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细想,这真是一个精心谋划,一石二鸟的绝妙之计。
禁宫守卫森严,林庭风根本没指望她真能杀掉皇帝——当然,万一真的杀成了,他自然也会抚掌叫好,她那晚的任务,注定了是要失败的。试想,在她失手被擒,被人五花大绑押着见皇帝时,必然会有人认出,这个年轻的女刺客,不是永宁侯的女儿吗?而皇帝也会吃惊地看到,这个女刺客用来行刺自己的凶器,正是当年他送给安贵妃的天下名器——勾魂。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最信任的臣子的女儿,手持自己最宠爱的妃子的匕首,进宫行刺自己。永宁侯百口莫辩,行刺皇帝,这可是诛连九族的死罪,就算皇帝相信自己与此事无关,也免不了眼睁睁看着这个一出生就被人掳走的女儿死于铡刀之下,那将是怎样的一种锥心之痛。而安贵妃为了继续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许还需要一百个谎言来掩饰。
天底下最难猜测、最变幻无常的是什么?——帝王心。
今日还是荣宠加身,或许明天就人头落地。就算这个皇帝再明事理,心里仍会扎下一根刺,而这根刺,随着时间的推移,将会越扎越深,终有一日除之后快。
一个“信”字,曾杀死了章敬太子,十八年之后,林庭风也要用这个“信”字,武装成一柄利器,刺向当年那些曾经背叛过章敬太子的人。
然而,世事无常,他万万没想到,就在画师将柳千锦的画像送往关外不久,柳千锦便遇上了晋王,短短两年间便从一个苗条小姑娘变成一个大胖妞,人人只记得“柳千斤”,没人把那个身材纤瘦,容貌秀美的女刺客和柳千锦联想到一块。
万般算计,功亏一篑,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便是如此。所以当林庭风亲临长安,在安国寺的后山见到当时仍圆滚滚的柳千锦时,也只能长叹一声“时也……命也……”
虽然命运弄人,但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怨毒太深,报仇也分先后主次,康武之变中充当了叛徒的,林庭风都命手下去杀了,其中何御史,更是让他的亲儿子燕飞去的。
解决了这几个小喽啰后,剩下的两个重要角色,便是安贵妃和柳青源了。淼淼不知道阁主接下来会怎么对付柳青源,她此时只万分庆幸,庆幸自己死后,上天怜悯,让她得以在自己的孪生姐妹身上重生,以柳千锦的身份回到了自己的亲生爹娘身边。
夜凉如水,星月无光,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李昀大步走向安贵妃的芙蓉宫,心中巨浪翻滚。之前在安贵妃的宫里被她唠叨了许久,他终于答应,先朝父皇透露他要娶柳千锦的想法,看看父皇是什么意思。
两人正一起前往皇帝的寝宫,半路上忽然传来一阵悠悠笛声,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安贵妃一听到那笛声,整个脸色都变了,随即对他说自己不舒服,改天再去见皇帝。李昀心下疑惑,恰好今晚是他当值,待安贵妃一走,他便循着笛声潜到山顶祭台,安贵妃和林庭风的对话,他一字不差全听到了。
林庭风离开时,李昀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以前不知道就罢了,既然如今知道有这么一个危险人物一直蛰伏在安贵妃背后,他不能不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安贵妃的身份一旦被揭露,他这个儿子也绝不会好过。
可惜林庭风的身法太快了,他跟了一小段便跟丢了,正懊恼之际,却在半山遇上柳千锦。他原以为是林庭风的人,动过手后才发觉是柳千锦,更让他诧异的是,她的身法和招式,竟和去年父皇寿辰上那个行刺的女刺客极其相似,尤其她闪身一过的那一瞬,黑暗之中乍一看,竟连她的脸也和那女刺客有几分相似。
可一个是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一个是忙命天涯的刺客,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更何况,那个女刺客早已死了,还是他亲手把剑刺入她心脏的,她不可能死而复生。一定是刚才夜色太深,人有相似,他一时错觉而已。
