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长长叹息道:“朕真的不想失去毅儿……”
“那皇上何不成全了三殿下呢?”
“成全?叫朕如何成全?将皇家颜面置于何地?”
“皇上,依老奴看,三殿下似乎不会轻易放手的……直至今日,除粼王府数人晓其身份,何不……”李公公向皇帝使了使眼神提意道。
皇帝看向李公公,眼神暗了暗,轻声说道:“容朕想想……”
第二日皇帝突然传旨宣孟长苏进宫。
孟长苏带着不解随传旨公公进了宫,被直接带到了宣德殿,李公公正站在宣德殿前。
传旨的公公将孟长苏从车上扶下,带至李公公面前对李公公说道:“李公公,人已带到。”
李公公懒懒说道:“嗯……办得不错,下去吧!”
“是。”传旨的公公放开孟长苏,后退一步传身离去。
孟长苏忙扶住宣德殿的柱子,一阵风吹过,手捂嘴轻轻咳嗽起来,渐渐咳得越来越重,竟一时停不下来,努力压制竟压不住,直到咳得弯了腰,半晌才渐渐平复下来。
“病了就多穿点,可别惊扰了圣驾。”李公公尖细的声音从头盯传来,话语中不是不耐烦,反而有点无奈。
孟长苏扶着柱子缓缓站直腰,望向李公公,看到孟长苏的一瞬,李公公有瞬间呃然,总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望了一眼天空,收回眼神叹道:“进去吧!”
李公公推开门,屋内幽暗一片,如同幽深的地狱入口,仿佛一脚迈入便万劫不复,孟长苏扶着柱子迈腿进去,慢慢往前挪,手离了搀扶摇摇欲坠,李公公看着他摇摇欲坠,想想刚刚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摇摇头扶住他单薄孱弱的身子,孟长苏回以他一笑,李公公更是倍觉熟悉,他确定他一定见过这个笑容。
皇帝正坐于首位上,斜眯着眼看他们进来。
孟长苏一直低着头随李公公走进殿内,不敢直视皇帝,余光瞥见正座上那一抹明黄,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叩首:“草民叩见皇上。”
皇帝睁开眼正视殿下跪在地上那个单薄柔弱的男子,有些想不明白,自己英俊神武的儿子竟会输给这么一个人。对孟长苏问道:“殿中何人?”
“草民孟长苏……”
“大声些……”
“草民孟长苏。”孟长苏费力大声说道,可发出的声音却仍小如蚊虫。
皇帝提高声音说:“粼王府可是亏着你善食了?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孟长苏惶恐地拜倒在地,更提高声音几乎是喊出:“皇上恕罪,草民嗓子……咳咳……”话未说完嗓子却已经受不住,呛咳起来。
然而,因离得有些远,即使孟长苏费力喊出最大的声音也不足以让皇帝听清,皇帝“啪”一掌击到桌案上,怒道:“朕叫你大声说话,你却抗旨不遵,该当何罪?”
“皇上,草民……咳咳……”孟长苏不得不提高嗓子,却引来一串咳嗽,想伸辩,却难以言表。
“来人啦!将这抗旨不遵的贱民拉下去,杖毙!”皇帝一声怒吼,殿外侍卫立刻冲进数人,一把架起孟长苏就往外拖走。
这样就要杀了他?难道皇帝就能这样轻易草菅人命吗?那么雨菲是不是也已经……抬头直视皇帝怒骂道:“昏君……昏君……”
李公公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心下叹道:别怪皇上,皇上也只是一个爱子心切的父亲,所以你不能不死啊!
