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我问你一件事儿,行不?”
“啥?”
“为何村里人说,没有阿泰带着不敢进山,进了山就是个死呢?”
“因为山里凶啊,凶得不得了!”
“凶?”
“百兽成群,人弄不过它们!进去就被吃掉!”
“哎?……成群结队也不敢吗?”
“不敢。”四奶奶咂咂嘴,脸上现出诡秘的神情。“十年前头,还是敢的。那会子,李家庄这一带也有不少猎人哦,三天两头进山弄点野肉吃。后来就不敢啦!”
她太会吊胃口了,严锦的注意力完全被她吸了进去。“为啥?发生了何事?”
“猛兽下山吃人,十年前!”四奶奶轻描淡写地说。又喝了一大口蜂蜜。
“下山吃人?”
“嗯,老虎,熊,狼,这些东西全都下了山,夜里摸到人家里去,吃人!”
“啊!不……不会吧?”
“是真的啊!”四奶奶吸吸鼻子,“王寡妇家男人就是被吃掉的嘛。她那会子还小哩,才十三岁吧,童养媳,刚圆的房,男人当晚就被熊吃掉了。早上起来只剩半个屁股丢房间里。”
“啊!”严锦浑身一颤。
“还有村外的一个庄子上,叫江员外的,也被吃掉的。老虎咔嚓一下啃掉了头。许多人瞧见了。”
“天啊……”严锦怔怔地说,“然后呢……政、朝廷不管吗?”
“管呐,死了十个人,县衙派了捕快下来查,也被老虎吃了。他们就派兵进山打虎,更是吃得一个不剩!凶得要你相信!”
“然,然后呢?”
“然后啊,进山的猎人也都被吃了。这样子下去不行啊,人要光了!就有人来我这儿求。我那会子法力还轻,没得到一点神示,没办法。他们后来不晓得求的谁,得到一个法子。”
“哦?”
“嗯,说是要送十个童男童女敬山神。当时,村里人都怕疯了,说送孩子就送孩子吧,不然每天还得死人。所以,就从八十多户人家里头抽签,选出十个娃,送进山去了。”
“啊!这……”
四奶奶喝了一口蜂蜜,抹了一下嘴巴,“我的小孙女,到我腿弯子高,水灵灵一个娃,懂事得不得了,成天奶奶前奶奶后啊绕着我转——也被抽中了啊,才八岁。被拖走的时候啊,我老婆子心都碎掉,我求他们让我老婆子代她去吧,不行,他们说不行,一定要童男童女。就把人拖走了。”
严锦惊恐无措,眼泪不知不觉滚下来,“啥……怎么能这样?”
四奶奶拍拍她,“也是那孩子福寿短啊。你别说,那么一整,天下就太平了。山神吃到供奉,凶兽一个都没再下来。我们这些人啊过的是那些孩子的寿!”
严锦浑身僵冷,心头硬梆梆地凝固着。
“不过,打那一弄,就没人敢再进山啰。”四奶奶似要安慰她,笑了开来,“你男人不一样。他天生神力,一拳头能夯碎千斤大石头,他怕啥?远近都晓得他呀!以前县老爷请他当官,他不肯去哩。”
严锦张了张嘴,“……”
“娘子,要不要也来点蜂蜜吧,好喝得不得了。”四奶奶突然一笑。
“……啊,不了,我不喝。”
“不要客气。家里还有杯子呢。”
四奶奶终于想起了自己主人的身份,进屋掏出一只瓷缸子,在河里荡了荡,也冲了杯蜜水招待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严锦:刚把鸡屎扫进河,又去洗了缸子……作者你是故意的吧?
塔:喝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第10章 锦娘
四奶奶家的邻居是张兰芳。
她性子泼辣,是个能上天入地的女豪杰。生得五短精悍,脸庞黑黑的,极爱笑。
笑起来爽朗又温暖。
——她见严锦在四奶奶家,也凑过来拉家常,喊严锦“细妹子”。
严锦真心想结交她,回称“兰芳大姐”。
三人家长里短,相谈甚欢。中午一起吃了烤地瓜。
气氛正好,来了个煞风景的王水娣。
穿一身杏色裙子,罩件茶花大褙子,袅袅婷婷从坝上摇曳过来。口中嗑着瓜子儿。
到了地方,没骨头地往树上一靠,一张嘴就找抽:“哟,今儿大美人咋跑鸡屎坑里来了,不嫌臭啊?”
