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由惠民堂教导的医僮走远了,你这会儿嘀咕他也听不到呀。
蔡妩表情遗憾地瞧了瞧已经反应过来,正给她拉车帘,布置车内的杜若,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要说董信这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啊。当年一句日久见人心,竟让他生生耗费了十年光阴。先是杜若自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说什么都不同意。紧接着又是郭奕出生,杜若帮着她照看郭奕,没心思理会这事。等到郭奕年纪渐长,不用人再时时看着,她终于可以舒口气时。偏偏又赶上了来许都,郭荥出生。整个府邸,家主不在,就只有杜若帮衬着她。别说是谈风花雪月有功夫了,就是谈茶米油盐,杜若都未必能跟你闲下来好好唠!
再等到郭荥不用人盯着瞧着,她也渐渐闲下来时,杜若终于可以静下来,平心静气地思考自己跟董信的问题了。偏偏又遇到个不省事的小主子郭奕:这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他小舅父蔡威的遗传,对于凡是觊觎他身边女性的雄性生物都抱有愤怒的敌意:管你是好哥们(指曹丕)或者从小看到大的好师兄(指董信),反正要从身边带人,就是在抢东西,就是不行!可怜董信,在郭奕这种思维做鬼下,每次来见杜若都跟闯一次险关一样,郭奕那小子各种层出不穷的恶作剧像不要钱一样拼命地往董信身上使。也的亏董信心眼实,脾气好,不然换个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小爷宁愿媳妇儿不要了,也不要去上赶着受那个气了!
当然,经历了这种插科打诨的小捣乱,董信跟杜若好像不是越离越远,反而越走越近了。很难说,这跟郭奕的初衷到底是背道而驰还是歪打正着。
蔡妩在上车后,看着执拗地不肯跟她同车的杜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开玩笑调侃她说:“我打赌,你刚才那句话要是当着阿信的面说,他肯定宁可官渡不去了,也得把婚事完成。”
杜若脸一红,嗔了蔡妩一眼,咬着唇说:“他若是不去官渡,那就不是他了。既然不是他,杜若又何必嫁呢?”
杜若话说得很绕,云里雾里的,倒是让蔡妩勉强听了个明白。
蔡妩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自己徒弟有担当有作为,还是该后悔自己当年好像有意无意给杜若小姑娘灌输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思想,以至于现在全应到自己徒儿身上。不知算不算别样的现世报?
等蔡妩叹完气,抬眼那一瞬间又把目光落在了郭照身上。郭照这会儿安静地坐在车里,微仰着下巴,手扣着帕子,看上去无比的倔强而镇定。可是跟自家姑娘朝夕相处的蔡妩却微微闪了闪眼睛,把手无声地附在了郭照手上:总有些人,在你以为他过去的时候,仍旧会在有意无意间,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再度闯进你的视野。比如,也开赴战场的曹二公子。
郭照抬起头,对蔡妩笑了笑,伸手撩开车帘的一角,笑得万分明媚地跟蔡妩说:“母亲,你看,雪化了。今年上元节燃灯的话,想必依旧是很美的。”
蔡妩愣怔了下,手抓住郭照腕子,看着女儿的眼睛声音很慢地说道:“是啊,雪总会化的。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郭照眯弯了眼睛,看着车外渐渐后退的风景,声音喃喃,轻似自语:“是啊。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蔡妩看着这样的郭照,垂下眼睛,无声地点了点头——
建安五年的上元节,和以往节日没什么两样,只除了军师祭酒府里缺席了当家的,却在头一天迎来了会娘家探看的戏娴。跟听到戏娴来也凑着赶来的荀彤。
蔡妩拉扯着戏娴,跟个更年期老太太一样絮絮叨叨地问戏娴:“他对你怎么样呀?”“你们过得好吗?”“他家里那个姑母难伺候吗?”“你在那里还习惯吗?”
戏娴微低着头,脸色微微泛红,带着新嫁娘该有的娇羞跟蔡妩说:“一切都好。婶母放心吧,娴儿不会让自己委屈的。”
蔡妩闻言,登时就无限感慨:自己果然老了吗?明明三十还不到,就有种当岳母的味道,。这样下去,等奕儿成婚,她不是都能找到当祖母的感觉了?