皇帝听到不是很真切的“昏君”二字,怒瞪那被架向殿外却不断咒骂的孟长苏,看着那张愤恨的脸突然睁大眼睛大惊道:“慢……”
皇帝愣愣的看着孟长苏的脸,从桌案后面走了出来,一步步向他走去,越是靠近越是吃惊,当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细细看着他的脸什么也说不出来,孟长苏也吃惊看着满脸惊讶的皇帝,甚至看到皇帝的嘴唇还在轻轻颤抖。
皇帝突然说道:“都下去……”
侍卫与李公公很快都退了出去,殿门再次合上,孟长苏摔倒在地,皇帝突然一把捧住他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孟长苏……”孟长苏对皇帝突然如其来的转变不知所措。
“梦……梦……长苏?”皇帝疑惑的喃喃重复道。
“皇……皇上……”孟长苏对一直捧着他脸不放的皇帝很不懈。
皇帝的眼神开始迷朦的看着他的脸,喃说念道:“梦长苏……是梦太长了终于苏醒了吗?”
孟长苏不知如何做答,愣愣望着皇帝。
“你娘……可还好?”皇帝终于放开孟长苏,轻柔的问道。
孟长苏惊疑的摇摇头道:“草民不知……”
“怎会不知?”皇帝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问道。
孟长苏见皇帝又突然发怒,忙跪地叩首道:“皇上恕罪,草民自幼便流落街头,除了记得自己名叫孟长苏,什么都不知道。”冷汗冒了一身,惊得手脚发抖,也许一不小心便会被皇帝处死。
皇帝看向地上跪伏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站起身说道:“起来吧!”
孟长苏才抬起头却仍跪在地上,说道:“草民还是跪着吧!”
皇帝本是习惯了别人跪在面前说话的,可看着孟长苏的脸他就觉得无法让他跪在面前说话,说道:“朕叫你起来就起来!”
孟长苏深怕皇帝再来个抗旨不遵要治他死罪,只能勉强着一手支地险险站了起来。
“你说你自幼流落街头?”皇帝突然关切的问道。
“是,草民……”站起的孟长苏话未说完,人却摔了下去,皇帝眼急手快一把扶住,惊道:“你怎么了?”
“草民……腿有不便……”孟长苏受皇帝搀扶,惊慌道。
“腿怎么了?”皇帝急问。
“三年前伤了便如此了……”
皇帝将他扶至一旁椅上坐下,问道:“你是何时生辰?”
“草民,昨岁刚过而立,至于何日生辰,草民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冬季。”
“你……”皇帝惊喜的盯着孟长苏,一时失态。
“咳……”孟长苏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在皇帝面前强忍得肩头颤抖,却仍止不住断断续续咳嗽着。
“来人啦!快传卸医……”皇帝高声对外喊道。
孟长苏一脸苍白的躺在宣德殿明黄软榻上,这软榻是皇帝平日休息时用的,如今却让他躺在上面。孟长苏心中惶恐不安,几次欲起身皆引来一阵更为剧烈的咳嗽,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心肺一阵阵撕裂袭来,话都说不出来。
卸医赶来,先看了他脸色,快速切了脉,打开药箱取出银针给他扎了几针,咳嗽渐渐止了下来,才又取了一颗黑色药丸喂他服下。
“卸医,如何?”皇帝问道。
“回皇上,这位公子乃是寒气入体引发伤寒之症,待服药半月便可痊愈。”
“嗯……”皇帝才稍有安心,但卸医随之而来的一句话立刻又让他心肝高提,“只是……公子似乎受过极重内伤,乃至脏腑皆损,后又医治不佳,贵体皆虚……应是极为体弱……”卸医随即又说道:“容老臣调理诊治个三五载,应与常人无异……”
皇帝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又随着卸医一句慢吞吞的“但……”怒道:“给朕一次说清,别吞吞吐吐,吱吱唔唔的。”
卸医正色道:“但公子的心疾,恕老臣无能为力。”
“心疾?”皇帝与孟长苏同时惊道。
卸医看着孟长苏听闻“心疾”吃惊的表情,难道他竟不知?便问道:“公子可是常有心悸之状?还伴有体虚怕劳?”
