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迟一愣。
“胡闹!”随即,他皱眉道,“你既已有主,为何还这样做?如果你因为私情而让潇妃为此受连累,你以死谢罪都不够。”
映红已经习惯慕迟的冷淡疏远,然而她求娘娘救命,也是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可慕迟却完全不领情。再加上她心中觉得自己愧对娘娘,竟然就这样红了眼眶。
慕迟心中复杂,他又觉得映红这样做实在对不起如此对她好的潇妃,又担心她因此被连累受罚。
又一打听,才知道潇妃没有让映红将这件事情上报给影卫阁,算是保下了她。
其实慕迟并不怕死,他更不想让其他人因自己受牵连。他又卧床一个月,伤才渐渐好。
下人有自己的人际网,他很快就听说了这段时间的风起云涌。
顾嫔得知潇妃将他带走,立刻大发脾气,并且将所有的可疑都指向潇妃,在皇帝面前闹了好几次,想让皇帝惩罚潇妃。
然而不知道潇妃到底怎么在这之中周旋,最后皇上既没有追究顾嫔,也没有惩罚潇妃,就当这件事情过去了。
可是事情过去了,两人的梁子却结下了。
慕迟不知道为什么潇妃要蹚浑水,难道她真的只是好心,听了映红的话便去救一个毫无关系的下人?
不,这种善良的人又没有家族背景,不可能坐到妃位。
可是慕迟又想不出其他的原因来。
他想,潇妃用和顾嫔撕破脸皮救下了他,怎么也会召他一次吧?
结果慕迟来潇妃宫里两个月,都没有人找他。所有人都像是把他遗忘了一样,既没有让他恢复影卫工作,却也记得送饭过来,没有人管束他。
这么重的伤,正常人躺几个月都是正常的。然而影卫耐痛,慕迟在第二个月就受不了了。
这一日,苏叶正在小厨房忙着指挥宫女着给江时凝弄小食,她忙了半天,提着食篮往回来,一眨眼的功夫,一个黑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把苏叶吓得向后退了两步。
“大胆!你,你——”作为潇妃府里掌权的大宫女,苏叶刚想怒斥,却认出了慕迟,顿时按压住火气,“原来是你,你现在能下地了?”
江时凝救回来的人,她也不好说什么重话。
慕迟点了点头。
“潇妃娘娘何时召见我?”
听到这话,苏叶怒意渐收,她上下打量了他一圈。
“娘娘平日忙得很,怎么会有时间召见你?”苏叶笑道,“怎么,才死里逃生就呆不住了?”
慕迟心里腹诽,后宫妃子除了刺绣就是缝补东西,等着皇帝临幸,每天闲得要命,怎么就没时间见他了?
但是表面,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只是觉得,救命之恩,应该当面感谢。”他低声说。
听到这话,苏叶冷笑一声,“你的确该感谢。娘娘为了救你差点把自己也扯进这堆烂摊子里,幸好皇上英名,不然你几条命都不够换的。”
慕迟没有对她的冷意产生什么意见。于他而言,苏叶这样的才是对的,各为其主。像是映红求潇妃救他,就显得有点没有职业素养。
看着眼前这个人不说话,态度还算不错,苏叶这才火气消下去点。
“行了,我一会去问问娘娘,你回去等着吧。”
“谢谢姑姑。”
这一边,苏叶将小厨房做的小食都放在桌子上,江时凝一旁看书。
“娘娘,小厨房刚做的甜点,您来尝尝吧。”
江时凝翻过一页。
“没胃口。”
古代把美食吹到天上去,也比不了现代的食物。江时凝水土不服,这么多年了什么都习惯了,只有一个倔强的胃无法认输。导致她这些年来都吃得很少。
苏叶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娘娘,那个影卫……您要召见吗?”
