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公公,一起吧。”文京墨示意。
怀恩揣着一肚子怀疑,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众人纷纷落座,刘吉遣人送来茶水点心,不料却被郝瑟拒绝了。
“刘大人客气了,在下自备。”郝瑟抬眼,示意旁边的尸天清。
尸天清起身,从背后包袱里掏出两架食盒,取出二十碟精美点心,一一放在了众人面前。
“郝少侠,这是为何?”刘吉疑惑。
“因为给刘大人的礼物,观赏起来颇时间啊~”郝瑟翘起二郎腿,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但见流曦率领一队精壮汉子抬着三个大木箱子匆匆走入,巨箱落地,发出闷响,显然是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这是——”刘吉的眼珠子一亮。
郝瑟扬眉一笑,起身翻开了箱盖。
刘吉忙凑上前定眼一看,顿时愣了,箱子里非金非银,非珠非宝,而是满满三箱子的奏折。
“这、这是什么?”刘吉惊诧。
“刘大人莫急,来来来,先坐下,咱们喝着茶品着点心,慢慢听、慢慢欣赏。”郝瑟拽着刘吉回到座位,又给刘吉手里塞了两块点心,回首一笑,“开始吧。”
文京墨颔首起身,打开一扇奏折,慢吞吞读了起来。
“内阁刘吉,为官数年,无所作为,浑浑噩噩,实乃国家之蛀虫!”
“这是什么?!”刘吉腾一下站起身。
“自然是文武百官弹劾刘大人的折子啊。”郝瑟盘膝坐在椅子上,笑眼弯弯,“这里足足有好几百份,皇上特别让在下带来读给刘大人听的。”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刘吉为官数年,上对得起皇上,下对得起黎民百姓,这些人分明是无耻小人,污蔑于我!我要面见圣上,我要——嘎!”
一道劲风猝然吹来,刘吉脖子一梗,身形一僵,重重坐在了椅子上,俨然是被点了穴道。
“吵死了。”流曦冷着脸嘀咕一句,继续尽职尽责帮文京墨搬运奏折。
文京墨撩起眼皮,翻开第二本奏折,温润嗓音慢悠悠开读:
“刘吉勾结佞臣梁芳,陷害忠良……”
“刘吉浊乱朝长,轻信小人……”
“刘吉贪污受贿,窃国之恩……”
“刘吉擅阿谀之风,以欺乎上,导致朝堂人妖颠倒,是非混乱……”
文京墨的声音不紧不慢,就如读书诵诗一般,甚至还带着几分悠然,甚是好听,可那内容,字字句句,都如尖锐利刃,割着刘吉的脑瓜皮。
不消片刻,刘吉就已是满头大汗,嘴唇青紫,眼瞅就要厥过去了。
“郝少侠!”怀恩忙向郝瑟打眼色。
“小南烛。”郝瑟扔给南烛一块点心。
南烛翻了个白眼上前,给刘吉塞了一枚药丸,又灌了几口水,道:“放心,此人身体健壮,一时半会死不了的。”
“那就继续。”郝瑟挑起糕点笑道。
文京墨喝了口茶,将手里的奏折递给了旁边的宛莲心。
宛莲心颔首,继续接力:“刘吉祸国殃民,胆大妄为,无耻至极——哎呦,这用词倒甚是有趣啊——”
“既然莲心觉得有趣,那就多读几份。”郝瑟笑道。
“是。”宛莲心嫣然一笑,“刘吉娶妾三人,日日笙歌,为老不尊——哎呦,想不到刘大人都这把年纪了,还如此老当益壮啊,当真是不易、十分不易。”
“噗!”旁边的舒珞忍俊不禁。
尸天清憋笑,郝瑟听得津津有味。
再看刘吉,已是七窍生烟,头顶冒火,无奈身僵嗓哑,只能干瞪眼。
怀恩看着宛莲心,满面惊诧。
眼前这娇娇弱弱的美貌女子,声如黄莺,袅袅如歌,读着这些奏折,就似唱歌一般动听,可却比文京墨更具杀伤力,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每次读完一本奏折之后,定要加几句评语,明明一个脏字都不带,却是听得人背后发凉,浑身冒汗,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八字精髓应用得淋漓尽致。
就连怀恩这等外人听了,都觉得如坐针毡,更不要提当事人刘吉了,气得快背过气去三次,可每次两眼刚一翻白,那小神医南烛就立时冲上,要么塞药,要么扎针,不需片刻,就能将刘吉从昏倒的边缘救回来。
之后,文京墨、宛莲心二人无缝衔接朗读奏折,郝瑟负责时不时冷嘲热讽几句,尸天清负责点心供应,而那位舒公子,貌似是负责看热闹?
