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流低头道:“没关系。别的我也不会,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何况之前就已经说好了,我留下就是给大家做饭的。”
六平揽着他的肩膀说道:“江流,你的心情我知道。但姑……夏小弟说得没有错,我们都不是讲究的人,随便吃点就好,你不用那么辛苦。到了兴元府就好了。”
兴元府是利州路的路治所在,虽然是边境重镇,但也是利州路最繁华的地方。他们以前对兴元府固有的印象其实是错的。
陈江流看向崇明,见崇明点头了,他才应好。
夏初岚夹了一个肉包子放在陈江流的碟子里,不自觉地就想起夏衍来。夏衍跟陈江流差不多大,都是懂事得让人心疼。他们离开都城也快两个月了,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自从她身世揭开以后,他们姐弟俩还没来得及见面,她就跟顾行简到这里来了。
陈江流看着碗里的小米粥,听耳边几人亲切地谈论,忽然有些食不知味。这一路上,他们待他真诚,从来没有防备过他。而他一直在用各种方法,将这路上的所见所闻传递回都城。
虽然这么做不算伤害他们,但到底是欺骗。可他无从选择。
他跟恩平郡王之间是一场交易。他从小就被选到昌平的清倌院里,接受各种训练,成为专门伺候达官显贵的人。所以他识字,也有一手好厨艺。但他被家人卖掉的时候,卖的是死契,也就是到死都要在清倌院里。后来恩平郡王看中他,许诺完成一件事以后,还给他自由身。
他原本只是个执行任务的探子,没想到遇到这一群真心待他的人。他每日都在挣扎煎熬中度过。思安为他缝补衣服,六平给他买好吃的,帮他干活,更别提崇明哥哥事事为他着想,为了留下他差点与相爷起了冲突。
他们从没有因身份而看轻他,更是将他这个陌生人当做家人一般对待。
“江流,你在发什么呆呢?”思安好笑,把腌肉推到陈江流面前,“我们都不吃了。你在长个,快把这些肉都吃了吧。”
陈江流应了一声,知道他们是故意让着他,默默地把肉都吃下去了。
吃过早点,众人各自回房休息。等到日落的时候,夏初岚终于按耐不住,把崇明叫到屋里来,让他去府衙报案。崇明刚要出去,门外响起一个声音:“不用去,我回来了。”
夏初岚立刻起身,看见顾行简从门外走进来,身形颀长,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他如昨夜离开时一样,毫发无损,只是眼底流露出一丝疲惫。
她马上跑过去,伸手抱住他,眼眶微热。
崇明也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还帮他们关上门。若是叫其他人看见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恐怕要被吓到了。
“可是担心我了?”顾行简贴着她的脸颊问道。
夏初岚轻声道:“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我怕你出事,一直后悔昨晚让你走。”
顾行简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失笑:“傻瓜,区区几个金人,能将我如何?当年我北上议和时,面对的金人数百倍于此,尚且不惧。何况这次跟他们前去,有意外的收获。”
夏初岚抬头看他,顾行简继续道:“我见到了完颜亮。”
夏初岚吃惊。她知道完颜亮是金国的海陵王,位高权重,驻守在京兆府,掌十万大军,是一员猛将,凶悍程度不下于完颜宗弼。完颜宗弼被判流放之后,金国皇帝便重用完颜亮了。只是他不在金国国内,秘密潜入宋境做什么?
