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现,万缕金光冲破云层,把天香山染成了淡金色。
后山悬崖边那株千年雪松下,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袭鸦青色长袍,虽脸带病容却气质儒雅,手执白玉笛,悠悠吹着一曲。女的容貌清丽,身姿绰约,批一件雪白的貂领披风。她没有看那男子,只站在山边,凝眉眺望山间一望无际的云雾。
一曲吹毕,林庭风低头不语,细细摩挲手中白玉笛。那是他十六岁时,田氏送他的生辰礼物。他尤记得,当年田氏为了买这根笛子,不但用光了自己的积蓄,还连自己最喜欢的一套首饰偷偷拿去当了。物重,情义更重,这二十多年来,这根白玉笛从未离过身。
半晌,他看向田氏,语气温柔,“阿颜,我如约而来了,我终于替我家人和太子报了仇,还他们一个公道,再无遗憾了。”
田氏两手拢在袖中,淡淡道:“再无遗憾?那可真要恭喜你了。”
林庭风一怔,顿时黯然神伤,“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便是你。当年我被仇恨蒙了心,害了你的女儿。阿颜,对不起。”
田氏依旧沉默不语。
林庭风痴痴看了她片刻,解下腰间佩剑递向她,“阿颜,我说过的,我这条命,迟早是你的。我大仇已报,除了你,这世上再无我牵挂之人,如果我这条命,能化解你心中仇恨,我万死不辞。”
田氏终于回过头来,缓缓看向林庭风,“当年林家满门被斩,你尝尽锥心之痛,你痛恨天道不公,痛恨那人不仁不义,可你为了报仇,害死我那苦命的女儿,还有那许多无辜的人,把你受过的苦加诸到我的身上,这就是你所谓的公道?在我看来,你比那人更不仁不义,更十恶不赦。我所受的苦,也许于你来说不足一二,但你永远偿还不了。如今你大仇得报,再无牵挂,于是你想以死谢罪,说得真轻松……”
她平静地看着林庭风,唇角牵起冷笑,“不,我不会如你所愿,因为即使我亲手杀了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我愿你长命百岁,孤独一生,日复一日地受那思念至亲的煎熬,你所有的罪孽,自有神明审判,你应得的惩罚,当由岁月清算,我何需脏了我的手。”
田氏说罢,转身便走。
“娘亲……”
才走几步,却见淼淼和燕飞站在青石小道旁,“念儿?你们怎么来了?”
淼淼眼眶微红,朝田氏伸出手,“女儿来接娘亲回家。”
田氏微诧之后,握住淼淼的手道:“好,莫让你爹爹担心,咱们这就回家。”
燕飞看了林庭风一眼,他仍站在雪松下,一动不动,手中的长剑早已跌落地上,苍白的脸上唯有茫然和绝望。燕飞还剑入鞘,转身跟上两人。田氏说得对,一剑杀了,反倒便宜了他,于他来说,世间最残忍的惩罚,莫过于让他孤独无望地度过漫长的一生。
正月初五这一天,长安发生了几件大事,以致整个正月长安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皇帝驾崩,皇长子晋王登基,改元圣启。越王勾结乱党图谋不轨,连夜出逃下落不明,而乱党首领林庭风,在这天清晨被人发现自裁于安国寺大雄宝殿的佛像之下,用一根白玉笛生生插入自己的心脏,穿胸而过。
有传闻新帝登基后,发现传国玉玺不见了,气急败坏,怀疑是越王做的手脚,派人四处缉拿越王,又投鼠忌器,生怕越王毁了玉玺。又不知为何,自从新帝登基后,大理寺的人四处捉拿写字特别丑的男子,每天锁数十人回衙门,命他们写几个大字,写得好的放走,写得不好的,严刑侍候,一时人心惶惶,纷纷后悔素日里不够用功,花酒也不喝了,每日在家中埋头练字。
不管传言如何,正月一过,新帝开始理政,一番革旧图新后,朝堂上一派新气象。
原大理寺少卿吴悯川擢升大理寺卿,余天赐也连三级,从小校尉一跃成为骁勇将军。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件事,是皇帝有意替永宁侯柳青源官复原职,但柳青源以身体为由,推辞不受。