如此五六轮下来,已经到了晌午,刘吉气得只剩一口气,桌上的点心吃了大半,箱子里的奏折也见了底。
“哎呀,吃了一早上,好累……”郝瑟伸了个懒腰,看向旁边的刘吉,“刘大人,听了这么多奏折,有何感想啊?”
刘吉双眼爆跳红丝,死瞪郝瑟。
流曦反手点开刘吉穴道。
“你们狗血喷人,你们就是江湖强盗,卑鄙无耻,我刘吉怎能受此侮辱,我要面见圣上,我要——嘎!”流曦手指点住了刘吉的后半句话。
“刘大人您真是不见黄河不掉泪啊。”郝瑟叹了口气,看向舒珞,“舒公子……”
舒珞淡笑起身,抬手击掌。
十余名小童鱼贯而入,手中高捧托盘,其上堆着精雕云纹的墨绿山竹信。
“刘大人,在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乃是敛风楼的少楼主舒公子。”郝瑟笑眼弯弯道。
刘吉双眼暴突,牙齿咔咔作响,一副要扑上来咬郝瑟两口的表情,似乎根本没将敛风楼三个字听到耳朵里。
郝瑟摇摇头,回头递给舒珞一个眼色。
舒珞啪一声合起扇子,朝众小童点了点头。
小童同时展开山竹卷轴,一个接一个高声诵读起来:
“成化十年三月初八,刘吉于太白楼宴请梁芳,点菜十道,热酒五壶,花费白银三百零六两——”
刘吉面色一白,脸上首次显示出震惊之色。
“成化十年五月二十,刘吉奉梁芳之命,从死牢调取三十八名死囚送入梁府。”
“成化十一年七月初七,刘吉外出公干之时,酒后乱性,奸杀民间女子曹小花,曹小花乃西北米粮商人曹家庶女。”
“成化十一年九月十三,刘吉命凤翔府知府管仲文杀害曹家四十三口,曹家黄河沿区米粮生意至此落入凤翔管仲武手中。”
“成化十八年四月二十六,刘吉与万吉府中密谋,瞒下陕西四府旱灾之事。”
少年清脆嗓音一道接一道响彻整座刘府,听得怀恩冷汗淋漓。
一桩桩,一件件,都透出滔天的血腥之气,更可怕的是,每一条记录都详细万分,仿若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悬在头顶三尺,将所有的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再一个字一个字记录下来。
刘吉面色泛青,汗滴如豆,纵使被点了穴道,也难以抑制全身发抖。
待山竹信全部读完,已过去了足足半个时辰。
屋内一片死寂,刘吉双眼呆滞,怀恩目瞪口呆,而郝瑟众人,却皆是面色沉凝,静静看着刘吉。
小童将所有竹信放在桌上,无声无息退下。
“刘大人,这次您还有什么话要说?”郝瑟转着大拇指上的阴阙扳指,眉眼凌厉。
流曦弹指解开穴道,刘吉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不、不可能,这、这些事,怎么、怎么……”
“有的事,天知地知,敛风楼也知。”舒珞慢声道,“刘大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刘吉身抖摇头。
“刘吉!”哑音凝合凌厉剑气,化作透明剑刃擦着刘吉的面颊扫了过去,割开一道血口。
刘吉惊叫一声,趴在了地上。
一双皂靴踏在了刘吉面前。
刘吉全身一抖,猛然抬头。
眼前,青衫冉动,银丝狂舞,绝美青年双眸冷彻盯着自己,仿若一柄凛寒宝剑,又仿若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
刘吉只觉脖子一凉,脑中倏然想起了此人的名号——
九天杀仙!