李昀摇了摇头,压下心中烦躁,朝站在寝殿门口诚惶诚恐的几名宫女厉声道:“都退下。”
晋王的冷峻脾气人人皆知,几名宫女不敢吭声,踮着脚退下了。
李昀长驱直入,安贵妃果然还没睡,正坐在妆台前缓缓摘下鬓上步摇,连身上服饰也没换,还是刚才在后山见林庭风的绞纱红裙。
“我都听见了。今晚于母妃来说,既幸又不幸,不幸的是,你过往的事……不巧让我知道了,幸的是,既然我知道了,自会尽力替你斡旋。事到如今,请你最好把事情原委好好说个清楚。”他顿了顿,沉声道:“就从你的身份开始……”
第52章 团团的误会
今晚的汤泉宫里; 还有另一个人同样睡不着。
更鼓刚刚敲过; 已是三更; 夏至打了个哈欠; 强睁着惺忪的双眼朝殿里张望了一下; 里头那人坐在案前; 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把师傅喊来; 一回头; 一个麻杆似的人影正无声无息地杵在自己身后。
“师、师、师傅……”夏至吓了一跳; 抚着胸口道:“您什么时候来的?”
吴葵眼皮都不抬一下; 只道:“在你打哈欠的时候。”
夏至挠了挠脑袋,“好巧啊; 咱站了一整夜,也就打了一个哈欠而已。”又指指里头压低声音道:“殿下今晚一回来就坐在那儿发呆; 不吃不喝木头似的,是不是那位柳家小姐对他说什么不好的话了?”
“无妨,少年人嘛; 都那么过来的。”吴葵摆摆手; 示意他去歇息; 自己则进了殿,低声对李忆道:“殿下,已三更了,该歇息了。”
李忆依旧一动不动; 许久才叹息一声,“吴葵,我想北上凉州。”
吴葵不动声色,“殿下为何这么想?”
“大哥这些年经营得当,势力早已遍布长安,我无论做何事都越不过他,也插足不了朝中之事,唯有北上,或许还能闯出一片属于我的天地,建一番功业。”
吴葵问:“殿下说得在理,只是,殿下想去凉州,只为建功立业,不是因为……别的事?听闻殿下今晚和柳家小姐见面了,观殿下颜色,臣斗胆猜测今晚的见面……呃,不是那么愉快。”
李忆有点赧然,嘴巴却不承认,“怎么会呢?我和念儿可是患难之交,情谊与一般人不同。我去凉州,只因如今突厥贼子闹得凶,我想为父皇分忧而已。”
吴葵老怀安慰,“如此甚好,殿下也是时候去一趟祁连山,接管长翎令了。”
李忆打了个哈欠,“夜了,改天再说吧。”
待吴葵退下,李忆沮丧地托着腮,长叹一声。
今晚的见面,何止不怎么愉快,简直让人绝望透了,他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说出那番话,没想到她连回答都不屑,直接走人了。在她心里,他就那么一文不值?
可是细想一下,又何尝不是?他都十八岁了,虽没做过什么有损声誉的事,却也没做过一件正经事,最大的喜好就是吃,和大哥相比,真是云泥之别。试问有哪个女子,会喜欢一个一无是处的胖子?别的不说,光是那次遇劫,他不但保护不了她,还反过来要她保护,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若是换了大哥,妥妥的就是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
他原本心里还抱着一丝希冀的,觉得以俩人的交情,她或许会考虑一下,就算她拒绝,以她那爽直率性的性子,必定会打开天窗说亮话,明明白白地让他死心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绝情如此,一声不吭地走了。
也怪自己,她曾说过,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身材都掌控不了,又怎么掌控自己的人生?她一定是觉得他就是个掌控不了自己人生的人,这样的人,注定成不了大事,给不了她信心。痛定思痛,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先建立功业,同时把自己的身材也掌控好,等他平定凉州回长安,那时她的亲事若还未定下来,他一定会让她回心转意的。
知道阁主也来了骊山,淼淼十分担心他会对永宁侯不利,虽说敌暗我明,防不胜防,但阁主并不知道本应死了的淼淼在柳千锦身上活了过来,这一点对她来说极为有利,她认为自己有必要多守在永宁侯身边,以防不测。
于是一大早,柳青源才洗漱过,淼淼已过来请安了。
“哟?念儿今天怎么这么早?”