四奶奶气得直摇头,指着她说:“你啊,二十老几啦,好好做人吧,不要弄得自己比鸡屎还臭。你也算是苦瓜命,你看看谁可怜你!”
王水娣扭刮着下巴说:“我要哪个可怜!哪个比我过得好!要吃有吃,要穿有穿!”
张兰芳蹲在地上挑荠菜,板着脸说:“你没事死这边来干啥了?刚刚不是两个恩客往你家去了吗?”
“啥恩客不恩客,我家又不是窑子,嘴里别放屁。”她吐掉瓜子壳儿,斜着眼说,“人家现在都看不上咱啰,有新想头啦。”
她的眼尾勾着严锦,充满暗示意味地贱笑着。
似乎生怕大家不明白,又干脆挑明了说:“自从阿泰家的来了村里,哈,整个村的男人夜里都困不好觉了!刚刚元庆和李俊还跟我说呢,那个周泰的艳福连皇帝老子也比不上,快嫉妒死他们了!”
严锦气得直哆嗦,不客气地说:“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抓一把鸡屎塞你嘴里!”
她脸红通通的,口吻强硬,目光却狠不起来。
明显没跟人吵过架,像一个想横又横不起来的孩子。
张兰芳和四奶奶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悍气全开帮她的腔,“没错。这张粪坑臭嘴就是要拿鸡屎填住,看她喷不喷得出来!”
王寡妇满脸不买帐,扭着水蛇颈子说:“哼,三个人欺负我一个,算啥本事!不要装,大家都是一样的,谁离了男人也不能活!”
她忽然露出一种阴狠又得意的表情,瞥着严锦说,“等着瞧吧,别看你现在像个烈妇,迟早有一天叫你来接我的班!”
正可谓人至贱则无敌,脑子有病!
严锦整个人都失语了。
张兰芳被气着了,跳起来骂:“好个丢人现眼的骚狐狸精!”
她的手在地上一摸,抓起一把鸡屎就冲过去,把王水娣往树上一摁,满脖子满脸糊了上去。
王水娣发出杀猪似的尖叫。浓妆艳抹的脸转眼变得屎迹斑斑。
严锦被兰芳大姐的孔武惊呆了。“咦!”
“咦个屁!”四奶奶骂她,“你个软瓜,还不上去打!”
她也撸把鸡屎,冲上去把王水娣摁在地上,死命地糊她。
生猛的场面让严锦心口怦怦狂跳。
她想,“是为了我,不能袖手旁观呐!”
可是,就是下不了手抓鸡屎。脑袋都空白了——最后抓了一把树叶子,往寡妇嘴里掯!
王水娣干不过她们仨,被糊得要断气了,最后哭着逃走。
张兰芳追出老远,大获全胜地归来,教训严锦说:“你啊,太软!下回谁泼你脏水,就扑上去往死里打!撕烂她为止!几次下来看哪个不正经的敢来挑你!”