顾行简拉着她坐下:“我已经留了人暗中监视,我们要在成州呆几日。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
夏初岚点了点头。完颜亮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自然要谨慎对待。顾行简说道:“可有吃的?走了不少路,有些饿了。”那处府邸骑马倒是很快能到,但他身上没有带钱,对此地又不熟,一路上问了不少人,才勉强走回来。
本来午时能到,中途走错了几次,绕了远路。
从前也不觉得走路有什么。当官以后,不是骑马便是坐轿,体力倒不如年轻时候了。
“有,我这就去拿。”夏初岚连忙起身说道。
顾行简拉着她的手,轻声道:“岚岚,让别人去吧。”
夏初岚看着他深邃的目光,知道他想自己留在这里。只不过分开一夜,倒有点难分难舍了。她应好,吩咐思安去厨房热饭菜了。
***
距离成州不远的采石村,是一个在深山之中宁静的村落。这里家家户户以种田为生。但因为青壮大都不在家中,土地也多有荒芜。
正是春种的时节,有些家底的人便去邻近的村镇雇人来犁地播种,村里便有点热闹起来。
今日田里有三个人正在忙碌,他们都穿着褐色的粗布短衣,卷起裤腿,穿着草鞋,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老黄牛甩着尾巴,慢悠悠地往前走。其中一个叫道:“赵哥,今日好像是子衿姑娘来送饭。”
另一个人也乐得附和:“子衿姑娘人长得漂亮,饭菜也做得可口,我每日可就盼着她来呢。”
只一个人埋头犁地,没有说话。他长得十分高壮,侧脸的线条冷峻刚毅,眼睛黑亮,只是晒得有些黑,满脸泥巴。
那两个人正热切地讨论着子衿姑娘,田头立刻就有个甜甜的声音喊道:“三位哥哥,来吃饭了。”
两个男人立刻放下手中的活,雀跃地向那抹桃红的身影跑去。
林子衿是村长的女儿,也是村里的一朵花,年轻的小伙子都爱围着她转。她在树下铺好布,将手中的食篮打开,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摆出来,招呼那两人吃。她抬眼看到田间还有一个人,就走过去,站在男人的身后说道:“良哥哥,快别忙了,先过来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男人直起身子,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他身上的短衫被汗水浸湿,布料紧贴在身上,能看到强壮的肌理。林子衿不自觉地移开目光,脸颊微红,男人已经沉默地走到树下去了。
另外的两个男人一直在跟林子衿说话,说些笑话逗她,只有赵良没有吭声。他这个人沉默寡言,来了这么多天,也没听他说过几个字,惜字如金。他是林家在兴元府找来的,当时也没问多少工钱,直接就来了。
林子衿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他,见他只是埋头吃饭,也觉得没趣,便不再理会他了。
她习惯了被众星拱月,倒是没把赵良这样一个长工放在眼里。
等吃饱喝足了,赵良又回到田间忙碌。他这几日一直都在暗中打听消息,却全无所获。那人应该是失败了吧?否则不会到了今日,还音讯全无。他想起那人临行前的豪言壮语,视死如归的精神,心头仿佛有一股热流在涌。
一个升斗小民,尚且有如此气节,满腔热血,他怎能什么都不做?他们未完的事情,应当由他继续下去。
他扶了扶斗笠的边沿,往手心吹了口气,继续干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外头日光正好; 高宗在莫凌薇的寝宫,听她抚琴。
莫凌薇的寝宫在内苑小西湖的边上; 景色宜人。宫内摆着几座巨大的火盆; 鎏金的香炉里升起袅袅轻烟,宫女们在案上有序地摆放了精致的茶点; 然后就退下去了。
莫凌薇盛装坐于琴案之后; 素手纤纤。她的琴艺在都城都算数得上号的,入宫以前便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尤以琴艺最佳。无论什么乐器都能弹上一曲。有时大型的宫宴,宫中的乐师还会来询问她的意思。据说她幼年时拜了有名的琴先生; 那先生一年也收不了一位弟子。
琴音清灵婉转。高宗闭上眼睛; 犹如置身于春光明媚的郊外; 心情舒畅。
莫凌薇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想起自己当初努力精进琴艺,是想弹给那个人听的。因为他说自己不擅音律,就如同不认路一般; 天生如此。老天已经够偏爱他了,所以给他留下一点残缺。
但她很努力地学习各种乐器; 却换不来他的一顾。
他们之间这么多年,都没有结果。她输给了一个跟他只认识几个月的小姑娘。是夏初岚年轻貌美么?她当时也是最好的年华,难道就差了么?何况她是莫怀琮之女; 夏初岚那个时候还什么都不是。
她心思游移,不小心将一个音弹错了。
高宗也擅音律,睁开眼睛问道:“爱妃可是累了?”
