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时此刻,看着那双曾让他魂牵梦萦的眸子满是惊惶和绝望,他满腔的恨意仿佛一下泄了气,他该怎么告诉她,她的女儿被他训练成一名刺客,进宫刺杀皇帝不遂,身死皇宫,连尸首也不知去向?明明谋划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为何事到临头,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等待多年的报仇后的快感,并没有如期到来。
他忽然有点后悔,也许他今天不该来,来了也不该现身见她,他甚至想,如果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柳青源,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用最恶毒的语言,残忍地告诉他真相了。
同样纠结的,还有躲在远处的淼淼,她怕阁主告诉娘亲真相,怕娘亲承受不了残酷的真相,咬着唇攥紧了拳头躲在树后。
天色愈加暗沉,山风呼啸,夹着丝丝细雨打在两人脸上。
林庭风终于开口,“阿颜,对不起……”
田氏的身子微微一晃,几乎不敢呼吸。
“当年我其实早想带你离开的,但出事那天我身负重伤,又不停被人追杀,不得已在外面躲了两年。等我终于找到机会潜回长安,本想先杀了柳青源那个卑鄙小人,再去找你带你走,到了柳府……我才知道原来你居然嫁了给柳青源……”
他当时又悲愤又绝望,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背叛了,怒火焚心,一念地狱,杀了产房里所有下人,抱走了其中一个婴儿。
“她死了……”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却是道:“就在当晚,也许是那袄子太单薄,也许是我抱得太紧,又或许是她太弱小,天还没亮,我才出长安……便发现她已断气了。”
短短几句话,林庭风有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苍白得如同虚脱。
其实早就不抱希望,可此时亲耳听到林庭风这么说,田氏仍禁不住全身冰冷,一颗心直往下坠,怔怔地看着林庭风,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风很大,但淼淼还是把阁主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他为了报仇做出天地不容的事,但最终他却撒了慌,没把全部真相告诉田氏,到底还是顾念了旧情。淼淼松了口气,又替田氏难过,但无论如何,对于田氏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林庭风看着田氏没有焦点的双眸,心里一阵悲凉,“阿颜,对不起……”
田氏闭上双眼,身子又是一晃,眼看要晕倒,林庭风急步上前扶住,“阿颜……”
就在此时,田氏忽然抽出林庭风腰间佩剑,抬手朝他腹部刺去。
淼淼目瞪口呆,娘亲真是好样的,这个时候居然还能装晕骗过阁主,但阁主又哪是那么容易偷袭的?
果然,林庭风没有退后,剑尖离他身体只两寸之际,伸手将剑身握住,任由田氏用力把剑推向自己,手掌紧紧握着剑,全然不顾鲜血自指逢涌出。
“林庭风,你杀了我女儿……”疯狂的恨意在田氏眸中闪动,脸上水迹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你赔我一条命!我要你不得好死!”
“阿颜……”林庭风苦涩一笑,“我现在还不能死,但我答应你,我这条命,迟早是你的。”他忽然出手,朝田氏脖子拍去。
淼淼大吃一惊,不及细想自树后跑了出来,“不得伤我娘亲!”
林庭风眼都没抬一下,手一拍,田氏应声而倒。他打横抱起田氏,往一边的林子走去。淼淼大急,忙追过去,“放下我娘亲!”
林庭风小心地将田氏放在树下,从怀中抽出帕子将手掌包住,这才朝淼淼看去,那眼风冷冰冰的,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真像啊……你减肥了?”
呃……
淼淼刚才顺手捡起田氏落在地上的剑,此时正用这把剑指着林庭风,她怕他把娘亲带走,又不敢贸然出手,她的一招一式,全是在菩提阁学的,她怕她一出手,会引起林庭风的怀疑,但没想到林庭风竟然关心她是不是减肥了。
“我有没有减肥,与你何干?离我娘亲远点!”
