戚们都在,我就做主,帮你纳了她们。”
老太太气势十足,腰杆挺得笔直,身上穿着大红绣金牡丹图,与头上宝石相映成辉。她双手散散握着手绢,放在腹前。这是一个防备兼自卫的姿势。
楚阳娿暗想,这位老太太瞧着身份高地位稳,实际上所有的气势都是硬装出来的。
她虽然坐在中间,但她下首的女眷们,说话坐姿却都是背对着她,显然在这家中,她本人并不受欢迎甚至不受尊敬。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楚阳娿原本想着,云起与云家的恩怨,由得他们自己去处理,自己万不得已不会沾手。至于妾室,她也猜到云家必定会有人不想让她清净,找些女孩子往云起身边塞。但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一来她晓得云起那人有病,就算给他塞个九天玄女在跟前,他也顶多过过眼瘾,摸一把就得吐。二来她现在也看开了,不像之前那样觉得云起要是喜欢上别人,自己就会伤心到死。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已经学会面对现实。
然而不论她如何不在意,也没有办法坦然地任由仆氏侮辱。
今天才是她从京城到文山头一天,云家人都还没认全,老太太就当着这么多女眷的面塞了两个女人出来,直接逼她纳妾,这不是打她的脸是什么?不,她不仅是在打她楚阳娿的脸,而是在打楚家的脸。
楚阳娿有点明白为何有人越是生气,就越是喜欢笑了,因为有时候,真有人有那本事把你给气笑。
所以楚阳娿就当真笑吟吟地看向老太太,轻问:“老太太的意思,云起身份这般低贱,竟然不配生得嫡子,只配与这来路不明的婢女生下个身份低贱的庶子?您身为祖母,这般思想,却是让孙媳妇不甚明白了。”
老太太说云起年长无子,不催她这个名正言顺的孙媳妇,反而急慌慌地塞妾室,这不是明摆着默认她楚阳娿不用生孩子么?
楚阳娿一点都不委婉,对着仆氏这种直愣愣的人,也就只有直白地应对了。
仆氏听了她的话,却气得攥紧了手绢。
在她心中,她的儿孙,那是天下顶顶尊贵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如楚阳娿口中所说的低贱到连嫡子都不配生?
可关键在于,楚阳娿这个名正言顺的正室孙媳妇,她接受不了。接受不了的唯一原因,是因为她不像自己一样,是纯纯正正的仆沣人。她根本不希望这个名正言顺的孙媳妇生下任何一个孙子的孩子,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在仆沣习俗中,跟本就没有嫡庶之分这一套。他们那里,一个男人可以娶好多个女人,这些女人所生育的孩子,地位上是平等的。而他们待遇的差别,就取决于他们父亲的宠爱程度或者他们生母娘家的强势程度。
也就是说,他们心中,不管嫡子也好庶子也好,只要是儿子就就行。
可是这一套,在云家这里却是行不通的。仆氏在云家生活这么多年,多少也看明白了这些。但是没有办法,她希望云起迎娶自己挑选的仆沣女孩,可是老爷子不同意,孙子也不答应,这才不得不另想办法。
好在,晋人有个孝道大过天的规矩。也就是说,自己既然是长辈,那么她说的话,作为孙媳妇的楚阳娿,是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她知道云起一向不爱接触她挑选的女孩子的。但她早就想好了,等楚阳娿做主纳了他们之后,若云起一如既往地不愿意跟她挑选的女孩子圆房的话,她便可以斥责楚阳娿不贤,让她去劝说云起分撒雨露。
至于楚阳娿这个媳妇,她心里也有数。
安国府如何势大,她是不清楚的,但她却知道,楚阳娿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娘家是绝对不会给她撑腰的。
当年老爷子做主给云起定了安国府嫡女,说她乃是世家千金,乃是顶顶好的名门淑女。可眼下看看,她已经是三嫁之身,她相信她的娘家,是早就恨不得将这女儿赶出家门不相来往了。至于自己的孙子云起,迫不得已与她再婚,必然是另有原因,他的心中绝对不会真正喜欢她。能给楚阳娿一个正妻名分已是天大的福分,生嫡子这件事,那是她想都不该想的,一个三嫁女,她孙儿怎么可能碰她?
还有一点就是,今天云家所有亲眷都在,她们的态度她也看在眼里了,一个个即便心中厌恶,也不得不打起笑脸巴结这国府嫡女。自己当着她们的面,却可以轻轻松松地拿捏了楚阳娿,这可是一件极出风头的事。也让那些瞧不起她的贱人看看,自己才是那个直得起腰杆的人。
可惜,她太想当然了,这一切演算,不过是基于自己的臆想。楚阳娿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么好拿捏的人,她跟本不在乎云家众人如何看她。
要说别人家,女儿出嫁了,怕带累家中未嫁女孩的名声,所以不得与循规蹈矩珍惜羽毛。
可楚阳娿的名声已经无法挽回,差不多也打算破罐子破摔了。而且楚家的女儿们,个顶个的命不好,便是循规蹈矩的,也没见哪个有好下场。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唯唯诺诺自找苦吃?
在座众人等着看事态发展,各有心思。
楚阳娿笑吟吟看着老太太,就是不接茶。
两个仆沣少女跪的时间久了,双手已经战战地,连茶杯子都端不稳了。
老太太脸色冷得滴水,沉沉地看着楚阳娿,道:“听闻楚氏乃是名门淑女,如何连个妾室也容不下?传出去,却要说你国公府的女儿善妒了。再者,我是长辈,想给个人伺候孙子起居,你不仅不从,还想顶撞与我?”
“孙媳妇初来乍到,哪里敢顶撞老太太。”楚阳娿皱着脸,假装可怜:“然而媳妇这才刚刚进门,老太太便让孙媳妇给相公纳妾,却是不喜欢孙媳妇?既然如此,便请老太太做主,写一封休书,把媳妇休弃了吧。如此一来,孙媳妇可自归家,老太太想与云起娶个什么妻,纳个什么妾,都凭老太太欢喜。”
“你……”仆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倒是想一纸休书把楚阳娿给休了,但云起的婚事,向来由不得她做主。她要是自己能左右孙子的婚事,楚阳娿哪里还会进门?
她简直看妖怪一般看着面前这个自称她孙媳妇的女子,晋人一向好脸面,她以为楚阳娿即便出身再高,如今也嚣张不起来了。哪里会料到她居然敢这么轻易就把休书不休书的说出来。
可她既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要给自己立威,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老太太道:“你虽是刚到文山进我云家大门,但到底不是初婚大姑娘了。这些年都么有生养,怕是身上有些不妥当吧?我家孙儿不嫌弃你,再次迎了你进门来,你必要更加贤惠才是。至于休书,我且不提,不过是成全孙儿一片好心。”
“孙媳的确不是初婚,当日我千方百计和离,便是不想与你文家牵连太多。可惜你孙子三步一跪,求了我回来的,想来老太太也晓得,孙媳妇我就是心软,这才没有坚持到底……呵呵!”
仆氏敢说她不能生孩子,她也就没有什么和避讳的了,反正今天她就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