莫凌薇知道瞒不过高宗,从琴椅上站起来行礼:“臣妾刚刚走了下神; 还请皇上恕罪。”
高宗笑了笑,伸手招她过去。她走到高宗身边,依偎他坐下,高宗抚摸着她的肩膀说道:“这不过是种乐趣,谈不上罪不罪的。你若累了便休息吧,朕刚好去看看张贤妃,听她的宫人说她最近身子不适。”
张贤妃很少邀宠,莫凌薇挽着高宗的手臂,娇声道:“臣妾陪您一起去吧?贤妃姐姐平日里很少外出走动,臣妾也想去看看她。”
高宗笑着看她,刮了下她的鼻子说道:“后宫诸嫔妃里头,就属你最粘着朕,像个小丫头似的。走吧,那就一起去看看。”
皇帝和贵妃的仪仗,浩浩荡荡有上百人。因为张贤妃的寝宫离得有些远,董昌便叫了两顶软轿过来。正值春时,御花园里百花盛开,蝴蝶蹁跹飞舞。
莫凌薇让小鱼去采几朵鲜艳的花朵来,高宗回头看她,她解释道:“姐姐那里有些太冷清了,臣妾送些好看新鲜的花过去,看着就有生气,病也能好得快些。”
高宗点了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相比于莫凌薇寝宫的奢华,张贤妃的寝宫就朴素多了,院里只有几棵葱茏的大树,连花草都很少栽种。高宗扶着董昌下了软轿,张贤妃已经带着众宫人站在宫门亲迎。
高宗上前扶起她道:“你身子不好,何必跑出来?你们怎么不给娘娘加一件衣裳?”
宫女们连忙请罪,张贤妃道:“不怪他们,皇上难得来一趟,臣妾心里高兴,只觉得病也好了大半。”她看向高宗身后的莫凌薇,浅浅笑道,“妹妹也过来了。”
莫凌薇上前见礼,让小鱼把刚采的鲜花递过去:“皇上刚好在我那儿,听说姐姐身体不适,就跟着皇上过来看看。适才路过御花园,见那里花开得正好,顺手给姐姐采了些过来。望姐姐看到这些花,也能好得快些。”
张贤妃淡笑道:“这花的确开得好,妹妹有心了。”转头让宫人把花收下了。
一行人走进宫中,桌上只摆着两副茶具,一套是皇帝御用的纯金茶碗,另一套是银制的。张贤妃解释道:“没想到妹妹也会过来,仓促之间只准备了两副。我这儿也很少有人来,常备着的只有皇上的,已经让宫人去库房再清洗一副出来了。”
莫凌薇面上装着不在意,但心想张贤妃不愧是宫里的老人了,不动声色地就将她排挤在外。若是脸皮薄一些的宫妃,恐怕只会觉得自己碍事,立刻就找个借口离开了。
但莫凌薇不是普通人,她大大方方地坐在皇帝的身边,硬是陪着喝了好一会儿的茶,其间谈笑自如,好像她才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反而是张贤妃一直沉默寡言,只时不时地笑一笑。
这时,小鱼走到莫凌薇身边,低声禀报道:“潘医官给娘娘看诊的时间快到了。”
莫凌薇本想拉着皇帝一起走,但皇帝和气地说道:“你先回去吧,朕还有些事想问问贤妃。”
张贤妃正不知如何挽留皇帝,听到皇帝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她与皇帝之间太生疏了,已经很多年没有同床共枕过,这次若不是为了普安郡王的事,她又怎么会费力买通皇帝身边的内侍,让皇帝过来这一趟呢?