其后皇帝又将柳青源的侄子柳时茂从凉州调回长安,据说皇帝对柳时茂的才干颇为赞赏,特命他掌管太府寺,任太府寺卿。能胜任这个职位的人,须得有真才实干,同时这可是个有实权又能来钱的肥缺,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却求而不得,可见皇帝对柳家的器重。
但也有知情人看出了点玄外之音。有传言越王秘密逃到了凉州,而柳时茂和越王私交不错,皇帝是怕越王早晚在凉州搞事情,提前把柳时茂调回长安,并委以重任,收为己用。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先帝离世的哀伤已逐渐被人淡忘,三月初的时候,长安又发生了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趣事:永宁侯柳青源上奏朝廷,其义子燕飞实为已故御史何大人失散多年的嫡长子。
事情是这样的,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燕飞陪同侯府夫人和小姐到安国寺上香祈福,其间他把自己年幼时穿过的小棉袄放到佛象下,祈祷自己早日寻回家人。也是巧,何夫人当时巧合也在,看到小棉袄上她亲手绣的一只小燕子,当即上前询问,一问之下,得知他便是两岁时被人贩子拐走的儿子,于是母子俩抱头痛哭,感人肺腑,欢喜收场。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版本,真实的版本是,林庭风终于死了,燕飞再无后顾之忧,于某个夜晚亲临御史府,出现在何夫人的面前,“娘,不孝儿回来了。”
而何夫人自从前年见过燕飞一面,便笃信自己的儿子尚在人间,一见之下,无需多说,直接来一句“我的儿,想死娘了”,母子相认,欢喜收场。
皇帝正逢用人之际,自然乐得成其好事,下旨恢复燕飞的身份,并感念去年凉州之乱时,他曾千里送信至长安永宁侯,朝廷这才得知凉州所有驿站被菩提阁控制,可谓立下汗马功劳,特赐靖西子爵,赏金千两。
于是燕飞一夜之间成为长安炙手可热的新贵,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纨绔子弟生活。燕飞这个名字虽是林庭风起的,但用了十多年,早习惯了,虽恢复了何姓,仍用燕飞为名,他如今的名头是靖西子爵何燕飞。
以前只管羡慕,如今自己终于荣升长安纨绔榜后,燕飞才知道这种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他的死鬼老爹生前荒淫残暴,挥霍无度,银子没剩多少,崽子却生了一大堆,他是嫡长子,底下总共有三十多个弟妹,最小的还不满两岁,多得他连名字都记不住。
那些孤儿寡母之前三天两头便吵着要分家,如今见燕飞一回来便封了子爵,这下不吵分家了,天天到他跟前哭穷,想方设法捞好处,让他不胜其烦。还有更烦的,自得知他尚未成亲后,长安上流社会但凡有未嫁女儿的人家,都对他垂涎三尺,连日来何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坏了。
“没办法,咱这张脸啊,到哪都被人惦记着。”在何府呆不下去,他只好天天往柳府跑,找淼淼大吐苦水,但他发觉她并没有听他说,“哎,你有没有同情心?我都这么惨了,你都不表示一下,想什么呢?”
淼淼回过神来,嘴角一抽,“飞哥儿你风华绝代,早晚得习惯活在万众瞩目之下,将来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得好好的。”
燕飞长叹一声,“这种苦日子,何时是尽头……哎等等,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什么叫你不在了……你莫不是得了不治之症?老天爷,你咋这么短命?”