戏娴善解人意地陪着蔡妩说话聊天,旁边的荀彤跟郭照听着,一个怅然失神地咬唇,一个微微蹙眉地思考。
等蔡妩觉得自己啰嗦够了,该给戏娴教些不太能让郭照荀彤这样小姑娘听到的夫妻相处之道时,蔡妩才闭了嘴,带着戏娴走到了另一间房里。厅里留下荀彤,和负责照顾荀彤的郭照。
只是两姑娘在大人一离开,气氛立刻为之一变。
荀彤是心有所思,面带轻愁的叹气。郭照是眼睛灼灼地盯着荀彤,口气笃定地问道:“彤儿姐姐在心烦?”
荀彤一愣,看了看郭照后坦率地点点头。
“因为长文先生?”
郭照疑问的内容却是以一种陈述的语气说出,让荀彤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郭照笑了笑,随手拈了身边插花瓶的一枝梅花,平静耐心地解释:“我跟彤儿姐姐处了几年,还能不知道彤儿姐姐为人吗?这么一个出身世家,举止矜持的人,却只有对长文先生时像是被惹毛了的小猫,浑身都带着伶俐和狡黠。这可不像你,若说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照儿我可是不信的。”
荀彤有些忐忑地看着郭照,手卷着衣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你要告诉……妩婶婶吗?”
郭照忽然转过身,笑如三月春阳:“为什么要告诉?彤儿姐姐,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难道,你不想嫁与陈长文吗?”
荀彤脸色“腾”的一下泛红,低下头,眼盯着地面,目光游移。
过了好一会儿,郭照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见荀彤豁然抬头一副豁出去模样地看着郭照:“你能帮我?”
郭照闪了闪眼睛,手上一用力,红色梅花一下被折落枝头:“那就要看彤儿姐姐有没有这个胆,敢不敢冒险了!”
荀彤站起身,仰望着门外天空:“无所谓胆子不胆子!只是对着既定的安排,不搏上一次,不争取一次,就这么由着家中长辈给指配给一个不熟悉不喜欢的人,终究还是会一生难安的。照儿,有什么主意,你说吧,我听着呢。”
郭照“唰”地一下转身,眼睛闪亮,气势决然地看着荀彤,一字一顿道:“你怕死吗?”
荀彤被惊了一下,随即语中坚定地回答:“我怕死!但更怕像这么行尸走肉的活着!”
郭照赞赏地笑了笑,冲荀彤招招手:“彤儿姐姐,附耳过来。”
荀彤依言把脑袋凑到郭照嘴边,听着郭照一句一句地讲述心中点子后,脸色不由显出几分惊骇和犹豫,最后还是牙一咬,吐出一句:“好!我听你安排。”
郭照点了点头:“那经过此事,彤儿姐姐就可静坐家中,等着陈长文上门提亲了。”
荀彤苦笑了下:“到不知他那时会怎么想呢?胜算几何,恐怕连你我都不知道。”
郭照摇摇头:“彤儿姐姐莫要妄自菲薄。你……在他心里,或许比他想的重要呢。只是长文先生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但愿吧。”荀彤可有可无地敷衍了一句,然后转身看着郭照,“你不是今天才猜到的吧?为什么一直沉默不发,今天却想到帮我了呢?”
郭照浑身一怔,低头看向手上冬梅,想了想以后声音缓缓地说道:“郭照只是觉得有情人该终成眷属罢了。若天意弄人,那郭照不介意……与天相搏!”
