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锋……偏门……好……”陈冬生脑袋磕在了木桌上。
“阿瑟说的对。”尸天清脊背笔直,点头附和。
“若是走偏门的话——”郝瑟一双死鱼眼闪闪发亮,“卖身葬父如做丫鬟,日久生情成主母,这个戏码如何?”
“周姐姐的爹死了很多年了……”陈冬生脑袋埋在桌子上,有气无力摇了摇手。
“阿瑟说的对。”尸天清继续无意义点头。
“早就死了……啧……”郝瑟一脸暴躁抓了抓脑袋,突然,灵光一现,“有了,那就来个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皆大欢喜的戏码如何?”
“好——”陈冬生迷迷糊糊发出一个声音。
“阿瑟……说得……对……”尸天清下巴微垂,双眼藏在厚重齐刘海之后,根本看不清是睁眼还是闭眼。
“好!就这个路线了!”郝瑟一脸亢奋,手中毛笔在小册子上笔走龙蛇,“英雄救美的话,那最受欢迎的桥段自然就是——山贼劫道……”
笔尖在纸上一顿,停住了。
银色月光洒在纸上那歪歪扭扭的“山贼”二字之上,透出如霜临雪般的凄凉寒意。
一旁端坐的尸天清双目豁然睁开,两道眸光宛若寒星一闪,蜡黄手指猝然探出,紧紧握住了郝瑟的手腕。
“阿瑟!”
郝瑟身形一颤,转目望向尸天清。
夜风柔轻,扬起尸天清额前青丝,显出一双灿若星河的清眸,净心凝神,万籁收声。
郝瑟双目中赤红之色渐渐淡去,眼皮轻眨一下,咧嘴一笑:“尸兄,你果然是在偷偷睡觉。”
尸天清紧绷身形渐渐缓下,定定望着郝瑟,凝音哑声:“阿瑟所言,天清字字铭记在心。”
一道水光在郝瑟眸中一漾而逝:“那好,尸兄你说,这英雄救美的主意怎么样?”
“甚好。”尸天清点头。
“那山贼劫道的戏码如何?”
“不妥……”
“为何?”
“我们人手不足。”
“人手不足……”郝瑟露出淡淡笑意,仰首望着无尽夜空,“是啊,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兄弟了……”
流云千里,丝绕明月,宛如一道飘渺轻纱在夜空中款款铺开,抖落一庭清辉。
“有了!”郝瑟突然双眼一亮,一脸兴奋看向尸天清,“尸兄,老子想到了!咱们就来一个‘有缘千里来相会,英雄救美情难抑’如何?”
尸天清静静看着郝瑟片刻,慢慢放开紧握郝瑟的手指,点头:“天清一切听凭阿瑟安排。”
“好!”郝瑟一锤手掌,整个人立时容光焕发,叉腰大笑道,“老子果然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喔哈哈哈哈哈……”
魔性笑声中,尸天清定望郝瑟,星眸盈转,微微一笑,霎时间,漫天月彩仿若都融入了那一双清美眼瞳,美摄心魂。
而在一旁的陈冬生,整个脑袋都死死钻到桌子下面,双眼暴突,满面通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咋回事、咋回事?!为啥我突然觉得这气氛有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滋味啊……
*
五月二十,城隍庙庙市开。
乐安县外夕萃山,城隍庙香火最胜,每逢此日,入庙烧香求福者不胜繁举,山上山下,市集昌盛,幕峦遍野,声乐震天,庙市之盛,令人惊叹。
一清早,傅礼就令人套好马车,提上香烛供品准备启程上山礼佛。
可刚出门,就听天际掠过一声鸟鸣,紧接着,头顶吧唧一声,一坨白色糊状物体就准确无误落在了傅礼的帽子上。
傅礼眉眼平淡无波,撩袍跳上马车,从随车竹箱中取了一顶同款帽子换上,将手中的脏帽递给车下的管家,平声道,“老规矩。”
“是,老爷。”年过半百的管家抱拳。
“出发。”傅礼提声命道。
“好勒,老爷,您坐稳了。”已经做了十年的马夫的老周一扬马鞭,马车一震,启程出发。
“老爷,今日天气不错,咱们是不是上完香再去山上赏赏花?”老周在车厢外问道。
“不必了。”傅礼平静翻开一本账册道。
“哎呀,那可真可惜了。我听我家那口子说,这夕萃山的花开得可好看了,红一坨黄一坨的,老爷您真该去看看,这整日躲在屋里可不是个事儿啊!”