“是啊,要放得开!对付这种骚狐狸就要下辣手把她打怕!”四奶奶也说。
严锦佩服得五体投地,如醍醐灌顶,两眼放光。
张兰芳和四奶奶瞧她这模样,同时笑了起来,前俯后仰,“嘎拉嘎拉”。笑声恣肆地飘在河面上。
严锦也格格地笑了。
她在四奶奶家赖到傍晚,帮着打扫了家里,屋前屋后干了一点活,还用荠菜帮她包了顿饺子。
四奶奶满嘴夸她好乖,喜欢得眼泪汪汪的。非要给她两匹布料回去做衣裳。
严锦推辞不肯,含羞道:“阿泰说等两天去赶集给我买。”
四奶奶说:“我不给你也没人可送。收下收下。”死活放进了她的柳篮子里。
到了太阳西斜时,阿泰终于回来了。
伟岸的身躯逆光站在坝头上,屹立如一座小山。瞧着她,招了招手。
严锦起身告辞,向四奶奶说:“多谢您啦。我回家了。”
四奶奶语气有点可怜地说:“常来哦。”
“好。四奶奶也去我家玩。早点吃了饺子休息吧。”
她提起篮子,上了坝头。
四奶奶站在树下,望着她走到男人跟前,把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害羞地一笑。他伸出大手,抚住她的后脑勺。
然后,夫妻俩牵着手走了。
四奶奶的眼泪滚了下来。
一路从村上徜徉而过,到家时,天已黑了。
严锦先到东屋,看了一眼粮食。确认原样完好,才进厨房煮开水,准备下饺子吃——都是在四奶奶家提前包好的。
烧火时,阿泰无所事事走了过来,从兜里掏出一把野枣儿给她。
他以悠闲的姿态单腿跪着,依然比她高出不少。
凝定的目光沉静如水。
严锦捏了一颗放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液渗到味蕾间,有着惊人的美味。“真好吃!你也尝尝。”
她捏一颗,想放他嘴里。阿泰避开了,却把头凑近了些,带着一点克制亲住了她的唇。
严锦没有动。两秒后,配合地张开了嘴。
火光在灶膛里跳跃,照耀着初吻中的两个人。玉米秆子发出“哔卜哔卜”的声音。彼此交融的呼吸里,温暖的心意在静静绽放着。
分开时,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声说:“我今晚想要。”
态度依然是冷静的。目光直直望进她的瞳眸深处。好像有点抱歉,又好像志在必得。
严锦感觉心里都化开了……
一夜温馨缠绵,恩深意重,自不必赘述……
至于粮食的事,自然又无功而返了。
只是严锦已知道,答案就藏在某个秘道里,不日会被破案的县官老爷揭示,她的心里也就不再梗得慌了。
凌晨,天还未亮,两人已经醒了,懒在被窝儿里说话。
阿泰告诉她,村里彻底没了辙,打算请神问卜。
“请四奶奶吗?”
“请外头的。”
“哥,你信这种事吗?”她从他胸膛上抬起脑袋。
他望着她如花似玉的脸,“不信。”
“你对粮食这事儿究竟怎么看的,心里有数吗?”
阿泰沉默着,片刻后才低沉地说:“我的眼睛在夜里能看七八里远,耳力能听到十里外。但是对偷粮食的家伙毫无所觉。这不是简单的毛贼,也不是简单的阴谋。”
说起他的能力,严锦的兴趣立刻发生了转移,往上趴了趴,问道,“你除了这些,还会控制温度,还能跟动物交流!是吗?”
他垂下眼皮,“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又补充道,“还有力量。我的力量很大,总有用不光的力气,现在……更是如此了。”
严锦怔怔的,简直入了迷,良久又轻声问,“你还……识字呢,是吧?”
语气好像他了不起得要上天了。
“嗯?说什么笑话!”他故意用粗野的口吻回答,“你男人可是没上过私塾的乡野村夫,哪来的本事认字。果然嫌老子粗鄙,巴望嫁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吧?”
“胡说,书生都是流氓!我不稀罕!”
阿泰扯了扯嘴角,把她拖上一点,用粗糙的手轻抚她的背。慢慢闭了眼,深吸了一口气。
略一沉默后,他声音低沉地说:“我只念过一本书,是一位僧人所赠。”
“经书?”
“嗯,大佛顶首楞严经。”
“哇……”严锦不明觉厉地静默了一会儿,“我知道楞严经。也看过,但是不太看得懂。好像是佛祖开示阿难心在何处,从破魔始,自破魔终。里面关于世界本源的辩论滴水不漏,特别烧脑子。”
阿泰注视着她。
严锦好奇道:“你怎么会念下来的,也是僧人教你的吗?”