偏偏这个莫凌薇跟着,她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听说皇后近来频频对她示好,莫凌薇没有儿子傍身,自然得找个倚靠,如今恩平郡王风头正盛,她应该是选了皇后那边吧?所以张贤妃不敢当着她的面,把普安郡王的事说出来。
莫凌薇不敢忤逆皇帝的意思,先告退出去了。
等莫凌薇走了以后,皇帝只留了董昌在身边,让其余人都退下去,然后问张贤妃:“这么多年,你第一次主动要见朕,可是有什么要紧话想说?”
张贤妃一怔,连忙跪在地上说道:“皇上英明。臣妾不敢欺瞒,但已经两月未收到琅儿的家书。他一向孝顺,必定是出了事,才不与臣妾联系。还请皇上救救琅儿。”
“你先起来说话。”高宗抬手,又问身旁的董昌,“赵琅不是在兴元府督办铜钱流失一案吗?”
董昌应是,又说道:“小的也是刚收到消息,殿下好像失踪了。”
高宗皱眉道:“什么叫失踪?”
“普安郡王原本住在兴元府的驿馆,但忽然之间就离开了,身边也没有带人。那一带在两国交界,若是叫金国的人抓去了,恐怕……”董昌欲言又止。
高宗神色凝重,对董昌说道:“马上派人八百里加急通知吴璘,务必要找到普安郡王的下落,确保他的安全。你立刻去把萧昱给朕叫来。”
董昌应是,连忙转身去了。
张贤妃谢过皇帝,一时之间两人无话。刚进宫那会儿,高宗很是宠过她一阵,后来宫里又有了新人,逐渐就淡忘了她。不知不觉,她曾经年轻姣好的脸庞,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在这后宫之中,一生只见过皇帝一次面的女人也不是没有。相比较她们而言,张贤妃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她本也不是因为喜欢皇帝,想要荣华富贵才进宫的。像她们这样大家族的女子,往往要为了家族的利益而牺牲自己的姻缘。
“你身子不好,不必再忧心此事。朕会将赵琅平安地找回来。”皇帝心中有几分愧疚,觉得平常对她疏于关心了,温言安慰道。
张贤妃的脸上还是一贯淡然的神情,只是应道:“多谢皇上。”
……
莫凌薇回到宫中,潘时令已经恭候多时了。她坐在榻上,伸出手去,让潘时令诊脉。潘时令始终低着头,没有看她。
等问诊完毕,潘时令说道:“微臣会继续开几副调理的药给娘娘……”
“你只需告诉本宫,本宫是否还能怀孕?”莫凌薇直接问道。
潘时令有些为难,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怀孕生子一事,并不是娘娘单方能够决定的。微臣和翰林院其它医官都已经尽力了。”
他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
莫凌薇几乎每日都要喝上几回汤药,无非是想再生个儿子,以后有个依靠。但皇帝的身子,恐怕真的很难再有子嗣了。最近好几次在床上他都疲软无力,最后他们只能不了了之。
她沉声道:“你下去吧。”
潘时令连忙告退,这位贵妃娘娘年纪不大,但心思深沉,他实在不敢得罪。
小鱼看着莫凌薇阴郁的神色,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自从入宫之后,娘娘的性情就不似从前那般温婉,而是变得越来越古怪。皇宫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很多。
莫凌薇说道:“前几日,我听秀庭说,夏初岚都没有参加都城里贵妇人之间的雅集,帖子递到相府就没下文了。她可还在都城?”
“娘娘,您不知道吧?”小鱼轻声道,“据说,相府里现在就一个老管家和一个老嬷嬷在看家,顾相的夫人跟随顾相一道去兴元府了。”
“你说什么?”莫凌薇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顾行简怎么会如此公私不分,居然带着夏初岚去兴元府?她还记得当年,有个痴心的女子跟着顾行简外放当官,想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直接被他以公务在身,有女眷不便的理由给挡了回来。
她的手微微握紧,目光中俱是不可思议。一个人竟然可以改变他如此之深?他们成亲才多久,顾行简已经如此舍不下夏初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