淼淼笑着道:“女儿陪爹爹一起用早饭。”
柳青源最近公务繁忙,又因六位同僚被害一事,心里颇感烦忧,看到女儿笑脸盈盈,他的心情也不由放松了些,把一碟炸小酥鱼推到淼淼面前,“念儿不是最爱吃炸小酥鱼的?你娘亲不在,今儿没人拘着你,多吃点儿。”
淼淼替他舀了一碗粥,又往他碟中夹了个水晶丸子,“还是爹爹最好了,爹爹您也多吃点,女儿瞧着您最近瘦了,可是因为朝中的事心里烦闷?”
柳青源不置可否,只往她碗中夹菜,随即低头吃粥。
“爹爹,最近您出入时不如多派些人手跟着?”
“为何这么说?”
“呃……这儿荒山野岭的,多些人跟着,好歹安全一些。”
柳青源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担忧,问道:“你是不是最近听了什么传闻?”那六位朝中大员遇害的原因,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她知道了并不奇怪,“爹爹知道念儿孝顺,但你不必担心,爹爹自有防范。”
见他神色泰然,淼淼心中稍安,又想既然林庭先找的是安贵妃,必定是先打算向安贵妃下手,暂时还未轮到柳青源。吃了一会,忍不住又问:“爹爹,您实话告诉女儿,我是不是……其实还有一个姐妹?”
这下柳青源怔住了,“你……你如何得知?”
这样的反应,说明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可她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就是那个被掳走的女儿,只好骗他道:“原来是真的啊?其实女儿也是猜的,上回娘亲病了,女儿伺候的时候,偶尔听到她梦中说胡话,说什么林庭风你把我女儿带到哪儿去了,快还我女儿。后来去安国寺上香,我无意中看到她供奉的灵位了,不过当时我也没放心上,直到最近……我听越王提到林庭风这个名字了……”
柳青源缓缓放下碗筷,“你知道他的身份了?”
淼淼点头,“他曾任前太子洗马,曾经与娘亲订过亲,越王还说,当年太子死后,林家也满门抄斩,但其实他并没有死,越王私下猜测,这次六位朝中大员遇害的事,多半是他所为。爹爹,当年这个林庭风,真的抢走了您另一个女儿吗?”
柳青源沉默,看着女儿紧紧拧起的眉头,片刻后终于长叹一声,“念儿长大了,也该知道了。当年你呱呱坠地,我在房外听到你在里头哭得响亮,正高兴得不知所以,不料稳婆说,还有一个在你娘亲肚子里没出来呢。你娘亲前一晚还和我说笑,说她梦到自己生了两个女儿,那一刻,我只觉老天待我着实不薄,竟赐予我们一对双生子。我当时便想,大的这个女儿就叫千锦,若老二真的也是女儿,便叫千绣好了,当爹娘的,惟愿两个女儿有个锦绣人生……”
提及往事,这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铮铮铁汉,不由红了双眼。
“你娘亲大概生你的时候太累,老二一直生不出来,稳婆说孩子小气,让我这个父亲暂时回避。说来好笑,我向来不信神鬼,但那会却什么都愿意信了,偷偷跑到你祖母的小佛堂,求菩萨保佑我的两个孩子平安健康。可是,当我半个时辰后再回到产房门口,见到的却是……”
虽已时隔多年,但一想到那晚的情形,柳青源仍禁不住悲愤交加,两手攥得泛起白筋。他犹记得十五年前,十月初三那一晚,毫无征兆的,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他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连伞都不打,兴匆匆自西府的小佛堂跑回东府,然而在产房外见到的那一幕,却让他一生都随之悲愤抱恨。