孟长苏点点头,原来他最近时常胸闷疼痛,走动稍多也会心有悸痛,终日疲乏无力,竟是心疾之症,每当他稍有不适,雨菲便会给他吃舒心丸,难道……雨菲早知道了?竟一直瞒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患有心疾?这满身伤病还不够吗?为什么?手不自觉地将衣袖抓在手中用手握拳,将心中不快纷纷发泄在捏得泛白的拳中。
他开始觉得妻子相伴儿女绕膝的日子正离他越来越远,远得触不可及,也许他还未等到儿女出世便因某一次心疾发作而离世了,那时,她又该如何呢?她可复明?,她可安好?她又可会安然的存活于世?突然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似乎每一刻都是向天偷的,自己一直期盼的幸福是那么简单,却又是那么遥不可及。她的人生还那么长,而自己的人生却已是转瞬之间……
思虑之至此,心也附合着阵阵撕痛传来,手不禁揪紧胸口的衣襟,汗从额头冒出。
卸医忙从药箱中又取了一颗绿色药丸喂他服下,安慰道:“也不必过于忧虑,心疾虽无治,却也不是时常发作,只要平心静气,便可无碍。”
皇帝在一旁亦是心痛如绞,纵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却无可奈何,见孟长苏渐渐舒缓,才稍有安心:“来人,将公子移驾梦心殿静养。”
孟长苏此刻正无力行动,虽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对他如此转变,但毕竟皇命不可违,费力想撑起身体,却被卸医急忙按住说道:“不可……皇上,此刻不宜移动,待公子稍作休息。”
“卸医听旨……”皇帝突然正声说,卸医忙跪地拜伏听旨,皇帝继续念道:“朕命你每日到梦心殿为公子长苏诊治,更不得对外宣扬。”
“老臣遵旨。”卸医恭敬叩首领旨,满腹疑问不敢言表,这位公子到底什么身份,竟让皇上叫他为之看病,更让他住进梦心殿,皇帝登基三十一载,他还从未入过梦心殿。
梦心殿,高筑红墙,绛朱大门,门上龙风双环,门顶“梦心殿”三字飘若流云,如梦似幻,与其他地方的钢毅霸气完全不同。
宫女推开大门,立在门外。
皇帝亲自搀扶孟长苏缓缓入内,宫女便又关上了大门,竟无一人跟进。孟长苏带着满腹疑心随皇帝穿过庭院,无意欣赏依然绽放的冬花,进入正院一栋小楼,跨入小楼第一步,孟长苏便愣住了。
进入小楼第一眼不是那面硕大的屏风,而是屏风中那个如真人般在花间起舞的绝色女子,巧笑嫣然顾盼生辉,一袭水蓝衣裙随她的舞姿起舞在风中,几只彩蝶围着她起舞,最令人震惊的却是那张脸竟跟孟长苏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孟长苏震惊的看着那个起舞的女子,愣了半晌才疑问的看着皇帝,皇帝拉他走到屏风前,抬手轻抚画中女子绝色的容颜,柔声道:“知道她是谁吗?”
孟长苏一手捂胸尽力平复着过于激动的心,颤声道:“……梦姬?”回想起师父的话,他终于明白皇帝为何会前一秒要杀他后一秒却又对他翻天转变,这个答案来得太突然,突然得他完全不知如何面对。
“看,你还是记得的……”皇帝柔声说道,随后又对着画中女子说道:“哪有孩子不记得娘的,对吧?……当年,你真狠,竟带着我们刚出生的孩子离我而去,你也想不到吧!最终,老天还是把他送回来了……只是,你如今在哪?为何我寻了三十年仍未见踪影,咱们的孩子又为何会流落街头?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有好多问题需要你来解答……”
皇帝一直对着画中女子喃喃自语,孟长苏也对着画中女子沉默了好久,突然跪倒在皇帝面前,失神的皇帝终于回过神来,弓身扶他:“你这是干什么?”
“皇上,请放草民与妻子离开……您,认错人了……”说完执着的向皇帝深深叩首,在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皇帝突然激动的一把将他抓起来,捧着他的脸对正画上梦姬的脸怒吼道:“你自己看看,看看是不是我认错人,这世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两张脸吗?啊?”
“皇上,世间长得相似之人并不少见。”
“如此绝色已属世间难得,还能有如此相似吗?朕登基三十一载,她携子离去时,我们的孩子刚出生,为何你不大不小,偏偏相符?”