“怎么了?”江时凝放下书,抬头问道。
她对这个慕迟很感兴趣,尤其是他的品行高尚,宁折不屈。这种品质在影卫身上很难得——或许他们面对敌人会紧闭牙关,但却会百分百执行主人的命令,比如,顶黑锅。
一个不愿意委曲求全的影卫,有意思。
苏叶将刚刚的事情一说,江时凝笑了笑。
“我还以为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得躺几个月呢。”她说,“既然他已经下地了,那就让他来见我吧。”
“是。”
苏叶出去了。
过了一会,苏叶回来,道,“娘娘,人带来了。”
江时凝抬起头,就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影卫制服的男人跟在苏叶身后走进来,她还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慕迟就已经跪了下来。
“属下感谢娘娘救命之恩。”他声音低沉地说。
江时凝将书放在桌子上,注视着这个男人的背,那黑色的衣服掩盖住了多少伤痕。
“抬头。”她说。
听到这话,慕迟缓缓地抬起头。
洗去血污,竟然是个眉目冷峻、鼻梁挺拔的男人。
江时凝轻轻一笑。
慕迟本来虽然抬着头,但是却一直垂着睫毛。结果听到这一声轻笑,就如同被猫挠了心尖,痒得厉害。他忍不住抬眼看了过去。
就这一眼,男人便愣在原地。
眼前这位潇妃,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魅惑人心。本来是祸国殃民的长相,可她偏偏眉眼间又有冷淡疏远的色彩,犹如雪山天莲,气质纯粹。
“大胆慕迟!”苏叶顿时皱眉。
慕迟对上她的目光,就这样看呆了,竟然一动不动。直到苏叶怒斥,他才慌张低头。浑然不见之前猜测此事时的懒散和不经心。
“无妨,苏叶。”然后,他听到潇妃说,“本宫长得美,本宫是知道的。”
“娘娘。”苏叶顿时无奈。
江时凝的手背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她手指修长,手腕纤细,落下的衣袖露出那一点点白皙的手腕,竟然让慕迟感到无措,都不敢再抬头去看。
“苏叶说你要见我,有什么事情吗?”江时凝开口。
慕迟低着头,嘴唇张张合合多次,却早就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属下……属下只是想知道娘娘是否有什么安排。”他低声说。
“我没什么安排的。”江时凝觉得他有趣,笑了笑,道,“你安心养伤,等好了之后,留在我这里或者你想回影卫阁都行。”
“属下愿意为娘娘效命。”慕迟立刻说。
“好。”
……
慕迟回去之后,开始晚上睡不着觉。
他本来想问江时凝为什么救自己,可是一见着她,忽然慌乱得不行,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之后,他人已经回来了。
又养了一个月的伤,慕迟发呆的次数明显增多。他总是动不动就想起潇妃,时间变长并没有磨灭这一切,却让他更加想要见面。
仅仅三个月后,慕迟就恢复了自己的影卫工作。他是被这个宫殿主人亲自带回来的,所以一直在外面边缘化的慕迟,莫名在宫殿内被众人摆在一个很尊敬的位置。
正常的影卫只能在外院守卫,可是因为潇妃宫里管理所有影卫的人是他的师妹映红,又加上自己被潇妃亲自带回来,所以除了夜晚之外,慕迟可以在江时凝日常活动的地方轮值。
他看着江时凝每日看书、练书法、画画、弹琴,偶尔在庭院的池边坐一会儿。最近皇帝比较宠信顾嫔,顾嫔又和她对着来,自然死活都拦住皇帝不让他来。
可是看起来,江时凝和那些深宫怨妇不同,她很享受自己一个人的平静时光。
当慕迟以为江时凝就是一个如此清冷的性格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来看望她了。
慕迟第一次看到江时凝笑得如此真心,就好像她和其他人的时候都有一层面具,唯有和景渊景轩相处时,江时凝才是她自己。
慕迟心中并无他想,他只觉得现在的生活相比于过去,简直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区别。怪不得其他影卫和下人都喜欢在潇妃宫中做活,因为江时凝为人很好,从来不苛待下人,在她身边,有时会忘记这是风云翻滚的皇朝,只会让人感到平静和满足。
慕迟其实很容易满足,他对死亡没有什么感觉,对生存也没有什么期望。现在的生活已经让他满足。他那时还不明白自己对江时凝的感情是什么,或许有被拯救的感激,也有惊鸿一面的惊艳。
只不过,他想,自己的影卫生涯能一直陪着她就好。
可惜,想要在后宫中寻求安稳,是不可能的事情。
几个月之后,有人‘偶尔’在清扫慕迟原先在影卫阁中的住处时,找到了顾嫔丢失的手镯。这件事情同时被顾嫔和江时凝知晓,一方大喜过望,一方开始努力想办法翻转局面。
“我真的没有偷她的东西!”潇妃宫殿内,慕迟跪在一边,面色苍白道。
“我知道。”江时凝沉声说。
她原先还真以为东西是顾嫔丢的,现在看起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娘娘,您之前力保慕迟,如今如果他偷东西的事情被坐实,恐怕我们都得遭到牵连。”苏叶焦急地说。
江时凝还没出声,听到苏叶的话,慕迟的脸又白了几分。
“属下愿意以自杀来证明清白!”他一字一顿地说。
在这种焦急的时候,江时凝却笑了笑。
“你死了,就坐实你做错了事情。”江时凝说。
“要不要将此事告知景渊殿下?”苏叶问。
江时凝摇了摇头。
“后宫妃子的事情,告诉他能有什么用?”
她一低头,就看到面色苍白没有血色的慕迟,她以为他在害怕,便安慰道,“你放心,你既然没有做这件事情,我就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
慕迟没有出声。
直到苏叶又出门打探消息,江时凝看到他还跪着,便说,“起来吧。”
她低头喝水,却听到一个别扭的,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不是怕自己出事。”
江时凝抬起头,看向慕迟。
“什么?”
慕迟轻轻侧着头,不肯去看她,只是小声辩解道,“我不怕他们。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江时凝一愣,随即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她声音温和地说,“你是一个有傲骨的人,不怕死亡,只是怕牵连他人,对不对?”