房门大开,所有伺候田氏生产的下人,包括稳婆在内共八人,全部横尸地上,才刚刚生完的田氏,披头散发,匍匐着朝门口爬出来,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嘶声裂肺地喊着:“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他脑中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怔怔朝里间看去,那张本应躺着两个婴儿的小床上,只剩了一个,犹在哇哇哭着,“那个便是念儿你,而那个被林庭风掳走的,便是千绣,我连她一面都没见过,你娘亲也没来得及抱她一下,她便被掳走了……”
淼淼眼眶渐湿,原来自己的名字叫柳千绣,原来那晚真的下着滂沱大雨,所以阁主给她起名为淼淼。
柳青源声音哽咽,又道:“当年你娘亲与燕王妃——就是越王的生母,是闺中蜜友,东宫出事的那天,你娘亲恰好与燕王妃一起,无意中得知燕王闯宫救先帝、并在东宫搜出龙袍的事,她怕林庭风会受牵连,冒险去林府告诉了他此事,所以之后禁军查封林府时,林庭风早已离开林府。”
“可你娘亲怎么也没想到,她当年救了他一命,他不念旧情,反而恩将仇报,把我们的女儿掳走。我当时害怕此事传了出去,会扯出你母亲当年给林庭风通风报信一事,那可是欺君的死罪,我不敢冒这样的险,况且当时林庭风杀了所有伺候你娘亲生产的下人,除了我和你娘亲,根本没人知道我们曾经还有一个女儿,所以这事就那么一直瞒着,就连西府那边,你祖母也不知道她还有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孙女。”
“可怜千绣才刚出生,那么弱小,那晚还下着大雨,天又冷,她一个小人儿,怎么熬得过去……”虽然田氏一直不愿承认,但男人终归理性多一些,柳青源一直认为这个小女儿早已凶多吉少,“你母亲虽在安国寺为千绣设了灵位,但其实她心里一直觉得她还活着,所以灵位上并没刻上名字,她喊你小名念儿,念的就是千绣。”
第53章 黄鼠狼拜年
之后的几天; 只要永宁侯不需要面圣; 淼淼几乎寸步不离粘着他; 让永宁侯哭笑不得; 以为这个女儿听说了妹妹的事后; 心疼他这个当爹的十多年来心里受的苦; 故意多陪伴自己。
淼淼自然有这个意思,但更多的; 是担心躲在暗处的林庭风忽然冒出来放阴招; 但守了几日; 发觉整个临潼县和骊山都在北衙禁军的严密看守之下; 俨然成了一个铁桶。转念一想; 安贵妃防林庭风的心情比她迫切多了,怕是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林庭风找出来; 毕竟林庭风一天不死,威胁就一天存在; 她的真实身份若暴露了,不但危及自己的地位,也会危及晋王的前程。
有了安贵妃这个挡箭牌; 淼淼心中稍安; 她既希望林庭风好好整治一番安贵妃; 把她整得焦头烂额,又希望安贵妃别太快倒台,她若能成功将林庭风灭口,永宁侯就能躲过一劫了。她甚至想着; 回长安后要不要把菩提阁长安分舵的据点透漏给大理寺,把菩提阁给一锅端了,但这事不能操之过急,要等飞哥儿回来好好合计合计。
受北边的局势影响,皇帝在汤泉宫只住了半个月,九月初的时候便提出要回长安。
淼淼这些天都记挂着永宁侯的安危,现在要回长安了,才想起自那晚后,再没见过越王,一打听,才知道越王八月底便先行回了长安。
“二姐姐你竟然不知道?”与淼淼同坐一马车的柳莺诧异道:“原安西都护上月病故,我听说越王早些天向皇上提出,要前往凉州任安西都护。”
“他要去凉州?没听他提过啊,你怎么知道的?” 淼淼挺意外的,斜眼看柳莺歌,这个小妞一向只会躲在屋里做女红,什么时候消息这么灵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