“皇上的意思,刘大人可明白了?”绝美剑客冷声问道。
刘吉豁然匍匐在地,颤声高呼:“请怀恩公公告知皇上,老臣刘吉,年老体弱,就此告老还乡!”
怀恩瞪圆双眼,愣愣看向郝瑟。
郝瑟沉凝面色倏然一变,绽出一个灿烂万分的笑脸:“完美、收工!下馆子去啦!”
四周众人立时起身,呼呼啦啦向外走去。
“好饿,今日想吃肉。”
“舒某已经定了太白楼的宴席。”
“又要琭言破费了。”
“千竹兄说了,这次的委托费,分给舒某三成。”
“哎呀,别啰嗦了,这顿老子请了!”
“郝兄,你这个月的伙食费还欠着呢。”
“额,要不,先挂账吧……”
怀恩看着众人背影渐渐远去,又将目光投向跪地发抖的刘吉,凝声道:
“刘大人告老还乡之事,还是需要递个折子的。”
“是是是,我这就去写。”刘吉哆里哆嗦爬起身,跌跌撞撞冲向书房。
怀恩长吁一口气,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了敛风楼的几叠竹信之上。
九州八荒之景,万古千代之风,皆敛一楼中——敛风楼……
怀恩眸光闪动,抓起一根卷轴啪一声展开,然后,整个人呆住片刻,笑出了声。
卷轴之内,空白一片,半字皆无。
第231章 卅八回 启程再寻高人来 醉酒后果不堪见
成化十九年初冬; 刘吉辞官; 告老还乡。
对于此事; 朝堂上下皆觉得十分神奇。
要知这位刘棉花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脸皮厚过城墙拐弯的无耻之徒,这新上位的小皇帝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逼得此人能主动辞职; 着实令人好奇。
有人说,在刘吉递出辞呈那一日,是怀恩先去拜访了刘吉;
有人说; 那日怀恩带了一众江湖打手,将刘吉胖揍了一顿;
有人说; 那天刘吉府中传来滔天骂声; 以及刘吉的痛哭之声;
更有人说; 那日曾见刘吉府中阴风阵阵,百鬼横行; 是地府派来牛头马面; 将刘吉这些年做过的孽障罗列在册; 刘吉吓得肝胆俱裂; 一病不起,只能辞职归乡。
孰真孰假,无人知晓。
不过那些老江湖都知道; 那一日; 只不过是悠然居的诸位大佬完成了一个普通委托任务罢了。
至此,悠然居终于荣升为传说般的存在。
而此时,诸位江湖传说; 正坐着马车,吃着烧烤,唱着歌,悠然上路了。
*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这么帅,我怎么这么帅,我就是这么帅,我是天下最帅帅——”
乡路之上,一车双马并驱而行。车帘高卷,郝瑟左摇右摆高歌阵阵,文京墨、南烛翻书阅读,耳塞不闻,宛莲心围坐小案,细细烹茶。
唯有流曦因为驾车无法堵耳塞,一脸忍无可忍,回头叫道:“郝公子,别唱了,再唱狼都来了。”
“切,流曦你不懂艺术。”郝瑟鄙视。
“……”流曦咬牙。
车旁,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之,上青衫剑客和藕衣公子浅笑低谈:
“琭言,此次要去寻的这位王恕王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恕,字宗贯,英宗正统十三年进士,为官近四十年,刚正清严,屡上谏言,最后被先帝所烦,被迫致仕。”舒珞道。
“被迫退休,啥子情况?”郝瑟探出脑袋一脸好奇问道。
“成化十八年,南京兵部侍郎马显上书退休,先帝恩准,不过却在奏折后面加了一句话——”舒珞笑道,“王恕老矣,就一起退休吧。”
“……”尸天清目瞪口呆。
“噗哈哈哈哈!”郝瑟大笑,“看来朱见深特烦这个王恕吧。”
“王恕此人,公正严明,而且有个特点,特别能说能写,凡是他看不顺眼的,就会坚持弹劾,直到你改正为止,而先帝的为人又是……”