荀彤张大了嘴巴,满是震惊地看着郭照:“照儿你这是……”
郭照却只是回头冲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笑而已,彤儿姐姐莫往心里去。”
荀彤咬了咬唇,沉默地垂下眼睛,若有所思地判断起郭照刚才所言的真假。
郭照则自出了厅门,开始对着几个心腹侍女吩咐事情去了。
上元节晚上,蔡妩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在客厅里坐着数灯花:照儿跟彤儿上街了,奕儿带弟弟也跟着凑热闹去了。郭嘉那个混蛋,不知道这会儿行军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体贴地来封信,慰问慰问他媳妇儿这一颗被佳节孤独折磨的小心肝儿。
杜若眼见着蔡妩脸上的幽怨和愤慨越来越重,急忙给杜蘅使眼色:你去做些好吃的来,先给姑娘垫垫肚子,等公子他们回来,再上些宵夜。
杜蘅很麻利地跑到厨下,一顿整饬后端着盘盘碗碗地来到厅里,边布置桌案边献宝地跟蔡妩介绍:这个是杜蘅自己研制的,还没做过,夫人您尝尝?那个是上次听一个老人家说的,杜蘅给改进了下,您品品看?
蔡妩看着一脸殷切地杜蘅,挑着眉,很不忍心扫她兴地拿起筷子,还没动手,忽然就听外头一阵嘈杂,柏舟急慌慌地跑进来,脸色难看,神情紧张:“主母,咱家东城酒肆外观灯的高台失火了!”
蔡妩“啪”地一下放了筷子:“什么?高台失火?怎么回事?照儿她们可曾出来?”
柏舟脸色更难看了,头也低的更狠:“大姑娘和其他几个姑娘出去打赌输了,陪着她们一道去买花灯。只有荀彤姑娘一个被困在高台上。木阶被毁,现下已然着人救火了。”
蔡妩“唰”的站起身,脑袋一懵,踉跄一下才算站稳。然后也不等杜若他们上前探视,直接就出声道:“牵马,即可去东城!”说完也不等柏舟出门吩咐备马,一个人提了裙裾就往马厩奔:老天爷,不管是怎么样,我求你可千万别让那孩子出事!不然,她要怎么跟郭嘉交代?他们两口子以后还怎么面对唐薇跟荀彧?她又怎么对得起被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娘!
蔡妩急恍地夺缰而出,一路策马到自家东城酒肆时,见到的就是已经灭了火,被烧的焦黑冒烟的观灯台,以及一群凑着看情形的围观百姓。
蔡妩有些烦躁地拍开人群,几个箭步进到酒肆大堂。酒肆的掌柜见到她来,忐忐忑忑,抖抖索索地辩解:“夫人,这场火起的实在是……”
“我不管这场火如何?我只要知道彤儿现在何处?可曾受伤?”
掌柜的傻了傻,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伸手指指楼上才有些发僵地说:“没……没受伤……在……楼上呢!那个长……”
店掌柜一句“长文先生也在”还没说出口就见自家主母风一般从眼前头刮过,提了裙裾“噔噔噔”就上了二楼,很熟门熟路来到荀彤她们常待的包厢,也没及细想,“啪”地一下就推开了门,然后就看到了让她及其傻眼及其不知所措的一幕:
包厢里,就陈群跟荀彤两个。荀彤惊魂未定,满脸泪痕,窝在陈群怀里,手抓着他衣襟,死活也不松开。陈群居然也是一脸后怕后悔加自责的表情,而且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已经豁出去了,居然没想起来推开荀彤,而是皱着眉,声音温柔,语带焦躁:“你伤哪里了没?疼不疼?”
蔡妩目瞪口呆地瞪着眼前之景,手指着里头侧对她的两人:“你……你……你们……这是……”
陈群噌地一下回头,正撞上蔡妩眼睛。眨眨眼,才像是刚反应过来自己和荀彤不妥一样,正要下意识推人起身,又生生忍住,把手缩了回去。
蔡妩看鬼怪一样看着陈群:这……这是……这是哪一出呀?
“彤儿……我的彤儿……在哪里?”