林庭风咳了一阵,又朝她看了几眼,“你这丫头,该瘦的时候不瘦,该肥的时候不肥,真是要命。也罢,天意如此,阿颜永远不会知道世上曾有个刺客淼淼……”
最后那句,几近呢喃,连淼淼也听不到。
“阁主。”林外有人靠近,是菩提阁的人,那人一见到淼淼的脸,显然吓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走进来。
林庭风朝淼淼道:“好好照顾你娘亲。”
其实淼淼刚才是关心则乱,林庭风将田氏抱到林子里,是怕她在外面被雨淋到了,根本没带她走的意思。经过淼淼身边时,林庭风忽然出手,将她手中的长剑夺回,又朝她肩上穴道拍去。
看到淼淼闷哼一声倒在田氏身旁,林庭风朝那个手下道:“传我话下去,这个和淼淼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是永宁侯府千金柳千锦,阁中任何人见了,不得伤她。”
那名手下应了,这才回禀道:“阿苏尔将军那边有回信了,说同意下月出兵,但出兵的事宜,我们这边必须由燕飞和他联络,若见不到燕飞,他就不出兵。”
第61章 狭路相逢
林庭风只一沉吟; 便道:“无妨; 便让燕飞负责此事吧; 传信让他即刻回来。”
那人又道:“还有一事; 长安有消息; 越王三天前已启程。”
林庭风没有说话; 在田氏身边蹲下,抬手在她脸颊轻轻摩挲几下; 用极轻的声音说了声“阿颜; 保重”; 随即起身离开。
待两人走远; 淼淼揉着肩膀坐了起身。她刚才倒下是装的; 一来就算动手她也打不过林庭风,二来不敢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身手; 干脆暗运内力硬受他一指,也幸好林庭风以为她不过是个普通闺阁小姐; 出手时只用了两成功力。
那个阿苏尔将军不知是什么人,下月出兵,还指定要飞哥儿做联络人; 淼淼隐约觉得这事有点不妙; 还有; 他们最后提到了越王,也让她心感不安。
淼淼把田氏送回田家后,立即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永宁侯; 告诉他偷听到的内容,另一封给越王,请他务必一路小心。
可惜两封信送出后,既没收到永宁侯的家书,也没收到越王的消息。淼淼有点疑惑,按说她这个爹爹,一直是把她们母女俩当成珍珠捧在手心呵护的,出发前他还千叮万嘱要她多写信,不可能收到她的信后不回信,除非他根本没收到。
又等了半个月,依旧音讯全无,淼淼坐不住了。田氏自从见过林庭风,一直沉浸在失去女儿的悲痛中,淼淼只好找舅舅田贺山商量。田贺山也觉得此事蹊跷,侯府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快马送个信回长安顶多七八天,侯府再回信,半个月怎么也到了,如今已经一个多月,一点消息也没有,太不寻常。
两人一合计,淼淼决定马上启程前往高昌见一下堂兄柳时茂,既然他在高昌任凉州长史,知道的一定比她多。于是两天后,淼淼见到了这位西府的长兄。
一见之下,淼淼顿时觉得柳时茂和瘦身前的柳千锦更像自家人,白白胖胖的,圆头圆脑额头饱满,一看就是个脑子好使的,两眼笑眯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哟,念儿和以前真是判若两人了,若在外面见到,大哥我肯定不认得你。”柳时茂一边把淼淼迎进小花厅一边寒暄,“二婶婶身体还好吧?在老家可住得习惯?我本想去探望的,奈何俗事缠事,一直不得闲。”
淼淼心想,高昌到陇西不过两天的功夫,他身为晚辈,若是有心,早该登门拜访才是,他却只是写了封信问候。看来西府的人还是对他们东府心有嫌隙,她笑着道:“母亲身体尚好,就是担心家里情况,最近几日都寝食不安。”
她把情况说了一下,柳时茂也不由蹙起眉头,“这倒是奇了,按说一个多月,什么信都送到了。不过最近凉州不大太平倒是真的,就连官府的役使,也常常不能按时把邸报送达。念儿不用太担心,这几日的邸报并没提到长安有什么事,我猜测应是侯府送信的人出了意外。这样,我明天就派人查探一下,这几日你就安心在大哥这儿住着。”
淼淼稍安,又问起越王什么时候会到高昌,柳时茂挠着脑袋道:“说起这事,这位越王……还真是让人不省心啊。”
淼淼一怔,问道:“越王……怎么了?”