“……巧合而已”
“巧合?那生辰也是巧合?”
“是”
皇帝不明白孟长苏为何会如此绝决,但他的眼神却明明透着无尽的伤痛,他到底在拒绝什么?深深叹口气柔声道:“你可知为何每年十月二十八日定为卸宴?”
孟长苏迟疑的摇摇头。
“十月二十八便是你的生辰……”
孟长苏震惊的摇头,他想过他的身世,有可能是某大户人家,甚至是官宦之家,但从未想过也不敢想会是这样结果。
“你若还不信,看看你自己脚底可有一片粉红的莲瓣胎记。”皇帝突然说道。
孟长苏一惊,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腿,眼神痛楚的摇头,他哪还记得脚底有没有什么粉红的莲瓣胎记,也无从查证了。皇帝见状气恼着非要让他认了不可,不顾失态蹲下就要强行脱去他的靴子,孟长苏大惊忙往后退避开皇帝,却绊到屏风脚架摔倒在地,皇帝担心的走过去欲扶他走来,而他却以为皇帝还要脱他靴子,将双腿抱得紧紧哀求道:“不要,求你,不要看……”
皇帝震惊的蹲在他身前,看着他眼底无尽的哀伤甚至还是害怕,对自己苦苦哀求,心底一角仿佛塌陷,轻轻将他拥在怀中,感觉着怀中那个颤抖的身子,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惊惧,他到底遭受过什么?咽了咽喉头的堵塞,放开他,对他说道:“好,我不逼你!起来吧!”
孟长苏对上他真诚的眼神,迟疑着点点头。
皇帝拉开孟长苏抱腿的手臂,无意间抚过他纤细的小腿,心中有些泛酸,轻轻将他扶向里间床榻,沉默无语。
孟长苏靠着床拘谨的坐着,就是不肯上床,帝皇知道他是不想被人看到已萎缩的腿,问道:“让卸医给你治治吧?”
孟长苏慌忙摇头,轻声拒绝:“草民多谢皇上隆恩,已经……不劳皇上费心了。”
“当真不愿……”皇帝不想过于逼他,于他,心中有愧。
“没用的。”孟长苏摇头道,随后看向屋外的屏风,叹息劝道:“草民不但满身伤病,更是嗓子已损,腿脚已残,心疾缠身,已是无用之人,苟存于世罢了,已为累赘,有辱门楣……”
“这便是你的理由?”皇帝恼道,怎可如此便拒绝血脉浓情,可曾顾虑他这三十一载以来的思念与苦寻?这院中一切皆如梦姬当日所居陈设,三十一载皆亲力维持,更从未准允任何人入内,只为给她母子留一方清静,这是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的一个家。
孟长苏沉默以对,皇帝又道:“你可知这梦心殿为何无宫人进来?”
孟长苏疑惑看向皇帝,他刚才便已在奇怪这个问题了,听皇帝继续说:“这三十一年来,一直是朕亲自打理这院中一切,朕一直当这是只有我们三人的一个家,自然不准外人进入。”
孟长苏不知该如何作答,静静坐着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突然站起来准备离开,却发现袖子被孟长苏抓在手中,一阵兴喜。
“草民求皇上放了雨菲……”
笑容僵硬的挂在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孟长苏独自一人坐在诺大的殿内,殿中空空当当,静得可怕,那屏风上的女子仍巧笑嫣然,起舞在花间,美丽的彩蝶依然围着她翩翩飞舞,似完全感觉不到这殿内的清冷。
作者有话要说:
☆、局
皇帝放了姚雨菲,龙毅将她接回了粼王府,回到粼王府后姚雨菲才知道孟长苏奉旨入了宫。
明明是夫妻,却被宫墙所隔,一个进不去,一个出不来。
已是三更,冬夜深然。
粼王府别院,房内无灯,姚雨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孟长苏如何情况。
梦心殿,灭了烛光幽暗清冷,孟长苏躺在床上彻夜无眠,不知如何才能与爱人相聚。
卸书房内,灯闪烛明,皇帝撑着书案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