蔡妩正傻眼愣怔之际,楼下忽然传来唐薇焦急而担忧的声音,蔡妩探过头,正看到急匆匆往上赶路的唐薇,以及她身后貌似沉稳,实则焦躁的荀彧。
蔡妩瞅瞅里头,又瞅瞅外头:哎哟,许都,看来又要办喜事了。
183、终得曙光的荀彤
唐薇跟荀彧上楼时看到的就是有些愣怔发傻的蔡妩,两口子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家姑娘出事了,也没仔细思考,直接就跨到了门前。结果俩人看着里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陈群和荀彤,全都跟蔡妩一样傻眼了。
唐薇浑身僵直地盯着两人,眼珠儿都快瞪出眼眶一样。蔡妩在她旁边同情地拍了拍她手臂,心里暗自琢磨:得亏你来得晚,看到的只是两人叔侄一样,很有*的安抚人。要是来早了瞧见我刚才看到那一幕,你就不是瞪眼瞧叔侄,而是愤怒自己姑娘要被拐了!
荀彤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爹娘来这么快,有些诧异有些惊慌地瑟缩了下,目光求助地看向蔡妩。
蔡妩轻咳一了一声,脸上带着尴尬跟唐薇说:“我还有事,先下楼去了。”
唐薇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正要跟告辞蔡妩说几句客套的场面话,就听身边的荀彧忽然沉着声,问蔡妩道:“慧儇这里可还有空房?”
蔡妩眨了眨眼,老实巴交地回答:“有的。隔壁就是。”
荀彧微笑地点点头,声音带着一如既往地温润跟在场女士说:“你们先带彤儿出去一下,我有几句话想跟长文说说。”
蔡妩发怔地瞧瞧荀彧,又看看唐薇,最后还是识趣地退出,开了隔壁的另一扇门。荀彤小姑娘被唐薇拉到身边,边往外走,边回头忐忐忑忑地看看自家父亲,又满满担忧地看看陈群,脚下磨磨蹭蹭,看那样子,恨不得立时就挣脱了唐薇,留下来瞧瞧他们到底会说些什么。
唐薇绷着脸,一把扯了荀彤,脚步很急地走到隔壁。刚把门关上,就“呼”地一下转过身,眼瞪着荀彤喝问:“彤儿,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是怎么回事?”
荀彤咬着唇,手绞着帕子声音不大却让唐薇非常窝火地回答:“观灯台失火了……他救的我。”
“他?你该叫他什么?他是你父亲的同窗你知不知道?”唐薇面色严厉地盯着女儿,声音拔高,带着极大的火气。
荀彤抬起头,回视着母亲,小小声地辩驳:“可他……不是我叔父!”
“那你们……”唐薇话还没说完。
隔壁就“哐啷”一声巨响,跟着是“哗啦啦”杯盘落地碎裂的声音。
蔡妩在门侧被惊地瑟缩了下,扫了眼荀彤后看着唐薇,指指隔壁陈群跟荀彧待的房间问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唐薇也被惊地愣了一下,刚还是愠色满面训斥荀彤的模样在听到这样动静后,立刻变的表情古怪。
蔡妩瞧着她模样心里“咯噔”一下,往前走两步,把耳朵贴墙上听了一阵,犹疑地转过身问唐薇:“你说……文若先生会不会动手?”
唐薇表情一紧,扫了眼捂着胸口,满脸紧张的女儿,气哼哼道了句:“我不知道文若……”
哪知她这句话还没说,身边荀彤“呼”地一下转身,抬脚就要拉门往外走。蔡妩眼疾手快抓着荀彤的胳膊,挑着眉问她:“彤儿,你想干嘛?”
荀彤扭过头,看着蔡妩声音带着丝颤抖:“妩婶婶,这怨不得他。是彤儿自己想看看……”
“彤儿!你在说些什么?”唐薇一声清喝打断了荀彤,眉目凌厉地制止小姑娘接下来的话。
荀彤似乎全没在意到母亲的阻止,她在被唐薇打断后,微微怔了怔,轻轻地从蔡妩手中抽回胳膊,挺直腰背,对着两位长辈语速缓慢地说道:“母亲,您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
“您以为女儿任性,年幼,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您错了。”
“荀彤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女儿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有几次敢豁出一切,只为了试探一个人心思的勇气。也不知道世间有几人能让女儿心甘情愿从九尺高台纵身而下,只因为他在那里伸手告诉我:跳下来,我接着你