“老周……”傅礼合上账册,“你都跟了我十年了,什么时候能把这唠叨的毛病给改了?”
“哈哈哈,老爷,您这就说错了!正因为老周我爱唠叨,管家才让我一直跟着老爷啊!要不然老爷你岂不是每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傅礼捏了捏额头。
“话说回来,老爷,咱们到底要不要去赏花啊!我家那口子可说了,那漫山遍野的野花,绿一坨粉一坨可好看了,老爷您若是不去……”
“罢了,随你吧。”傅礼长叹一口气。
“好勒,那咱们可要快点走了,今天庙市肯定人多!”老周一边说一边催快马速,“老爷,我听说今年庙会与往年不同,有不少外地来的杂耍班子,听说还有不少江湖人来凑热闹呢——哎呦!吁!!”
突然,老周一声高喝,来了一个紧急刹车。
傅礼手疾眼快扶住了车厢,这才免去了一头栽出马车的厄运。
“你这个臭小子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冒出来,找死啊?!”车厢外老周已经骂了起来。
“非也、非也,小道乃是来为车内的贵人祈福的!”马车外响起一个嘹亮的嗓音。
“祈福?看你这身装扮,根本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混混!快走快走!”老周怒道。
“哎,这位老丈,俗话说的好,做人要留三分余地,说话要存三分礼节,你莫要因一时之气,坏了车里贵人的福气啊!这样,您先听小道唱一段道情,消消气如何?”
“唱什么唱,我们没空……”
老周一句话未说完,马车外的那个嗓音竟是就自顾自扯着嗓门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枫叶芦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乐安城,傅家衣,三家妻,皆无缘,四十载来无相伴,孤身影长月色远,清河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蓦抬头,小道来讲缘,当听入心口,莫要枉白头。”
那歌声,高一声低一音,东扯一句西拉一段,根本不在调上,简直是难听的紧,可那歌中之词——
傅礼眉头一皱,车外的老周已经叫骂起来:
“他奶奶的,你这唱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纯属找茬是吧!”
“老周!”傅礼哗啦一下掀起车帘,沉声道,“罢了,他不过是想要些银两,就当行了善事,赠他便是。”
“可是老爷,他唱的那些分明是、是——”老周一脸怒气冲冲。
“给他。”傅礼面色一沉。
“是,老爷!”老周一脸不忿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子扔向了马车前方。
“还是车里这位贵人识大体!”马车前方传来带着笑意的嗓音。
那嗓音透出的喜气,仿若暖阳照身,令傅礼不禁抬眼一望,顿时一愣。
但见这拦车之人,身上空荡荡挂着一件十分不合体的宽大道袍,脚上套了一双草编鞋,十根脚趾头外露,手上横着一柄脏兮兮的拂尘,拂尘上的马鬃乱成一团,杂乱无章;头顶扎了一个毛茸茸的发髻,上面斜插了一根筷子,在筷子两头系了一根细绳,半吊横在额间,细绳上面插了一张黄兮兮的草纸,恰好能遮住晒目日光;草纸阴影下,依稀看到此人一双眼睛倒吊三白,透出阵阵匪气。
这哪里是什么小道士,分明是个小混混!
傅礼暗叹一口气,提声道:“这位道爷,可否行个方便?”
那小道士朝着傅礼一笑,露出一口亮闪闪的大白牙:
“这位贵人,所谓天道有轮回,善恶必有报,小道适才所唱乃是这道情的上半段,不知贵人可愿再听听下半段?”
