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公主捂住脸,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个母后。
大张的嘴巴里没了哭声,眼角滑下的泪水,也在一瞬间止住了。
母后打她,母后为个不相干的人出手打她……
从小到大,母后未曾斥责过她一句,更别说对她动手了,可……可自从那傻女出现,自从她遇到那个傻女,一切都变了,变得让她感到陌生,变得让她难以接受,这究竟是为什么?
“长平……你,你……”皇后嘴角噏动,眸中染上疼惜和懊恼:“母后,母后……”她不知该说什么好,甩出那一巴掌,不是她本意而为,她只是太过失望,太过心痛,才一时没能忍住,挥出了那一巴掌。
慢慢落下手,皇后调整好情绪,叹口气道:“你好好想想吧,想想自个究竟错在哪儿了,母后这就去向你父皇请罪。”音落,她转身出了内殿。
宫里进了“刺客”,而且人数还不少,最为重要的是,那些疑似刺客近乎都是一招被人毙命,此等大事,皇帝没理由不重视。
“太子,老四,你们怎么看?”宣露殿中,文帝端坐于案牍后,目光由宫衍,宫澈二人身上徐徐划过,龙颜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宫衍俊脸冷沉,自打进到大殿,就一直没有出声。
“回父皇,儿臣以为,那些人应该不是刺客。”久不见兄长启口,宫澈面上表情肃穆,朝文帝一礼,道:“先不说宫中戒备森严,就单单那些黑衣人出现在冷宫那样的地方,且几乎全都是被人一招毙命,就明显有些蹊跷。”
稍顿片刻,他再度启口:“还有就是,九表妹又怎会出现在冷宫之中?”
“太子,你没话说么?”
对于宫澈之言,文帝听后,轻颔首,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无波无澜的目光落在宫衍身上,道:“朕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舞儿是你的正妃,若不是有福运,今个怕是已经遭遇不测。”
“那些黑衣人是什么身份,又为何会出现在冷宫,父皇一查便知。”
宫衍不想多言,也觉得没必要在这说些什么,只因他不信皇帝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皇后娘娘请求觐见。”
候在殿外的小太监躬身步入大殿,向文帝禀道。
“宣。”
文帝眸光微闪了下,然后颔首。
小太监退出殿外,很快,皇后神态端庄恭谨,从殿外走进,行至殿中央一语未发,直接跪在了地上。
作为皇帝身边的老人儿,李福可是极有眼力见的,看到殿中央这一幕,他没等皇帝发话,就招呼殿内伺候的宫人齐退出殿外,顺便将厚重的殿门从外合了上。
“皇后,你这是何故?”
殿内灯火明亮,文帝注视着皇后,出口之语舒缓,乍一听之下,是无丝毫情绪在里面,但只要稍加琢磨,便不难听出其中蕴含的不满。
皇后抬起头,正要回话,却在看到本应已出宫回王府的皇儿,这会儿竟在这大殿一旁站着,立时,心神为之一晃。
女儿做错事,她不想让赖以为傲的儿子知晓,不想他因这件事,在太子面前抬不起头。
虽说太子与他们母子三人有着至亲关系,可她就是不想儿子受委屈。
基于此,她在猜测出冷宫那边发生的事,多半与爱女有关后,就没多留儿子陪在身边说话。
熟料,该来的,躲是躲不过的。
稳住心绪,皇后看向文帝,一脸痛色道:“皇上,臣妾自请废后!”
音落,她跪伏在地,低声啜泣不止。
宫澈眸光微动,一股不好的预感,刹那间窜上心头。
难道,难道冷宫中发生的事,与长平有关?
他心里如是想到。
长平公主性子骄纵,身为她的嫡亲皇兄,宫澈比谁都清楚,因此,但凡两兄妹碰到面,他都会温言规劝两句,奈何长平公主回回都是以撒娇应对,宫澈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笑着摇摇头,想着:或许年岁再大点,皇妹的性子就会转好,再者,有母后在旁教导,总不会越长越歪,无法无天不是?