“打住,你才短命!”淼淼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外祖父去世了,我要和爹娘回陇西奔丧。”
“凉州陇西郡?”燕飞剑眉一挑,狐疑地盯着她的脸,“你莫不是打算……”
这小子的脑子贼机灵,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淼淼俯耳,把计划详细说了。
燕飞愣怔了好一会,这才幽幽道:“我这会才安置下来,你就要走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飞哥儿你好不容易和你娘亲相认,一定要好好孝顺她老人家,早日成家,开枝散叶。你天生驸马命,我看丹阳公主挺好的,不如你就……”
“打死不从!”燕飞断然打断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情来得仓促,柳家连夜收拾了简单的行装,第二日天一亮便出了城。
行至郊外十里亭,却见燕飞早已等在那儿。
“飞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长安呆腻了,我陪你们到凉州走走。”
“可你明知道……”
燕飞不耐烦地打断淼淼,“我知道我知道,我又没说不回长安,听说陇西郡是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咱如今有钱了,要是相中了哪块风水宝地,我砸钱买地盖个大宅子,把我老娘接过去享福,省得天天对着那一大家子,吵得老子脑仁痛。”
淼淼正劝着,远远的,官道上又扬起一阵尘土,一大队人马正朝十里亭飞奔而来。
“燕公子……念儿……等等我……”
燕飞眯起眼睛遥遥看了一眼,老远便见到丹阳一晃一晃的大脑袋,暗叫不好,“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启程吧。”
淼淼这下倒不急了,“人家公主专程来向我道别呢,咱得有礼数。”
丹阳气喘吁吁地下了马,柳青源和田氏上前见过礼便识趣地上了马车在前头等,好让他们年轻人说话。
“念儿,你怎么要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大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呢。”丹阳气鼓鼓地,十分不满自己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她要出远门,自己却从别人口中知道。
淼淼歉然道:“公主,实在是事出突然,我们也是昨儿才收到陇西的信,本想着让飞哥儿和你说一声的,没想到他非嚷着要跟我们一道去。”
淼淼表面平静,实则心里在打鼓,李昀这么快就收到消息,可见柳府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握之中。还是爹爹说得对,她要离开长安的事不能急,必须等待稳妥的时机方无后顾之忧。这次陇西的外祖父去世,他们虽难过,但也知道这是离开长安的最好机会。
“燕公子也要走?你明明答应了我,明天和我一起去飞流涧找飞飞的,你难道忘了吗?”丹阳一听,顿时眼眶通红,委屈得不行。
事情得从失踪了的飞飞说起,丹阳公主某日亲临何府拜访何夫人,赐了上好的布匹、药材、山珍,说是答谢燕飞替她照顾了飞飞这么久。
燕飞这才想起,他搬回何府时并没有把飞飞一起带走,事实上,若不是丹阳亲自上门要,他早把那只畜生给忘了。公主急哭了,这可把何夫人吓坏了,当即命燕飞领着公主去柳府找,结果众人把柳府所有旮旯找遍了,也不见飞飞的踪影,无奈之下燕飞只好瞎扯,飞飞大概是回飞流涧找相好去了。
燕飞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子道:“公主,你也不小了,当知凡事有缓急轻重,凉州最近不甚太平,我身为候爷义子,承蒙他的关照我才有今时今日,护送侯爷一家平安回陇西我义不容辞。你说到底是人重要呢,还是一只鸡重要呢?”