傅礼掐了掐额头,转头对老周道:“走吧。”
说着,就放下车帘,将所有景象都隔绝在车厢之外。
车轮滚滚而动,继续前行,傅礼端坐,慢慢阖目。
马车后方,那小道士跑调的歌声又婉转悠扬传了过来:
“暮苍苍,月弯弯,拨琵琶,续续弹,天晴云淡霉运走,城隍庙前姻缘牵,从此夫妻双双走,只羡鸳鸯不羡仙,小道歌尽敲竹骨,送福一言莫负缘、莫负缘……”
傅礼眼帘微启,嘴角浮上一丝自嘲笑意。
唉,我傅礼活到这般年纪,早就看透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又怎会被一首小小的道情所惑?
马车之后,那歌声越来越远,渐渐地,再也听不见半音。
可不知为何,那古怪的歌声就如在耳边扎了根一般,余音绕耳,魔音穿魂,好似一根细细的丝线,将傅礼的心越勒越紧,越勒越慌,好似蛛网一般细细密密缠着傅礼到了郊外。
突然,马匹嘶鸣,车辆前冲急刹,老周惊叫声骤起:“老爷!!”
于此同时,马车外突然响起数道狂喝之声: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傅礼猝然睁眼,一把掀起车帘,立时,双目崩裂。
该死,果然是那个小混混难听的要死的破道情惹来了祸事!
第30章 三十回 完美策划遭怪变 再遇山匪怒火生
草莽丛丛茂,野虫嗡嗡乱;
眼前绿尖摇摇晃,直挠鼻头痒。
“阿嚏!”乐安县郊外五里坡,半人身高的野草丛中传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立时引起一堆抱怨。
“小冬子,你小点声行不行!”
“哎哟,小冬子,你把奴家的裙子都喷脏了。”
“阿、阿嚏,这草里的灰太大了……”
草丛之中,陈冬生团身而蹲,鼻头通红,喷嚏不停;在他左侧,周云娘跪坐一旁,手里胡乱扇着帕子、一脸嫌弃;右边的郝瑟抓着两丛青草举在头顶,瞪眼远望,时不时用草根抓两下脖子;在其旁侧,尸天清单膝跪地,刘海罩半颜,看不清表情,只是偶尔瞥一眼那边喷嚏鼻涕流个不停的陈冬生,身形不着痕迹外移了几分。
“郝大哥,你真的看清楚了?傅老板走的到底是不是这条路啊?”陈冬生用衣角擦着鼻涕问道。
“废话,老子跟在马车后面吼了半里路的破道情,肠子都快唱断了,看的那是真儿真儿的,傅礼走的绝对就是这条路。”郝瑟又抓了抓脖子,一脸肯定道。
“那这也太怪了,”陈冬生捏着鼻子忍住一个喷嚏,“就算郝大哥你抄近路过来比较快,可咱们在这都蹲了快一炷香时间了,这傅家的马车怎么还没到啊?”
“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尸天清突然出声道。
“该不会……”郝瑟挠了挠胳膊,双眼一闪,“那傅礼的马车被鸟屎给砸塌了?!”
一阵诡异沉默。
陈冬生、周云娘外加尸天清同时默默转头,默默看着郝瑟。
“哈哈哈——”郝瑟干笑,“老子是看现场气氛太紧张,活跃一下气氛嘛……放松,放松!”
“郝哥哥,你这个英雄救美的计策当真能行?”周云娘挑着眉毛瞪着郝瑟问道。
“周小姐您放心,小的这计策可是经过缜密计划严格策划,绝对是环环相扣万无一失!”郝瑟拍着胸口打包票道。
“切,什么环环相扣——”陈冬生一脸厌弃,“不就是假装迷路求救啥啥的,这么老的戏码如今连戏班子都不屑演了……”
“小冬子,你太不懂艺术了!”郝瑟双眉一竖,“老子苦口婆心口干舌燥说了一早上,你居然连这计划的半点精华都未能体会到,真是太让老子寒心了!来来来,让老子再跟你好好说一遍戏!”
“不用了吧!”陈冬生和周云娘立时露出生不如死的表情。
“第一步,由本人亲自出马,扮成德高望重的道士等候在傅家门前,高歌一首精心编排的道情暗示傅礼,埋下伏笔!”