想法是美好,但现实却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先是无缘无故撺掇小九几个,一起欺负纯真至极的九表妹,接着又和四舅父家的薇表妹起冲突,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无不折损母后颜面,让后宫中那些女人凭白看了笑话不说,且将云府得罪的不轻。
然而,令他最没想到的是冷宫事件,竟十之八九也与那骄纵的皇妹有关。
没于袖中的大手微微收紧,宫澈竭力保持镇定,就听到文帝轻浅,却不失威严的嗓音响起:“皇后,你何错之有,要自请废后?”深不见底的双目锁在皇后身上,龙颜上的表情依旧如水平静,不见起丝毫波澜。
“冷宫中的那些黑衣人尸首,都是,都是长平宫里的护卫……臣妾有罪,是臣妾没管教好长平……”
文帝神色一凛,截断她的话:“皇后的意思是冷宫那边发生的事,是受长平指使的?她为何要那么做?”心里虽已有底,但他就是想听皇后亲自说出口。
“回皇上,确实是长平指使的,至于缘由,多半是因为前些时日御花园中发生的那件事。”既然瞒不住,索性直说,兴许这样能帮那骄纵的丫头减轻些惩罚,皇后心里是既担心,又害怕,担心皇帝一怒之下,严惩长平公主,要真这样的话,由不得她不怕。
再怎么说,那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就此毁掉一生?
“长平撺掇小九几个欺辱舞儿那丫头,被你惩戒后,对舞儿怀恨在心,所以决定下狠手,除去那丫头解恨,呵呵,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身为皇室公主,她如此行为,不光令整个皇室蒙羞,就是朕,也甚感寒心。”
性子骄纵,他尚可接受,但小小年纪,心思就已经这般歹毒,成年后还如何得了?
皇后脸色微白,她清楚意识到文帝动怒了,且对她的长平失望至极,思及此,她边低泣边磕头道:“皇上,都是臣妾的错,都怨臣妾没教导好长平,您要治罪,就治罪臣妾好了,长平她还小,您就宽恕她一回吧!”
文帝沉着脸,凝视她没有说话。
“父皇,长平做出这等错事,与儿臣这个兄长也脱不开干系。”宫澈心酸不已,从小到大,他未曾见过母后这般伤怀,惶恐过,行至殿中央,他掀袍跪倒在皇后身后,身子挺得笔直,一脸自责道:“要是儿臣多尽些为兄职责,长平兴许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但是,长平毕竟年岁尚小,是非观还不是很强烈,才难免做错事。父皇,儿臣知道您对长平甚感失望,您要惩处她,儿臣无话可说,可是作为兄长,儿臣请求替长平领罪!”
皇后抬头,眼里清泪滚落,看向文帝道:“皇上,澈没有错,一切都是臣妾的错,您就废了臣妾的后位吧,宽恕长平那孩子一回,皇上,臣妾求您了!”
“太子,你觉得朕该如何惩处长平?”深邃的目光自皇后母子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抿唇不语,神色冷峻的宫衍身上,文帝问道。
“父皇英明,自有决断。”
宫衍启唇,淡淡回了句。
文帝端详着他,半晌,方挪回目光,重新看向皇后:“以长平的罪责,朕就是将她贬为庶人,都不为过,但她变成今天这样,身为她的父皇,朕亦有脱不可的责任……”好一番自省后,对长平公主的惩处,终于自文帝口中道出:“一切用度减半,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洛阳行宫半步。”
他后面的话尚未出口,皇后跪在地上的身子就已经摇摇晃晃,然,心里再难过,再不忍,她也没得法子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洛阳行宫?先不说那里生存条件如何,单单就路程而言,距离建康最起码有七八百公里,长平那小身板一路舟车劳顿,能平安地撑到那里么?话又说回来,就算长平能安然抵达洛阳行宫,可就那里面的条件,再结合吃穿用度减半,她要怎么活下去?