他微微撇了下嘴角,“没有。就是把经书给了我。最初时我一字也不识,但就爱拿出来翻翻,哪怕捧在手里也觉着好。据说书中讲的是宇宙真相,每每捧着心就会静下来,呆子似的看上半天,两年过去,就从头到尾一笔一画记在了脑子里!”
严锦着了迷。
脑中浮现出一个壮汉手捧经书的样子,明明什么也看不懂,仍痴痴地盯着瞧——忽然之间,她被一种诗意攫住了。
“你就像赏画一样,每天拿出来看吗?”
“嗯。”他眨了眨眼说。
“后来呢,现在咋不见你看了?”
他的手在她如小猫似的脊背上抚摸过去,顿了一会才说:“后来有一天,受那位僧人所邀,我进庙参加浴佛共修,期间遇上几个修楞严法门的僧人,听他们念了一遍,忽然一通百通,全会了。那些字在脑子里活了起来。”
“咦,真神奇!这也算一种大悟吗?”严锦惊奇之色溢于言表。
“大悟么……”他故弄玄虚地沉吟着,“确实。那时候,我悟到自己该找个女人。”
严锦笑出了声,伸手捏住他的鼻子,“别这样说,在谈经书呢,说这种话岂不亵渎。”
她歪了歪脑袋,沉吟道:“也是奇了,阿难因受摩登伽女引诱,得佛开示。你也算研习两年佛经,却主动跳进温柔乡。你没听说过,美人乡英雄冢么?”
阿泰说:“我先和你做五百世夫妻。”
他弯了弯眼睛,忽然张嘴咬住了她的手指。逗孩子一样,用牙齿叼着不肯放了……
两人闹到天亮,才披衣起了床。
他做木工活儿,她打理蔬菜地。
——因为灵气“灌顶”的缘故,萝卜叶子一夜间长得很肥了,在白霜下舒展着,碧绿喜人。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早饭后传来消息,又有五家的粮食丢了。
村里的人心恐慌到了极点。
议事堂前挤满了人。
里长连夜派人去请了“神爷”,一大早已经到了,道衣加身,摆开阵势,准备扶乩请山神。
兰芳大姐特地绕到东面来,通知严锦去看。
“听说那人挺灵。十年前的事儿就是他降的神。”
“十年前的事?”
“山兽吃人嘛。他让送的童男童女。”
严锦的脸色发了白。“我不去了,怪吓人的。”
“没出息。真不去啊?好玩呢!”
“真不去。”
兰芳拍拍屁股下了坡,“你不去我去。”
严锦靠在门堂边发起了呆。
想起十年前残忍的事,感觉大地深处泛起了不详的阴霾。一股轻雾似的寒意从脚底往上爬升,围住了她的心脏。
这片土地有多美丽,就有多野蛮呐!
阿泰停住锯木的动作。
见她被魇住了似的发着呆,便放下锯子走了过来。
“锦娘,你在忧惧。”他用大地般浑厚的嗓音说。
这是严锦头一回听他唤自己的名字,仿佛被驱了邪,心中阴霾尽散。
她伸手抹一把脸,嘟囔道,“哥,你说扶乩的不会让村里献美女给山神吧……我会不会被瞄上?”
阿泰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胸腔里深深地“呜”了一声,咏叹道:“女人呐,女人……”
严锦顿时羞了,对着他胸膛上捶了一下。
夫妻俩正温情蜜意时,坡下来了一对不速之客:
两个鲜衣靓色的男女笑盈盈走了上来。
女子穿烟紫色襦裙,肤光胜雪,神态明媚——正是昨日才见过的李燕妮。
男人一身飘逸蓝衫,手里拿了一把风骚的折扇。五官精致,气度堪称华美。“周兄,小弟江启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望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说“五百世夫妻”:暗指阿难和摩登伽女之前有过五百世的姻缘。
捉虫
第11章 温润
阿泰的眼里恢复了一贯的荒冷,缓慢转过身去。
“庄子上的江员外吧?”他语带讽刺地说。
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欢迎。
江启温润一笑,“正是区区在下。”说罢,深深一揖,谦卑至极的见了个礼。
阿泰蹴身让开,龇牙不满道:“有何事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