郝瑟却是不管二人的崩溃表情,一脸得意自顾自开始第是十六遍重复自己的完美计划:“老子这第一步计划已经圆满谢幕,简直堪称演技史上的巅峰之作!”
陈冬生和周云娘对视一眼,齐齐额头跳了一跳。
唯有尸天清一脸正色竖耳细听,一边听还一边频频点头。
“第二步,在傅家马车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郝瑟死鱼眼闪闪发亮,继续道,“待到傅家马车一出现——周小姐!”
郝瑟突然叫出周云娘的名字。
周云娘翻了个白眼,懒懒复述道:“奴家就高呼救命,冲到乡道上,拦住马车——”
“注意,这里就是关键!”郝瑟抓着脖子强调道,“周小姐,您这一喊,声音务必要矫揉造作,尾音务必要娇媚撩人,扑出去的身姿动作务必要弱柳迎风柔弱无骨,脚上的鞋子务必要在扑倒之时漂亮甩出,露出纤纤玉足——关键中的关键就是,待那傅礼下车查看之时,你一抬头的那个感觉——”
说到这,郝瑟一撸袖子,手指摆在腮边翘起一个兰花指,死鱼眼半睁半闭,挑眉飞出一个魅惑的眼神:“要秋水盈盈梨花带雨含情脉脉惹人怜惜欲拒还迎……”
“妈呀!”陈冬生打了一个寒颤。
尸天清扭头,清咳一声。
“哎呦我的娘诶,小郝你可别演了,看着都渗人!”周云娘使劲搓了搓胳膊,“放心,奴家肯定做的比你强。”
“甚好!”郝瑟竖起大拇指,又转目看向尸天清和陈冬生,“待那傅礼于心不忍扶着周小姐上了马车,就轮到二位出场了,小冬子!”
“是——”陈冬生长叹一口气,“咱们就装作过路的,然后大惊小怪咋呼一番,定要将傅礼和周姐姐同乘一辆马车八成有了肌肤之亲的事儿给做实了!”
“很好!”郝瑟一转头,“尸兄,你的台词是——”
尸天清笔直身形滞了滞,僵硬道:“看、呀,那不是桑丝巷周家二姑娘周云娘吗,怎、么、上了傅家的马车,哎、呦,这孤、男、寡、女的,这可如何是好啊、啊。”
一句话说的是字字如硬豆子乱蹦,听得陈冬生和周云娘牙根都酸了。
“嗯,不错!”郝瑟拍手鼓励,“尸兄,若是再加点感情就更好了,你可以参考一下周大娘的语气助词和台词功力!”
尸天清眉头隐隐一抽,硬着脖子点了点头。
“那么,小冬子,你的台词是——”郝瑟又转向陈冬生。
陈冬生叹了口气,表情立时大变,呈现双目圆瞪、满面惊诧之色状,张口就来:“天哪,这一个黄花大闺女和一个孤身男子同乘一车,这若是传出去,这成何体统啊,看来这周家姑娘只能嫁给傅礼了啊!”
“完美!”郝瑟一合掌,显出陶醉神色,“就是这个表情、这个节奏、这个语气!所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这么一来,定会给傅礼造成十分巨大的舆论压力。待明日,再让周大娘杀到傅府上闹一出金刚铁扫狂拍负心汉,周小姐你再添一回美娇娘舍身救情郎,这事儿基本就没跑了!”
“可是——”陈冬生看了一眼郝瑟,“若是那傅礼根本不停车,或是停了车却是不理周姐姐,那该如何是好?”
“他肯定会停车,不停也得停!”郝瑟握拳,言之凿凿,看了一眼旁侧的尸天清。
尸天清定定点了一下头。
郝瑟不禁自信一笑,瞄向周云娘:“而且只要他肯停车,我相信凭周小姐的本事,定能促成好事!”
“那是自然!奴家此次可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绝不会让那傅礼逃出奴家的手掌心!”周云娘捋了捋肩上的秀发,笑靥如花。
“好气魄,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气势!”郝瑟一拍手,“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啦!”
说着,又与尸天清和陈冬生一起,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