“按原本行程,越王本该上月底就到了,高昌的官员为了迎接这位王爷,早早作好准备,没想到越王一时兴起,途中居然绕道去了祁连山,说是要游玩一翻再到高昌,你看,如今都十二月中了,连个影儿都没见到。”
难怪她的信没有回音,竟然跑祁连山去了,确实让人不省心。可到凉州,是越王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上任途中开溜跑去游山玩水,这不太像是越王会做的事啊。可柳时茂是官府的人,他断不会拿这种事乱说。
淼淼觉得自己和越王是站一队的,应该帮越王说几句话,于是笑着道:“听说他小时身体不好,被安贵妃拘得厉害,别说长安了,连禁宫都不大让出的,这一下子离了长安,山高皇帝远的,好比圈久了的狗,一旦放出笼子就想跑远点撒撒野。”
虽觉得把越王比喻成狗有点大不敬,柳时茂还是嗤的笑出声来,“也是,年轻人嘛,不管高矮肥瘦,总是贪玩的。不过他这个时候贪玩,就有点不上道了。”
淼淼奇道:“大哥为何这么说?”
柳时茂左右看看,见下人都退下了,这才小声道:“月初的消息了,皇上病倒了,这会长安的臣子们正急着凑请皇上立太子呢。”
“那……皇上的意思……?”
“以前嘛,自然是晋王呼声高,但是现在呢,虽没人敢公开质疑晋王的身份,但不少人提出越王是嫡子,理应是东宫,别的皇子年纪太小,几乎没可能。”
“那……大哥你怎么看?”
“我?”柳时茂摸着下巴咂了咂嘴,这才道:“要说才干,晋王自然是东宫首选,越王虽占了个“嫡”字的优势,但你想,皇上若看中这个嫡字,早就立越王为太子了,何必等到现在?那些说要立越王的人,都是因为之前那个谣言,其实就算他们不提,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想法啊不是。说起来,那个谣言的杀伤力可真是不小,皇帝这次的病没准就是心病,你想啊,万一晋王真是……那啥……如谣言所说,那皇帝可真成怨大头了。”
“所以,大哥你认为,越王胜出的可能大些?”
柳时茂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又道:“这就要看越王在凉州的表现了。”
淼淼懂了,皇帝放越王到凉州,说白了是对他的一次终极考核,考核通过,立越王为太子,考核不通过,立晋王为太子。
原本对淼淼来说,他们俩谁当太子无所谓,晋王无论是皇帝的种、还是章敬太子的种,反正都是姓李的,这天下照样是李家的天下,对老百姓来说都一个样。但私心来说,她既然选择了越王,自然不希望越王被比下去。
再想深一层,安贵妃之所以希望晋王娶自己,是为了得到永宁侯的助力,但若越王的表现让皇帝失望,立晋王为太子,那永宁侯对安贵妃来说便没利用价值了,永宁侯一直怀疑她的身份,以她那锱铢必较的性子,待晋王登基后,极有可能找个借口把永宁侯灭了。
只有越王登基当皇帝,永宁侯府才不会有后顾之忧。这么一想,淼淼开始着急了,简直恨铁不成钢,这越王实在太不懂事了,这种关键时刻,他怎么能到处乱跑呢?
急归急,除了在心里骂几句,她也没办法,“对了大哥,最近突厥人可有异动?听闻他们有个叫阿苏尔的将军,准备这月攻打凉州?”
柳时茂吃了一惊,“阿苏尔将军?没听说过啊?自去年起,突厥贼一直抢掠,百来人一伙,神出鬼没,抢光杀光就跑,防不胜防,让朝廷很是头痛,但突厥贼一直没有大规模进犯,你说的阿苏尔将军,打哪儿冒出来的?”