皇上这是……皇上这是彻底厌弃长平了么,从而将她远远送离皇城,由着她在外自生自灭,终了,死在行宫之中?
泪如泉般涌出,皇后强撑着精气神,叩谢皇恩:“臣妾谢皇上宽恕长平!”是啊,此刻她只有谢恩,否则,落在那孩子身上的惩处,恐怕更为沉重。
她得看开些,必须得看开些,比之被剔除皇室族谱,贬为卑贱的庶人,这样的结果于长平来说,已经很好。
“皇后起身吧!”
文帝轻抬手,道了句。
皇后再次谢恩,然后缓慢从地上站起,熟料,没等她站直,整个人身子一晃,随之眼前视线模糊,便朝地上倒去。
“母后……”
好在宫澈就在她身旁跪着,见此情景,忙伸出手将人接住:“母后,您醒醒,您醒醒啊!”
“老四,即刻送你母后回丽宛殿,着太医过去瞧瞧。”皇后晕倒的一刹那间,文帝眼里闪过一抹焦色,虽转瞬即逝,但这足以看出,他还是蛮看中皇后的。也是,如若他对皇后无情,后宫那些嫔妃怕是早已兴风作浪,搅得他何来精力一心料理朝政。
宫澈应声是,跟着就抱起皇后,疾步出了大殿。
自始至终,宫衍站在一旁,身形稳如山,一动不动,冷眼旁观着,这样的他,令文帝不免心中生疑,同时觉得他有些凉薄了!
毕竟这么些年来,皇后待他和老四并无甚差别,更何况,皇后还是他的嫡亲姨母,即便因云府九丫头的事,对皇后生出些不满,可长平已被他这做父皇的降罪了,他怎就依然面不改色,冷眼看着皇后晕倒,不上前不说,连关心之语都吝啬给出一句。
在他心里,难道就没有半点亲情?
“父皇这若无事了,儿臣便就此告退。”住到洛阳行宫,用度减半,想着就这样让他放过,那是不可能的事。
看来,他得下去做些安排了。
“慢着,父皇有几句话要和你单独说。”殿门被李福从外再度闭合上,文帝起身从案牍后走出,而后缓步步下一阶阶汉白玉铺就的台阶,待他在宫衍不远处站定后,这才启口道:“长平是有错,但说到底,她也是你的皇妹,再者,舞儿那丫头只是受到些惊吓……”
宫衍与他目光对视,冷若寒星的眸中染上一丝讥讽:“皇妹?她是我皇妹,是皇家公主,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谋害我的女人?”皇帝一怔,他真得琢磨不透宫衍的心思,明明没见过几面,先是突然向他请求下指婚圣旨,接着一次又一次地维护那传言中的傻丫头,这其中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好吧,那丫头即便不是个傻的,可这也不至于让他一个堂堂太子如此维护,如此上心吧?
女人,好女人,作为男人对其疼宠一些,甚至于付出那么一点儿女之情,但却绝对不能太过上心,要不然,整日沉浸在女儿香里,还如何一展抱负,行大丈夫所为?
尤其是对一国储君而言,他更不能为个女人,忘掉自己肩上的重担,忘掉自己的职责。
“衍儿,那些个死在冷宫中的护卫,几乎全是一招毙命,你觉得这会是谁做的?”文帝目中神光幽邃,注视着宫衍的星眸,一字一句道:“要说与舞儿那丫头无关,朕是不信的。”
宫衍神色冷凝,启唇道:“有关无关,那又如何?”
“若无关,她一个智商有缺的弱女子,又为何能逃过一劫?”文帝挑眉,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却什么都没看出,不由又道:“反之,你不觉得她藏得太深点吗?”无关的话,又是谁杀死了那些护卫,而她怎就没事?有关的话,那么那丫头着实不容小觑,不光骗了天下所有人,就连其父也一起骗过了!
鉴于此,再让她做衍儿的正妃,还合适吗?