慕迟低着头,胡乱地点了点。
他感觉到江时凝站了起来,来到自己面前。然后,一只葱白的手伸过来。
慕迟一愣,他抬起头,猝不及防地跌入了江时凝含笑的目光。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对他笑。
慕迟呆呆地伸出手,被江时凝拉起来。
“你有骨气,我也有。”江时凝轻轻笑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动我的人,这件事情你无须再管,由我来了结。”
之后,江时凝果然如她保证的那样,四处周旋、用人脉寻找线索。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这场阴谋。
原来偷玉镯的竟然是皇后的人,她本来刚开始只是想借由头发难顾嫔,却因为低估了顾嫔家族支持的重要性,没有动得了她。
皇后正恨得牙痒痒,没想到江时凝救下影卫,她立刻又派人将镯子放在慕迟原来的屋里,以为就算不对付顾嫔,搞掉江时凝也是好的。
可她没想到的是,江时凝的人脉极广,甚至很多不是她的下人都因为曾经被她照拂而主动帮忙。
江时凝将此事告知顾嫔,两人虽然已经互相看不过去,但是皇后更难对付,不能让她坐收渔翁之利,便将此事不了了之。
因为这件事情,江时凝和慕迟直接似乎也有了一些共进退的战友感。
慕迟觉得江时凝很特别,这不是因为她的长相,而是因为她的性格。
在后宫里,宠辱不惊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江时凝,她不论面临何种处境都如此淡然且给人安全感,慕迟被她庇护,内心更是已经被她折服。
然而这也是江时凝对慕迟刮目相看的原因。她觉得慕迟的个性在影卫和下人之中都太少见了。尤其是影卫,从幼时就开始被洗脑教育,慕迟如今仍然有自己的人格和底线,实在令人吃惊。
江时凝知道如果为了任务安全,她应该就此和慕迟拉开距离。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忍不住。
有时江时凝知道他在守卫,便会唤出来偶尔聊几句,他的一些见识和想法是远超宫中皇子的。
他们也曾经就论慕迟被冤此事聊过。
慕迟全心信任她,竟然脱口而出三个字——
凭什么?
他努力长大、在非人的训练中活下来。影卫阁磨去他对生的向往,让他不畏生死,随时最好为守护之人牺牲的觉悟。
好像他活下来,就是为了给别人而死一样。慕迟认了,他想要做好一个合格的影卫。
可是,他们不仅要他的性命,还要他仅有的尊严和清白。
凭什么?
慕迟被打的那三天,他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从未想过反抗的他,忍不住开始怀疑,他为什么要为这些人付出生命。可他无法摆脱。
这一天,慕迟也问向江时凝这个问题——凭什么?
江时凝沉默,她回答不出来。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铁秩,人只能由出生论人生,有一些人生来富贵,可以随意践踏他人。可是有的人只能苦苦挣扎,活下来已经拼尽全力,却会因为对方的一句话而被毁掉一切。
江时凝说不出来,真相实在是太无力和不公平。
慕迟给她一种鲜活的感觉,他有着一个很珍贵的灵魂,在这个时代里显得如此不同。
有时,江时凝甚至觉得,慕迟就像是她的另一面。因为慕迟所有的质问,她也同样质问过。她的人生和慕迟一样,渺小如灰尘,在庞大的世界中动荡无依。
偶尔与慕迟交谈,让江时凝的心中似乎也有些慰藉——原来这世界中挣扎着想要摆脱桎梏活下去的,不只有她,还有他。
两人虽然寥寥交流,可是之间的关系却在莫名迅速地熟悉起来。
哪怕不说话,江时凝知道慕迟也在院中,便会勾勾嘴角。
然而慕迟却没有江时凝那样安心。他有点心神不宁。很多跟妃子或者皇子时间长的影卫,都会被赐印,以此确定主人,以后不会再更改。而没有印的影卫,则是属于皇宫和皇帝的。可是他转眼已经来了半年,也和近身暗卫一样轮值,江时凝却从来不提这件事情。
他每天都希望江时凝会提这件事情,可是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一天,慕迟实在是忍耐不住了,他去找映红,询问这件事情。
“主人不赐印。”映红对他说,“整个潇妃宫里的影卫都没有赐印,主人似乎不太喜欢。”
一般影卫也不抛头露面,江时凝不赐印,别人也管不着。
听到映红这样说,慕迟心中既松了口气,又有点低落。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映红却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师哥,我有话问你。”
晚上,映红在轮班之前找到慕迟。
“什么事情?”慕迟正在屋里褪去黑色的影卫外袍。影卫男女一起训练,不分性别,所以他一点都没有避讳。
映红欲言又止。她屏息确定周遭没有人偷听,这才低声说,“你……你是不是对主人有好感?”
慕迟大惊,瞪向映红,厉声道,“你疯了,竟然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小心让我们都引火上身!”
映红抿了抿嘴唇,只是说道,“我只是提醒一下你,你表现得过于明显了。你这样下去,才是让主人引火上身。后宫女子和你一个男影卫私下聊天,如果被人看见怎么办?”
慕迟说不出话来,而映红已经离开。
他颓废地坐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刚刚的怒火就像是被人戳破一个秘密般的恼羞成怒。
慕迟似乎这才恍然冷静下来。他过去的那段日子实在是过得太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