“我懂我懂,朱见深是个只想过自己小日子的懒人,遇到这个王恕天天在耳边絮絮叨叨,肯定烦的要死。”郝瑟乐道。
“这位王大人今年多大了?”尸天清问道。
“年近古稀,不过听闻身体康健,只是脾气有些执拗。听闻在家乡,也甚是有名。”舒珞道。
“我倒是很想见见这个老头呢。”郝瑟道。
“不远了,再走十里,就是三原县,王大人就住在三原县的郊区。”舒珞顺手一指。
“三原……陕西啊——”郝瑟吸了吸口水,“我都闻到醋酸味了——”
尸天清和舒珞对视一眼,不禁摇头失笑。
众人一车双马,沿着乡路又走了半日,终于到了三原县郊区,眼前所见,炊烟袅袅,乡民淳朴,鸡鸭散跑,孩童热闹,一派世外桃源之景,不觉心生喜意,胸怀安宁。
“若是能住在这种地方,就算是给我内阁首辅我也不做。”郝瑟伸了个懒腰道。
岂料话音未落,就听前方传来一声大吼。
“小贼,给我站住——”
那吼声,气势十足,惊天动地,竟是震得整座村子都抖了抖。
众人惊目望去,但见一个年过二旬的消瘦男子从远处狂奔而来,怀里还抱着一只老母鸡。
在他身后,一人手举大棒狂追不舍,一边追一边还扯着嗓门大叫,一阵风似的杀了过来。
“不过是一只鸡,你不用追这么久吧!”小贼气喘吁吁大吼。
“莫说一只鸡,就算一根鸡毛你也休想偷走!”身后人气势汹汹怒吼。
待冲的进了,众人这才看清,那举着大棒子喊打喊杀之人竟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发须皆是银白,可一张脸却是红光满面,双目放光,看那精气神竟是比前面逃命的小贼还饱满几分。
“啊啊啊,老大、老大,救命啊!”
小贼嘶声大叫,房前屋后忽然冲出了十几条汉子,个个凶神恶煞,呼啦一下就将那老头给围住了。
“呔,老头,识相的快让开!”
“否则就不是要你一只鸡,而是要你半条命了!”
老头被众地痞流氓围攻,非但不见半分胆怯,反倒气势更胜:“聚众行凶,盗窃财物,简直是胆大妄为,你等还是速速束手就擒,莫要一错再错!”
“哇哦,这老头好厉害的气势。”郝瑟感慨。
可众地痞流氓可没有郝瑟这份闲情逸致,见这老头如此不上道,顿时就怒了,呼呼喝喝就冲了上去,看那架势,俨然是要将老头挫骨扬灰。
“还有没有王法了!”
郝瑟大怒,正要冲出上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英雄救老的戏码,岂料气势还未抖起来,就听那老头大吼一声,将手里的棒子舞得虎虎生风,硬是将那十几个地痞流氓逼退丈远
更惊悚的是,就在老头大杀四方之时,乡道上又传来震天吼声,一群村民手持扁担棒子锅铲铁锹杀来加入战局,一边和地痞激斗一边哇哇大叫。
“奶奶的,天天来偷鸡,今天就卸了你们的腿!”
“偷我家的鸭子,找死!”
“偷我家的米,吐出吐出来!”
郝瑟等人呆立道边,瞠目结舌。
那一众地痞流氓哪里敌得过这等彪悍的战斗力,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最后被几个庄稼汉子捆了送官了事。
激斗完毕,众村民便齐齐那名老者抱拳作揖:
“多亏了老先生!”
“若非老先生带头擒贼,这帮小贼怕是还要危祸乡里。”
“老先生果然老当益壮!”
“改日俺给您家送陈醋去!”
那老头捻须哈哈大笑:“没事啦,大家都早点回家吃饭去吧!”
众百姓这才纷纷抱拳告辞,老头也扛起棒子,乐呵呵离开。
“老先生且慢!”舒珞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老头身前,抱拳道:“敢问这位老先生,您可认识王恕王大人?”
“啊?”老头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