敛起心绪,文帝用商量的口气道:“大婚日期将近,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宫衍眸色疏离冷漠,言语却坚决无比:“舞儿是我求娶的,是我此生认定的妻子!”
文帝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既然你能对一个外人如此上心,为何就不能对自己的亲人好点?你母后待你如亲子,刚才她晕倒,为何冷眼看着,不上前……”宫衍眸色生变,一抹恨意迅速自眼底划过,截断他的话,道:“我母后早已仙逝,父皇该不会忘了吧?”
“衍儿,你……”他只是不想这孩子太过薄情,不料,却被误会忘掉了他已逝的母后。
多年过去,红颜枯骨,他何曾忘记过那一抹秀美娴静的身影?
何曾忘记过她的一颦一笑?
倘若不是为给他竭力生下皇儿,生下他们的孩子,她保住一命不是难事。
去了,留下孩子,留下他,她就那么撒手去了!
抬起头,文帝逼退眼底的湿意,待情绪稳定,这才将目光落回宫衍身上:“皇后是你亲姨母,老四是你的亲手足,衍儿,父皇不希望你太过薄情,你知道么?”
“薄情?我薄情?”宫衍后退了两步,嘴角忽地掀起抹苍凉的笑:“父皇信人有前世今生么?”清冷的眸光渐变空洞,他喃喃道:“反正我是信的,前世,我以真心待人,却落得被亲情背叛,父皇,你知道么?前世的我好惨,被人泼脏水,被人毒瞎双眼,被人灌哑药,就这还不算,他们残忍到竟砍断我的四肢,将我的残体挂在树梢上……”
空洞的双目慢慢的恢复清明,但里面却蕴藏这太多的恨与痛,他眼眶泛红,注视着怔愣在原地,满脸惊愕,说不出话的文帝:“我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记忆中,他没有落过一滴泪,就是嬷嬷当年咽气的时候,年幼的他,也只是把满满的不舍和悲痛压在心底,在嬷嬷恳切的目光下,嘴角硬是扯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定定地看着嬷嬷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用心,用关爱照顾他的嬷嬷永远离开了他,他有看到她紧闭的眼角,一滴残泪顺着枯瘦的脸庞滚落而下。
嬷嬷还是放心不下他啊!
所以,再悲痛,再想落泪,他都忍着,都拼命忍着,好让嬷嬷走的安心。
然而,这一刻,他却忍不住,忍不住想落泪,只因他满腹辛酸,满心痛楚。
文帝被吓住了,被宫衍泛红的眼眶,被他眼里的湿意,被那涌出眼角的泪吓住了!他的太子哭了,出生时都没“哇哇”大哭的皇儿,此时,泪水一滴一滴滚落,在他对太子的了解中,这孩子真的从未哭过,从未掉过泪,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胡乱说一气也就罢了,怎就,怎就还……
“衍儿,你最近是不是做噩梦了?”这是他的皇儿,是他最喜欢,最疼爱的皇儿,是他和馨颖爱的见证,看着孩子眼里的恨与痛,他的心似是被利刃剜去了一块,好痛好痛!
宫衍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目中神光转回清冷,一字一句道:“父皇,我也希望是噩梦呢!但它实在是太过真实,所以,为了不再次遭遇背叛,我宁愿一生凉薄!”说他凉薄?那也要看对谁了!
文帝嘴角噏动,然,久久未道出一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宫衍转身,朝殿门口行去。
寂寥怆然的背影,刺得他眼睛生痛。或许,或许衍儿说的那些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吧?不,他不允许那些事发生,不允许他的太子会落得那般凄惨的处境,会生生痛死,是哪个,究竟是哪个要对他的太子,对他的衍儿行那等恶毒之事?
梦,噩梦,那些都是衍儿梦到的。
真心待人,却被亲情背叛?
亲情?
这亲情也包括和他之间的父子情么?
难不成,难不成他这个做父皇的,也有可能伤害到自个的儿子?
文帝心中一紧,身形随之不由晃了晃。
免遭亲情背叛,所以衍儿宁愿一生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