淼淼一时犹豫,没准那天她听错了?无论如何,没有异动是好事,她敷衍说是路上听人谈论的,或许是听错了。这时有下人进来,在柳时茂耳边小声道:“二夫人说她有点胸闷,问大人您什么时候过去?”
柳时茂一听,几乎就站了起身,屁股离了凳子才想起淼淼还在,只好小声吩咐,待他事情完了就过去。
淼淼奇道:“我竟不知原来大嫂也在,她不舒服么?我去瞧瞧她。”
柳时茂老脸一红,没想到淼淼耳朵这么尖,但她似乎把关键字听漏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搓着手道:“那啥,这个大嫂不是长安那个大嫂,念儿啊,大哥我……来高昌后又娶了位夫人……”
淼淼眼珠子瞪得老大,“什么?大哥你居然纳妾了?大嫂她知道吗?”
柳家将门世家,柳时茂的妻子同样出身将门,舞得一手好枪,单手就能把腿粗的木柴劈断,平时对柳时茂管得严,别说妾,近身伺候的下人连个丫鬟也不多见,全是男仆。凉州局势不稳,大嫂没跟着上任,和女儿留在长安了,没想到柳时茂这头才松绑,马上就胆儿肥了。
柳时茂怪不好意思的,“呃……不是妾,说好了是平妻。”
这下淼淼不但眼珠子,连嘴巴都合不上了,“什么?还平妻?”怪不得刚才下人禀报时说二夫人,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嫂居然同意你娶平妻?可是,这么大的事,我和娘亲怎么都没听说?”
柳时茂连连摆手,白胖的脸上渗出细汗,“念儿,此事你可一定要替大哥保密,若是被你大嫂知道了,我可完蛋了。”
就说呢,原来大嫂并不知情,淼淼啧了一声,“丑妇终需见家翁,大哥既然娶了人家,莫非还打算藏一辈子不成?就算我不说,大嫂迟早会知道的,除非大哥这辈子不打算回长安了。”
大嫂那么生猛强悍的一个人,这个大哥也敢在老虎头上捉虱子,也是心大。淼淼正想着,忽听一把娇滴滴的声音自帘后传来,“相公,听说长安的妹妹来了?”随即帘子一动,一位身姿婀娜,浑身珠光宝气的窈窕美人踩着莲步进来了。
“难得长安有人来,相公也不知会妾身一声,叫人知道了,会怪我失礼的……”
那美人原本满脸堆笑,却在看见淼淼的一瞬间明显愣了一下,剩下的话也忘记说了。淼淼其实也很诧异,幸好她认得那声音,所以脸上保持神色不动,待看清这位新嫂子果然是旧识时,心里直喊日了狗。
这不是自称菩提阁第一美人兼自己的死对头——毛火火?
作者有话要说: 两件事:
1、我又肥来了!
2、我又改了书名,完全控制不住我季几!希望你们喜欢《千斤贵女》这个名
第62章 又遇七小龙
毛火火其实不叫毛火火; 她叫苗炎炎。
菩提阁的女刺客不多; 淼淼和苗炎炎是其中最出色的两个。男多女少; 菩提阁的小郎君们自然把这两人捧上了天。其实若论相貌; 苗炎炎确实比淼淼更出众; 天生一双媚眼; 艳若霞生,盯着人看的时候简直能把人的魂魄勾走。而淼淼的美; 自带一种芙蓉出水的澄澈清冽; 她若盯着你看; 不会勾魂; 却能看到你的心里去。
美过头了则显妖; 所以淼淼在菩提阁比苗炎炎更受欢迎。女人嘛,总爱暗中较劲; 总觉得自己才是最美最特别的那个,理应受到大家的追捧; 于是淼淼便成了苗炎炎的眼中钉。其实光看名字便知道两人不对付,一个是水,一个是火; 从来有你没我。苗炎炎背后笑话淼淼的名字水多; 天生水性杨花; 淼淼则笑苗炎炎是阁主从火葬场拣回来的,老把她的名字改头换面,叫她毛火火。
也不知苗炎炎是真喜欢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