淼淼着实看不惯燕飞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又见丹阳的泪水在眼眶直打转,于心不忍,忙打圆场,保证他们一到陇西,第一时间打发燕飞回长安。
丹阳终于破涕为笑,命侍从呈上酒水,亲自倒酒给燕飞,“既然如此,我祝你们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燕飞见她还瞒懂事的,满意地点了点头,接过酒杯连喝三杯,“借公主吉言。酒我喝了,公主早点回城吧。咦,这酒……有点上头啊。六水,咱们该启程了。”
燕飞转身正要走人,忽觉后脑勺被人敲了一下,迷噔噔地回过头来,见丹阳正举着个木锤子惶惶地看着自己,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丹阳见他居然好好的,唬了一跳,“你、你、你答应过我的,要是飞飞死了,我就把你带回宫,君、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你为什么还不倒下?天赐表哥明明说,这酒名为三杯倒……”还说什么只需数十下,神仙都会倒下,她就是见他不倒,这才敲锤子的,没想到连锤子也不管用。
燕飞指着她,瞪眼道:“你居然暗算老子?不知道我别号千杯不……”
砰!脑袋又是一痛,这回他没能熬住,只骂了句“六水你个没良心的”便倒下了。
淼淼把木锤子还给丹阳公主,“公主,想要抱得美人归,不下重手不成事啊。飞哥儿以后就交给你了,别看他爱逞强,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还请公主一定善待他。”
“念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对他!一路保重,我等着你回来当我嫂嫂哟!”丹阳愉快地命人把燕飞扛上马,又如来时那般,风驰电掣地走了。
淼淼看着官道上渐渐远去的队伍,低声道:“你们也要保重……”
第113章 夜袭
芒种一过; 销声匿迹半年的越王终于有了动静,在凉州举起了反旗。
据说他手中不但握有先帝密旨,还有传国玉玺; 于是谣言四起,暗传先帝临终前其实是下诏传位于越王的; 但晋王抢先一步进了宫,把越王的传位诏书销毁了,还反咬一口污蔑越王勾结乱党,逼得越王连夜逃往凉州。
也难怪谣言越传越盛,新帝登基时; 根本没有诏书示众,据说他为了找到传国玉玺,把先帝整个寝殿几乎拆了,这难免让人想到《锁金枝》里那位王爷骗皇帝交出玉玺的一幕,于是坊间不少人开始相信; 越王是被冤枉的。
凉州的三十万安西兵是先皇后娘家的吴家兵,越王逃到凉州,无异于放虎归山。他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帜,于圣启元年六月率二十万安西兵南下,首先遭殃的是紧挨着凉州的甘州; 短短十日便被安西兵破了城,但朝廷下了死命令,绝不能降,这可苦了甘州百姓; 拖家带口逃离故乡。
祸不单行,自开春以来,甘州便雨水不断,多地河堤崩塌,淹了不少村落,积水到处都是,加上一打仗难免会死人,尸体来不及处理,又正值夏天,瘟疫一下便爆发了。
不巧的是,当时永宁候一家正路过甘州,他的爱女柳千锦十分不幸地染上了瘟疫,人还没到凉州就香消玉殒了。永宁侯夫妇伤心欲绝,不得不将她的尸身焚了,把骨灰带到凉州陇西郡下葬。侯夫人先是父亲离世,如今爱女又遭不测,连番打击之下一病不起,永宁侯也是伤心欲绝,再无意官场,决定和妻子留在陇西郡,归隐乡野,不问俗事。
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已是深夜。因是急报,又事关皇帝的未婚妻,值夜的中常侍一刻不敢耽误,把急报送到御前。
和预想中的情形不太一样,皇帝看完急报,没有失声痛哭,没有追问,更没惊惶失措,安静得有点诡异。中常侍偷偷抬眼望去,只见年轻的皇帝双拳紧攥,那份急报早被他攥成一团,不知是错觉还是烛火太大,他看到皇帝眼里似有两团火苗在跳跃。
还没待他看清,砰的一声巨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将御案一脚踢翻地在。
安西兵气势如虹,到了七月底,整个西北地区只剩了邺城仍在死撑着。邺城历来是军事重镇,若是邺城不保,安西兵南下攻入长安指日可待。
这一晚的雾特别大,安西兵难得早早退了兵,淼淼把食盒端进大帐的时候,李忆正和几位将领讨论攻城之事,淼淼把食盒放在案上便垂手站到一旁。
李忆已把甲胄脱下,露出里面的玄色常服,从长安出逃,再到亲自领兵上阵,日日风餐露宿,他的肤色早已晒成小麦色,身量也比以前更健硕了,隔着衣料也能看到低下喷张的肌腱。
许是连番挫折让他一夜成长,如今的李忆,脸上稚气尽褪,眉宇间隐隐透着刚毅之色。他知道行兵布阵自己是外行,几位将领讨论的时候他极少插嘴,只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